那些旧时光(一)

      话铃声响了两声就断了,我一听就知道这是母亲打来的电话。每次都是这样,她打通了我的电话之后便会立即挂断,然后坐在电话机旁边等着我打回去。次数多了,我的心中便会涌现出一种莫名的悲伤,像小时候那样认为,自己在母亲的心里,也许就只值这几元钱的长途电话费,没来由地就对她产生了一种新的不满。我故意等很长的时间之后才打回去,尽管我就站在电话机旁不停地拨号,每次拨到了最后一个数字时就停下来,让母亲打不进来,而我也打不出去。我一边按着数字键一边想象着她气急败坏,无可奈何,又带着一点故作强捍的、无所谓的模样。

      我就是要等到母亲耐心殆尽的时候,才把电话打过去。我莫名地就是想要对她使坏。母亲每次都会在电话中叨唠弟弟的事情,除了弟弟,我与母亲几乎没有什么话讲。我的母亲,她的一生,仿佛只为她的儿子活着。

      今天,母亲却在电话中说起英姐。听着她羡慕的述说,我知道这只是一个伏笔,母亲是不会轻易把精力放在与我闲聊上的,我得集中精力倾听她的言外之意。

    英姐,是我二姨的女儿,比我大两岁。英姐只读了三年书便缀学了,十六岁时嫁给了一户开矿做生意的王姓人家。据说那男人原本是不想娶英姐的,他父母听说英姐屁股大,宜生男丁,就被长辈逼着娶了英姐,男人是家中最小的儿子,当时他已经有了六个侄女了。

      英姐在她的女儿出生十年之后,完成了她的伟大使命,为丈夫生了一个儿子。在她的女儿和儿子中间,英姐还有七次做母亲的经历,她引产六次。还有一次B超失败,英姐生下来一个女婴,这个不幸的孩子一出生便理所当然地被夭折了。

      儿子的出生让英姐的地位荣耀无比,一跃成了夫家的功臣。孩子取名为王臣,爷爷奶奶送了孙子一份厚重的见面礼——一艘价值五百多万元,命名为“王臣号”的运煤船。孩子出生当晚,燃放了五十多万元的烟花,火光映红了长江水,据说那一晚,消防部门从邻县临时调来了十几辆消防车待命。

     现在的英姐过着富足、安逸的生活,她是亲戚之间与有荣焉的话题,更是一些女人心里羡慕妒忌,面子上吹棒巴结的对象。有时间,英姐也会在QQ上给我发一些她外出旅游的照片,背景繁华,她,一脸幸福的模样。

     这些往事,并不是母亲今天打电话的主题,我也不喜欢想起。每每想起,我就会心情压抑,那是一种身为女人的悲哀。女人的一生如果只沦为生育,我想,我会窒息到宁愿死去。

     电话中母亲说二姨命好,前不久英姐出钱给兄弟各自买了一辆大卡车运煤,今年还给二姨在县城买了一套两居室的商品房,每年还能从菜钱中抠几万元私下贴补她。让二姨家过上了体面、富贵的生活。英姐在亲戚间就越发有出息了,成为我们老婊之间的榜样,长辈们把她当作成功的标杆,以致于像我这样的一直在社会底层苦苦挣扎的平庸之人,都无一例外地成为不孝子孙。

     我装作不懂母亲的意思,故意说:“你是她的姨妈,姨妈也是妈,让她也给你一点?”母亲的声音马上尖锐起来:“我真是歹命,这大了还顶嘴。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一个~~~。”后面的三个字母亲没有说出口,但我知道那三个字是——“短命的”。她停顿一下,便接着与我漫无边际地闲聊了起来。

      小时候,母亲一生气也不喊我的名字,她每次都喊我“短命的”,这是村里妇女骂人时的口头禅,无论高兴还是生气,她们上、下唇轻轻一碰,嘴一裂开就能轻巧地,随时随地脱口而出。而我像是应验了她们的话,瘦小,身体干瘪,像颗缺水的豆芽菜,浑身找不出农村孩子那特有的健康和结实。然而我的眼神却很明亮,每天都很有韧性地活着。母亲骂我的时候,我就一语不发用眼睛死盯着她,像泄愤似的,同龄的人甚至比我年纪大的人都害怕我这种眼神。

      母亲最厌恶我这种眼神,她曾经狠狠地,不只一次地说:“再看,总有一天,我要把你的眼珠子抠出来。”我最怕母亲说这句话,每次她一说这话,我就立即被她的气焰所左右,偃旗息鼓,整个人都变得惶恐起来,立即跑得远远地,躲着她,防备她的靠近。

      我与母亲很少有身体上的接触,我不轻易碰她,也从不挽着她的手走路。母亲的手太粗糙,有着厚厚的老茧,偶尔无意间被她的手握住,我像是在摸一张加厚加粗的砂纸,没有想象中的体温和柔软,我的手会疼,会发红,严重时还会破皮、出血。记忆中更是鲜有躺在她怀里撒娇的时光,更没有母女俩促膝谈心的场景。(未完,明日发布第二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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