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的地方,是没去过的地方。最好的时光,是回不来的时光。
下午四点十五分,桌上的电话,开始扑腾扑腾的响起来。闪烁的光影,像是一场来自异地的表白,忽明忽暗,一片看不清的白而黏稠的茫然。
伊夕拿起电话,看到屏幕说地点:福泉山路299号——蜀门火锅。看着指针即将指向终点的时钟,想想还是去吧。
在伊夕推门进去的时候,里面已经云雾缭绕,雾气蒸腾。看不清的喧嚣和推杯换盏的觥筹,她取下脖子上的褐色棉布围巾,走到离自己最近的座位上。
这是一场高中毕业十年的同学聚会,一共来了三十几个人。聚会的这间房很大,中间隔断,有两张桌子,每张能容纳二十几个人。稀稀拉拉的坐着,在火锅的香气里面,仿佛拉近了大家这十年来的疏远。
老同学们围坐在一起,发现有些东西变了,比如衣着,比如相貌,比如气质,但是有些东西没变,比如章凡依然爱吹牛,马源依然喜欢随声附和,潘念还是那么口无遮拦,陈湾一张红唇大开大合。大家的话题围绕过去和现在,滔滔不绝。在一众同学当中,陈年算是早早就事业有成,从往日的朋友圈里的信息可以看到,他已经是一家上市公司的副总,西装革履,头发一丝不苟,斜靠着椅子上,领口微微松开,沉默着,嘴角上翘,看着周围的人,他提自己的工作,不想谈自己的成功,微皱的眉头,还是像当年做不出来数学题一样,剑眉倒竖,生人勿近,只是现在,少了尖锐的气息,多了一股圆滑的世故。
从伊夕进来,他的眼睛就随着她而落座,并未举杯的他,突然拿起酒杯,就要与大家共饮一杯,看起来,好像是为了某个人的关注,故意做出一些声响,像极了当年高中时候的年少模样。
伊夕并没有因为他的声音而露出什么神色,在落座以后,就与旁边的陈湾说起了小话,连头都没有抬一下。喝酒的在座的男士们,有的端起酒杯,有的拿着啤酒瓶,一起碰了起来。嘴里说着:陈总现在是成功人士呀,以后要多多提携。你看,同学聚会都穿这么正式,日理万机。
陈年二话不说,端起酒杯,就是一阵猛灌,一边喝一边瞅着对角的伊夕。伊夕仿佛进来以后就隐形人一般,缩在角落里,默默的吃着,时而与旁边的陈湾聊几句,今天的天气不错,最近的稿费没有拖欠之类的没有营养的话。
伊夕本身在原来的班级,除了成绩以外,存在感就极弱。不是因为外貌,而是因为性格。她是典型的乖乖女,上课极少发言,下课认真复习功课,每天写写画画,长期沉溺在自己的世界里。陈年,是她青春时期,为数不多的意外,像漫天的烟火,照亮了她整个年华。
毕业十年的聚会也算是比较隆重的,所以今天女生们多半都精心修饰了一番,但是她依然是一副家常的打扮,也没有化妆。这十年,她几乎没什么变化,依然是清汤挂面的头发,素白的一张脸。
李志远先起身跟她敬酒,“伊夕,差不多有十年没见你了吧?当年,你可是我们心中的女神啊!今天,正好乘着酒劲,敬女神一杯。我干了,你随意。”随着周边的人一阵起哄,伊夕惊讶的望着他,没想到,曾经默默无闻的李志远,偶尔还要借她作业抄的人,现在已经是有点微微秃顶,是两个孩子的爸爸了。她站起来,微微笑了一下,将啤酒杯递到嘴边,突然一只手伸到她面前,抢过她的杯子,一口喝了下去。
又是一阵起哄声:“伊夕今天不舒服,不能喝酒。李志远,来,我陪你喝!”陈年喝完酒,又给自己满上一杯,回敬过去。将李志远还要借着酒劲的牢骚话,给憋回去了。仰头就干了一杯,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伊夕,坐了下去。
伊夕的旁边,还空了一个位置,这会儿,陈年就顺便坐在她身侧。他转过头来说:“一会儿我送你回家吧!”这句话,像是沉淀了很久的一句话,穿越了十年的时间,终于在她的身侧,温柔的说了出来。
伊夕没有回答,依旧盯着眼前翻腾的火锅,小心翼翼,一口一口吃着。
酒过三巡,聚会的气氛逐渐热烈,多数人都喝了不少,有人喝红了脸,有人喝出了眼泪。当年憋着劲儿一比高低的女生现在搂着肩拍照,暗恋过某女生的男生借着酒劲儿攥着女生的手不松。陈年的心中涌上一个冲动,他也想借着酒劲和乱劲儿,去抱一抱身边的伊夕。
这几年,夜半寂寞的时候,他都会怀念着那个占据他整个青春的人,怀念她怀抱的暖。可是,他扭过头,发现她还在安静的吃着东西,似乎浑然不觉他的存在,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又消失了。
周围的人慢慢的喝串了位置,有的坐到了一起,只有他俩这边,安静地成了一小块天地,没有人打扰,也没有人进来。
“伊夕,快来。我们照一张相。”潘念在对面桌上喊着伊夕,伊夕吸溜一下,吃完碗里的冬粉,站起来,不小心把围巾掉到地上没有意识到。
陈年在她身后,将围巾捡起来,拍了拍,摸到手里的感觉,还有伊夕拥抱的温度,还是那么柔和,无声无息一般。
“哎,你说你混得这么好,怎么没结婚了?难道你还是个独身主义者,这几年没少祸害痴情姑娘的心吧。”陈湾一直说话口无遮拦,喜欢当面揭短,这会儿喝了酒,更是无所顾忌。她跟陈年家是邻居,近些年听到父母口中的陈年,虽然事业有成,婚姻却一直与他无缘。
陈年听出她话里带刺,就说:“我哪有空伤害姑娘,忙工作还忙不过来呢。”他的确是忙,是典型的工作狂,他今天这番业绩完全是自个儿打拼出来的,他又不是什么富二代,也没有帮他铺路的爹。他握了握手里的围巾,想要出言反驳,却也无从说起,笑了笑,又坐下来。
潘念笑道:“你敢说你没伤害过姑娘吗?当年伊夕可就让你害得不轻。是吧,伊夕?”
伊夕没有接话茬儿,她显然不想提当年的事儿。
潘念还要说什么,周边开始吵起来,原来是班内另外一对好不容易修成正果的班对,这会儿却吵了起来。眼见着就要上手,被大家劝住了。金卉骂骂咧咧的,将陈晓伟骂了个狗血淋头,怎么难听怎么说,最后坐在饭桌前,嚎啕大哭,劝都劝不住。
潘念张了张嘴,看着淡然的伊夕:“你说,我们班怎么就尽出怨偶?你俩当年那么看好的一对,最后谈崩了,他俩这对欢喜冤家,吵了三年,最后结婚了,现在却成了笑话。感情这东西,是经不住时间打磨的。”她果然是喝多了,说话毫不顾忌当事人的感受。
饭局经过这一场,慢慢就散了。大家拿上衣服,相互搀扶着往外走。
伊夕擦了擦嘴巴,拿上围巾,侧身从翻到的啤酒瓶上越过去。外面的风,吹着她披肩的长发,有点萧索的感觉。
“我送你吧!一会儿司机就来了。”陈年在后面拉住伊夕的胳膊。
伊夕往后躲了一下,闪开了!“不用了,一会儿我自己打车回去。”
这会儿,雨开始下起来。伊夕用包挡在头上遮雨,这会儿,陈年的司机已经将车开到他们面前。陈年说:“上去吧,这会儿也是打车高峰期,不一定能叫到车,我送你。”
伊夕眼见着雨越下越大,附近也没有的士,只能埋头进到车里。
一路上,伊夕没有讲话。本来想要缓和一下尴尬气氛的司机,说了几句话以后,没有得到陈年和伊夕的响应,尴尬的瘪瘪嘴,意识到空气里流动的不同寻常的氛围,干脆闭了嘴。
15分钟以后,在一个路口处,伊夕说:“就在前面。左拐,白色的那栋房子就是了。”
随着车停下来,陈年与伊夕一同下了车。
“你还恨我吗?”陈年低沉的声音,像是这个夏季,温柔的蛊惑,带着一点点沧桑的自怨自艾。
伊夕扭过头看着他。仔细看看,她还是有变化的,脸上褪去青涩,多了几分成熟,但目光依然如当年般清澈。这么多年了,吸引他的一直是直长发眼神清澈的姑娘,也许都是源于她。
她说:“陈年,你怎么会这么想,都过去这么久了,我为什么要恨你。”
听她这么说,他竟然心头失落,她不恨他,这么说,她早已释怀。
“那段时光很美好,美好到这么多年来,我只记得它幸福闪亮的样子,那些不愉快的事情,我已经不记得了。这么多年,你好吗?”
伊夕笑着看着他。
“我,很好!”陈年苦涩的笑了笑。是啊,这么多年,作为起初两个人相约一起进同一所大学,她高考失败,希望他能等她一年,他突然改变主意,填报志愿的时候,选了北方的一所大学,他天真的以为,他们的爱情经得住时间的考验,如果连异地恋都过不去,那还谈什么长久。
高中复读的黑暗,经历过的人,再也不想回忆。她一个人在另一个城市复读,却在不久之后,得到陈年谈恋爱的消息。他说:“伊夕,我想你不用等我了。希望你能找到你的幸福。”
伊夕转身走上楼去,没有回头。
坐回在车上,陈年给伊夕发了一条短信:“伊夕,我一直觉得很歉疚。”
好久没有回音,后来他快下车的时候,收到她的回复,是很长的一条短信,“你愧疚,可能是因为你觉得你做了决定,导致了我们最终的无疾而终,不过也好,至少证明了,我们不一定适合在一起,感情变数很多。这些年我经历了很多事,我能理解,你当初为什么离开。我们不是不爱了,只是爱的时间不对了。那段最美好的时光,是回不来的时光。”
发完短信,她想起刚才潘念也问她是不是恨陈年。当年在她最无助的时候,他离开了,她心如刀割。可是过去这么久,她早已经不恨了。这些年一路走过来,经历了很多,回望当年,他还是个毛头青年,有迷茫有软弱,在新的环境里,找到更适合自己的爱人,是他的选择,也是她的选择。
陈年下了车,手机还攥在手里,他想发一条“我们还能做朋友吗?”手指触到手机屏,半晌又缩了回来。
人人都会说:“东隅已逝,桑榆非晚。”只有自己知道,余温尚存的往日从来都不曾真正消失。
只是,我们大多数人只能这样坦诚的活着,不管曾经共同走过的青春,彼此温暖过的年华,那一段日子都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再也找不回没完没了的试卷,蓝白相间的校服,操场上跑过的少年身影,还有回头微微笑过的光泽。
最好的地方,是没去过的地方。最好的时光,是回不来的时光。
伊夕给自己倒了一杯蜂蜜水,唇齿间微甜的触觉,平缓的划过喉咙,一丝丝渗入感官,是了,这种感觉,是回不去的曾经,最好的时光,也许,一辈子也会记得回不去的那些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