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在贵州,虽不在深山老林里,但“天无三日晴,地无三里平”的称号毕竟不是白来的。在奶奶家后就有一片连绵起伏的苍翠大山,每个清晨都缭绕着濛濛的雾气,恍若仙境。
我的童年好像很单调,按照家里大人的说法,我总是自己在家埋头看书。但童年的夏天,在我的记忆里,却是弥漫着湿润的雨雾和草叶的芬芳。南方夏季多雨,一场轰轰烈烈的雷雨过后,就该是爸爸带着我进山采蘑菇的时候了。
我特别喜欢奶奶家后面那片山,尤其是雨后或者清晨。一条蜿蜒的沥青公路从小镇延伸到深山中,因为几乎没什么过往车辆,这条公路几乎成了附近老人们清晨或饭后遛弯的好去处。爸爸会背着一个竹制背篓,带着我从这条公路进山,然后瞅准不知被谁在路边辟出来的一条小道,一头扎进郁郁葱葱的树林里去。小路上的泥土被雨水浸透,异常湿滑,一不小心就会摔个狗啃泥。再往林子深处走走,待到杂草覆盖了小路看不出被开辟过的痕迹时,也就没有那么危险了。一旦从行走时如履薄冰的状态里解脱出来,抬起头时才发现不知不觉竟已经到了山林深处,四周是森林里独有的宁静——安静却不死寂。
抬头望去,树林密密匝匝的枝桠仿佛织成一面绿色的穹顶,看不到天空,也不好判断天气和时辰。林子里雨后湿润的雾气在松枝的绿针上凝结成露珠,在我们路过的时候顽皮地滴在额头或眼睫上。远处传来带着回声的不知名的鸟鸣,有时顺着风过传得更远,更显得整个林子空旷寂寥。在这样的树林里待久了,会觉得水珠坠落和风携鸟鸣的声音都带着草木的清香,呼吸的空气都浸染成了翠绿的颜色。
这时候爸爸不再直往深山走了,他开始在四周的大树下寻找刚刚冒出头的蘑菇。树根处的腐叶往往堆得很深,为了不破坏新长成的水灵灵脆生生的蘑菇,要用手轻轻地扒开表层的落叶,仔细寻找。这样的寻找并不枯燥也不困难——只要轻轻地扒开腐叶,往往就能看见一小丛白嫩嫩的蘑菇,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带着寒气的大雨,现在正攒在一起暖暖和和睡觉的小孩子,可爱得紧。采蘑菇时不能鲁莽地拦腰把它们折断,要用手轻轻地顺着蘑菇茎摸到根处,再把它们从松软的泥土里提起来。
我和爸爸自己进山能采到的蘑菇,多半是最常见的大白菇,有时能采到“马皮泡”,学名应该是大秃马勃,是一种中药材。马皮泡的味道特别鲜美,记得我的妈妈就特别爱吃,但同时也不太好找。找马皮泡有诀窍,当然也需要足够的耐心,因为它往往藏得比较深,一不小心就会错过。但如果足够幸运在找蘑菇时看到了一个马皮泡,只要耐心地在周围寻找,就能找到一窝圆滚滚的小白球。我们也会遇到一些颜色特别鲜艳的野蘑,顶着一把小红伞,像极了一个在丛林里天真烂漫玩耍的小姑娘。虽说这样的蘑菇不一定有毒,但爸爸还是不会冒这个风险采摘她们。我总是一找到蘑菇就特别兴奋,把它们一股脑地全部拾到袋子里,但爸爸会教我采大弃小,一来是留下一些不成熟的蘑菇,隔几日待它们撑开了伞盖再来采摘;二来,这大概也是给自然的平衡留了一些余地。现在想来,若人类在理所当然地取用自然似乎取之不竭的资源时,都能懂得如采蘑菇时采大弃小的道理,为自然留下一个维持自身平衡的窗口,便也是为我们自己留下了后路。
在林子里待久了,能见到很多其它奇妙的生物。譬如灵芝,小时候的我在书上读到,只知灵芝是极名贵的一种药材,却不知深山里野生灵芝比比皆是,只是能不能药用还作二说;有时走着走着遇到一截断木,上面附满了青苔,就好像披了一件厚厚的墨绿色毛大氅,上面排列着许多带着一顶雪白斗笠的不知名蘑菇,茎干纤细笔直,恍如踮着脚尖绷直颈背的芭蕾舞演员,好像下一秒就会随着《天鹅湖》的响起跳跃旋转起来;一次还和爸爸路过了一丛蕨菜,因为深山密林中无人采摘,早已窜出了一米多高,长成了一片形状奇异的丛林。
老家还流行着土葬,所以进了山后时不时会遇到一些坟包,有些甚至像个荒坟,看起来年代久远,前面既无有人来供奉过的痕迹,坟头上也没有用来挂吊纸的竹竿,就连墓碑上镌刻的碑文都在常年的风侵雨蚀中被抹平了痕迹。不知为何,坟包的周围总是长着许多蘑菇,看起来也更为肥美,但我们当然不会去采那些蘑菇,心里总还是有些忌惮的。尤其是我,深山老林里冷不丁看见一个隆起的坟包,脑海里就浮现出看过的一些恐怖电影片段,登时吓得汗毛直立,不敢靠近,赶紧拉着爸爸走远一些。
想起某个夏季的午后,和两个表弟闲来无聊,决定进山找一个听说过的泉眼,一路上说说笑笑倒也开心。遇到一条岔路时,摸不清方向的我们决定走左边的下坡路,小路狭窄,只容一个人通过,我们只能排成一列行进。走出一段路后,冷不丁在小路的尽头现出一个大坟包,本来附近有很多人家在这山上安葬亲人,遇到坟也不是一件值得大惊小怪的事,偏偏那时午后的林子里静谧,又阴风乍起(还是心理作怪),顿时吓得我们起了鸡皮疙瘩,走在最前面的表弟突然往回跑,把我们吓了个魂飞魄散,生怕是他看到了什么“东西”,也拔腿往回疯跑,一路上不知道被枝蔓绊倒了几次,只觉得背后阵阵寒意,好像真的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背后追着一样。直到跑出了林子踏到大路上,午后的阳光驱散了身上的寒意,我们才想起问问到底发生了什么,却原来只是我们自己把自己给吓着了。毕竟是小孩子,一想起传说中的神神鬼鬼,又在有一些阴冷的林子里毫无防备地看见坟墓,免不了吓个够呛。现在想起来,只觉得幼稚得可笑,那些令人啼笑皆非的乌龙,都刻进了记忆,时常想起来翻翻,还是忍不住嘴角的笑意。
我想起一个至今不得其解的疑问——进山采蘑菇时,爸爸总会寻着没有小路的地方去,因为人少的地方才更容易找到蘑菇。我总是很担心在这密林里迷了路回不了家,毕竟我们既没有带指南针之类的工具,在树林里甚至连太阳也看不见。但我至今还记得爸爸的回答,他说,总能绕出去的。我将信将疑地跟着爸爸,明明看起来就是毫无方向地乱钻,却不多时就钻出了林子,踏上了回家的路。这也许是爸爸拥有的一个神奇的能力,可他对我说“总能绕出去”的时候的神态,那样的轻松从容,我记忆犹新。在之后遇到仿若那片令人心生胆怯的密林一样的困境,又找不到出去的路的时候,我就会想起爸爸和他的话,总能绕出去的。于是坚持循着心中的方向走着,真的也就走了出来。从此那样的轻松从容,便也成了我现在面对困难时的姿态。
现在离家求学的我,也许再也没机会经历采野蘑菇的乐趣。近年来吃野生蘑菇中毒的案例增多,进山采蘑菇的人也越来越少。这段不可复刻的经历,我也只能当做一段可供品味的回忆——这已经足够幸运。唯愿年年的夏雨过后,忆起当初入林拾蕈的经历,还能闻到一缕山林的清香,手间还残留触及蘑菇时柔软的触感,那一滴来自松枝的露水,还能时时刻刻滴进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