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匡开草
01
旺旺是奶奶养的一条小黄狗,瘦瘦的一身黄毛。每当我们一起叫旺旺的名字,就像极了聚成一群狗的聚会,我们就像是它的同类,用音色不同的语言交流。这也一度让我误以为是这个“汪汪”而非那个“旺旺”。那时,我就在心里犯嘀咕:“这名谁取的,真是太不走心了。”
问了之后才知道,旺旺原是我三伯养的狗。那时,我三伯和六叔一起在老家做手工皮鞋,“旺旺”取的正是生意兴旺发达的意思。但后来他们不做皮鞋了,旺旺就留在了老家,留给了奶奶。
奶奶说,要是她出门了,旺旺等她一回来就会把两只前脚搭在自己的腰上,赖着自己,尾巴极其灵活地摇来摇去,拼命极了。
02
小时候我每次回老家,都能见着旺旺。奶奶家门前有条小溪,溪不宽,只有三四十厘米。溪上横杠着一个凹凸不平的石板,是送我们过去的桥。我们一落地,旺旺比什么都快察觉到,摇着尾巴就蹦跶过来了。
但它一直很安静,从不乱喊乱叫。我就猜,这可能是我们一直喊它“旺旺”的缘故。这家伙见过了大世面,知道不仅自己会狗语,懂得人可多了。旺旺就优雅地吐着舌头,不时流几滴口水。
如果是我一个人来了,旺旺摇着尾巴,从对面迎上来,蹦蹦哒哒的,像极了一个不守规矩的跳高选手。旺旺会不时地往你身上靠,但又不会绊着你的路,它就在一旁、在前面或者在后头领着你去见奶奶。
如果是一群人来了,旺旺明显就忙多了。它还是摇着尾巴从对面迎上来,跑到人堆中第一个的身边,边蹭边看看。接着,像是觉得不能偏心,要雨露均沾似的,就又跑到后头去了。
那时大人的说法是,“这狗能认人。”
当只有我一个人时,我想,旺旺是能认人的。你瞧,跟我多亲啊!还撒丫子跑来迎接我!
但当不止我一个人时,旺旺还是那么热情。我就想,旺旺不会认人,旺旺净瞎认人。
03
有一种当天做当天卖的小面包,一条的面团绕啊绕,绕成个圈。把这个螺旋式的面团放进烤箱里烤,面团膨胀了起来,底下烤得又焦又香,再撒上芝麻粒。记忆中这种面包特好吃,又香又大,还便宜,一袋四个就完事。
一天晚上,我吃着这种小面包。吃也有讲究,先把上面松软的清淡白面吃了,“先苦后甜”,接着就可以一大嘴巴地把剩下那又脆又焦又香的精华消灭。我还在吃清淡白面呢,突然间,有一双眼睛特别明亮,盯着我看。
那眼光甚是灼人。没法儿,我避开了那双眼,跑到黑灯瞎火的后院,想着这下总可以了吧。但那双眼睛,那双旺旺的眼睛,仿佛会错了意,以为我要给它开小灶,跟出来了。它就那么仰视着我,不叫也不出声。在黑夜中,它那尾巴出奇地显眼,它左右摇晃着尾巴,紧盯着我,眼神明亮极了。既然它看着我了,我也就看着它,我们在无言中相看。
四周除了黑夜特有的蝉鸣、鸟叫,没再多的声音。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了,旺旺太安静地看着我了,眼神明亮地盯着我,一点儿也不叫,倒是把我看心虚看心软了。没法儿,在这场“相看无言”中,旺旺选手以它惊人的毅力和耐心赢得了我好不容易啃完的清汤白面后剩下的那块焦香面包。
旺旺利索地吃完后,重新用它那眼神看着我。要知道,在我把面包扔给它之后,它立马低下头吧唧嘴,一眼没再瞧我。我看着旺旺的眼神,抖抖手,手掌抖落得清清白白,说:“你看吧!没有了吧!”
旺旺明白了似的,摇着尾巴,却还看着我。我摸摸它的头,说:“走吧!”旺旺安静地跟着我又回到了明亮的屋子内。屋内大人们还在聊天,跟我们出去时一样,仿佛没什么别的事儿发生。
但我突然就觉得,我跟旺旺不似刚才了。旺旺是吃过我小灶的,我跟旺旺更亲了。
04
后来,我见旺旺的次数越来越少了。
后来,我听说旺旺生了几只小狗,我才知道不守规矩的跳高选手旺旺竟然是个姑娘。
后来,我听说旺旺生的狗娃子都送出去了,旺旺还是一只狗跟着奶奶。
后来,我听说旺旺还是那么瘦,旺旺的狗娃子都比它胖了整整一圈。
后来,等我再回老家时,旺旺没再跑出来迎接我。我才知道,旺旺被专门偷狗的贼偷走了。
我才知道,大冬天的天气冷了,乡下时兴吃狗肉补身体,专门偷狗的贼干的就是这种营生。
后来,我才知道,奶奶伤心了好多天,她不再养狗了,屋前的狗碗不见了。我们慢慢地,也不再提起旺旺了,也不再想起旺旺了。
后来,我恍惚又想起了那个乌漆嘛黑的后院:旺旺用明亮亮的眼神看着我,我摸摸它的脑袋,一起无言地走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