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以为蒋晓云的《百年好合 民国素人志》就是一本短篇小说集，所以没有按照顺序读。最早读的是其中的《凤求凰》《珍珠衫》，因为名字吸引了我，我想看看作者是不是对老故事做了新的演绎。后来从头看起，包括王安忆的书评《归去来》也看了，方才知道这本书里各篇之间是有关联的，就像是连环套，各篇之间的人物是有牵连的，但每一篇的主要人物都不同，这一篇里只是轻轻带过的人物，在另外一篇里可能就成为浓墨重彩的的主角，形式有些别致。
书中每篇都是从女性着眼，写新旧不同时代里不同阶层的女人，她们的生存、爱情、婚姻的无奈与苦心，还有处世的心机与算计。总的来说，都不脱金钱与男人对她们内心的劫持，在她们的人生里茫茫苍苍都是他人与外物，不见她们自己。读多了，就觉得精神疲沓，有厌憎的情绪浮起。对比起来，潘向黎、唐颖她们的小说是不会有这种恹恹之气的。现代新女性虽也挣扎，但总还有一些爽朗英气，她们的自我或许有过迷失，但从未丢弃。尤其是潘向黎笔下的女子，处世无论从容还是艰涩，人总是清雅不浊。
整部书里，《红柳娃》最使我惊心。《凤求凰》中父母身边的娇女，艳丽似火、青春洋溢的韩琪曼，在《红柳娃》中，一路走来却如此叫人唏嘘，眼瞧着她一步步往轻贱卑屈的路上走，好像拦都拦不住，因为那是内外合力的结果，不单是她运数不好。那样美丽骄傲的一个人，内心压根儿没一点好主张好见识，糊涂涂，一片混沌，也因此才会好歹不分、善恶不辨，谁在她前边，她都会急不择路地投奔，看到谁就攀住谁。因为“所遇非人”，韩琪曼在一段恋爱里栽得极惨，遭受暴力又遭遇欺骗，“不满三十岁却已历经沧桑”，美貌和骄傲被折磨得所剩无几。这时她遇到事业渐入佳境但是已经结婚的许志贤，她是他年轻时仰望的梦中情人、痴恋对象，他对她还有几分不真不假的情意，或者说年轻时留下的一点不甘，他养了她，她做了他婚后真的情人，然后又变成“如夫人”。韩琪曼一路下跌，直跌到颜面尽失，自尊全无，却又觍颜而结实地活着。她和许志贤之间，“明明是香艳浪漫的小调，被时间磨成了荒腔走板却天长地久的哀歌”。
而《凤求凰》中，韩琪曼的母亲古丽和父亲国清之间的爱情是那样刚烈、浪漫、曲折、感天动地，他们为了爱情私奔，古丽背叛了信仰、抛离了亲人，国清辜负了恩人，他们在战争中过着贫苦飘零的生活。一九四九年从大陆去到台北，他们最后落脚在一个巷弄里，以清真牛肉面馆维持生计，真的是为爱去到了天涯海角，再无归期。古丽和国清的后来虽然也叫人叹息，但相爱的本义，在我们费劲儿拨开粗笨、芜杂的生活表面以后，总还是能瞅见那点不磨的莹光。而琪曼呢，她的人生污杂混乱，就从没上过台面，这样的瓜哪能使人想起就结自原来那根蔓？想起了你也会觉得这结的根本就是一个笑话。《红柳娃》开篇介绍，“红柳娃是智慧有限、长不大的新疆山中精怪或野人”，喻的就是琪曼。
蒋女士尽将人生里，应该是男女情爱、婚姻里的灰败、残忍、冷酷、污浊，一一剖解，看得人冷气倒抽不止四五回。到倒数第二篇《落花时节》，都没有一篇有希望、有暖意，让人对爱情生出相信的，看完这本书读者似乎得找几本有信有爱的书来煨一煨灵魂才行。不过，好在最后一篇《蝶恋花》里，郭小美虽然身世堪怜，但也许是养父真心疼惜她，她自己也读书好，聪明能干，使她有了一股子独立自主的英气，终于不再是此前那些旧女性中的一员，让人稍稍吐出一口气。无论是婚恋还是事业，亦或面对母亲的人生，郭小美都能主张坚定、是非识明，叫人不由得叹一声：这才是女人该有的样子嘛。也许，这本书的真意到这里才“水落石出”，显露给我们，我们也终于能理顺自己按捺的心气。“卒章显志”，作者还真耐得住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