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刚上大学,我分到了一个四人间的宿舍。四个人,欣安是最后一个来的。
不同于我们的父母跟随着的闪耀登场,欣安自己一个人背着提着大包小包进了宿舍。
她来的时候,我们基本已经收拾好了。她看着满屋的人,大概是吓了一跳,羞涩地笑了一下,当做打了个招呼。
耳边父母嘈杂的嘱咐声实在过于烦扰,我悄悄分了一缕心思看着这个新来的姑娘。
她看着个子娇小,力气倒是不小。一个人把被褥扛上了床铺,吭哧吭哧地收拾着。红彤彤的脸上淌着汗珠,她不时地抬手擦一擦,却还是赶不上这夏末秋初的闷热传播的速度。
她长得还挺好看的,眉眼鼻嘴都恰到好处地组合在了一起,略有些黑色的脸稍稍透着几分凌厉,看着却又觉得温柔。马尾辫高高地扎起,更利落干净。
一会儿,父母们终于都走了。这个宿舍才一下子没了那么多的殷切叮咛,空气里只剩下欣安收拾的声音。一下子空落落的宿舍里,气压仿佛变得可以挤出空气里的水。
大概是察觉到了气氛有些不对,欣安腾出空来跟我们打招呼。
她说,她的名字是妈妈起的,“欣安”同“心安”,要她一辈子做事但求良心能安。
说完自己一个人乐呵呵地笑着。
虽然还是有些不开心,但我们还是很给面子地跟着她笑了笑。
我喜欢这个姑娘。
2.
近一个月的军训刚刚结束,辅导员就在班里通知贫困生评选就要开始了,想申请的同学要尽快做好准备。
欣安也写了申请书交给辅导员。辅导员刚看完就告诉她新通知——申请贫困生的同学要在全班面前上台表明自己的家庭情况,同学们根据情况进行选举。
欣安回了宿舍,脸色有些不太好,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过了一会爬下床悄悄地走了出去。
我作为她的下铺,自然也没睡着。看她好一会儿没回来,犹豫再三,我还是决定出去看看。
欣安正一个人蹲在走廊里低低地叹着气。看到我出来,忙不好意思地站起来。
看得出来她心里有事,在我的再三询问下,她终于说了出来。
她家在农村,很小的时候父亲就病死了,家里剩下她、妈妈和卧病在床的奶奶三个人。家里没一个男人,日子过得辛苦又紧巴。以前还好,虽然苦了些,但日子还算可以。但现在她考上了大学,开销一下子增加,她怕妈妈一个人实在是承受不来。
她说她本想去申请贫困助学金,但一想到要在讲台上讲话她就不太愿意了。
她说:“我决定要去找兼职了,宁可累点苦点,我也不想把我的生活扒下一层皮来,赤裸裸地摆在众人面前,任他们评头论足、可怜同情。”
“我妈妈会难过的,即使她看不到。”欣安低着头,好像是哭了。
3.
第二天,她就去辅导员那里抽回了申请书。
评选还是照常进行,欣安坐在下面看着讲台上的一个个哭得凄凄惨惨的同学,她仿佛感同身受,哭得比他们还要惨。
在回宿舍的路上,她跟我说:“我从未过多尝过世间冷暖,前二十年的人生里,世界予我多半是艳阳天。以至于我从未料到在我所看不见触不到的角落里,处处布满哀伤。”
我的脸烧得慌,我该如何告诉她,那些她刚刚所听到的或孤或残的“感人故事”,有近一半都是他们用来达到目的哗众取宠的表演?而这些所谓的孤苦伶仃的可怜人却用着市面上最受欢迎的手机,就连一件看着普通的衣服都好几百!
又或者我该如何告诉她,但凡世界能多给她一点温暖,那看过她的申请书的辅导员必然是会为她努力争取机会,而不是淡然自若地冷眼旁观?
而我,作为一个看客,明哲保身、不惹是生非的道理我自然懂得。于是我默不作声,正如一个有着险恶心思的伪君子,脸上故作关心,心里却时时刻刻想着自己。
傻姑娘,你明明也在那个阴暗的角落啊。
4.
自然地,欣安没有领到助学金。她找到了一份工作,是在一个教育机构里当助教。
她回来之后兴冲冲地跟我们说:“这份工作一个小时有十块钱呢,我每周去两天,每天八个小时,每个月按四周算,那我一个月可以赚……恩……我一个月可以赚六百多块呢!”
欣安兴奋极了,她许诺我们,等她的第一笔工资发下来,她就请我们看电影。
我们笑着调侃她:“你还是先攒钱买个手机吧。”
欣安不好意思地笑着。
欣安没有手机,但现在几乎所有人都一部智能手机,而辅导员每次发通知都是在QQ群里。
她没有手机,实在太不方便。
于是她满怀憧憬地在本子上写下四个字:“要买手机”。
很快,欣安的第一笔工资就到手了,她果然带着我们去看了一场电影。
我们看的是《驴得水》,一场下来,几个人都哭得不成样子。
人在世上走一遭,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我们生而为人,一辈子都是顶着或大或小的压力慢慢走下去的。不公与屈辱随时都会降临在我们身上,我们必须有足够的能力与勇气去面对这一切。
我想:如果是我的话,可能早沾染了污泥,或随波逐流,或自取灭亡了吧。
5.
我一直觉得,人与人若是不了解还好,最起码给彼此留下的都是最好的一面;等都了解了之后,大家的缺点或者小毛病都暴露出来。本来就是互不相识、生活习惯与个人品性都不相同的几个人,偏偏要凑在一间屋子里当做家人一般生活四年,实在不甚妥当。
欣安是农村人,她从小奔跑在田间湖边,自有一番潇洒豁达;却又有家庭困窘的羞涩内敛。
而宿舍有一个姑娘雅宇,就住在这个城市,家庭富裕,从小被捧在手心里长大,有的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清高骄傲。
性格大不相同,时间久了,摩擦自然就产生了。
不知别家宿舍是不是这样,我们宿舍的四个人自发地“两两分组”,各有阵营。
她们两个从大一下学期开始,就开始对欣安若有若无地使唤她,还鸡蛋里挑骨头。而我性格也不是那种敢为别人出头的,也只能一边帮忙,一边发牢骚。
欣安却不认为自己遭到了多么委屈的事,相反地,她将这作为她们对她的考验。于是更加乐此不疲,只想尽早融入她们。
欣安更加卖力,每天帮她们带饭,每天打扫宿舍……各种各样的事她都做。
只是,有些事情不是你说努力过就一定会有用。
那天,雅宇的手机找不到了。
我们帮着床上床下地找了个遍,几乎快把宿舍都翻过来了却还是没有找到。
看着雅宇着急不已的样子,欣安上前安慰:“小宇,你别急,慢慢找,会找到的。”
偏偏就是这一句,雅宇失了分寸地破口大骂:“不要叫我,小宇是你这个乡巴佬能叫的吗?还不要急,丢的不是你的东西你当然不着急了!也对,你没有手机,怎么会丢呢?说不定,我的手机就是你藏起来了!对,你自己没有,你也见不得我有!对,一定是你拿了!”
欣安愣了,她完全没有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她极力否认:“我没有……”
雅宇却仿佛亲眼看到就是欣安偷走了她的手机,恶狠狠地说:“不是你是谁?一个宿舍就四个人,就你没有手机!只有你有这个动机!你就是看不得别人比你好!”
末了撂下一句话:“明天!明天上午你要是不把我的手机还给我,我就告诉辅导员,让辅导员开除你!”
欣安气极,脸涨得通红,又是一晚上没睡。
第二天早上,雅宇看着双眼红肿的欣安,不屑地嗤笑了一声,刚洗说些什么,宿舍门就被推开——是雅宇的母亲。
她一进门就从包里掏出一部手机递给雅宇。雅宇呆滞地看着手机,问她妈:“妈,我的手机为什么会在你那里?”
她妈妈说:“还不是你昨天上午回家就落在了家里,自己也不想着回去拿,还得我来送。行了,你赶紧去上课吧,我先走了。”说完挎起包离开了宿舍。
宿舍里的气氛一时间有些尴尬。
欣安什么也没说,背起书包也出了宿舍。
6.
从那以后,欣安几乎不再帮她们干任何事。而出于愧疚,短时间内她们也再没有找过欣安的麻烦。
欣安待在宿舍的时间越来越少了,要么是忙着学生会的活动,要么泡在图书馆看书,要么就是去兼职。
于是慢慢地,系里的人对欣安的评价都很好,欣安也因为学习好拿到了几次奖学金,加上兼职赚的钱,欣安终于买了一部手机。
雅宇有句话说得很对,很多人就是看不得身边的人过得比自己好,尤其那个人是自己一开始最看不起的人。
于是,她们开始在各种场合明里暗里嘚说欣安的坏话,乐此不疲。
有一次,系里有一个比较大型的比赛,我们宿舍都参加了。
初赛、复赛、决赛三轮比赛过后,欣安所在的组得了第二。
欣安为了这个比赛确实付出了很多,每天不是在图书馆收集资料,就是在餐厅小组讨论,据说策划改了好几版才定下终稿。
我这样的吊儿郎当样输给她心服口服。
但有的人不乐意了。那两个姑娘当着所有评委的面,坚定地认为欣安作为学生会成员,一定借着便利看过别的组的作品。
负责这次活动的老师很不高兴,所有作品都是他保管的,即便是学生会主席也没有权利接触到任何一个小组的作品。
欣安组仍然是第二。
自此,欣安与她们的关系降到了冰点。
7.
大二下学期末,欣安成为了我们院的学生会主席,也成为了助教组长,工资翻了几倍。
我却开始有些害怕。
要知道,一个原本低到尘埃里、任人欺辱的人,忽然给他名利钱权加身,那他变坏的速度是极其可怕的。正如《驴得水》里的铜匠,只要给我一点权力,那之前对我稍有不好的人,我便会千万倍还之。
欣安仿佛发现了我的疏离,便来询问她是否做错了什么。
我犹豫再三,还是告诉了她我的担忧。
她笑:“我的人生虽有磕绊,但世界予我多半是艳阳天。旁人的烦扰不过是这温暖世界里的一阵风,总该有的。既如此,我为何不好好珍惜这个世界?贫困如何?欺辱又如何?我拥有的已足够多,即便恶意如龙卷风般气势汹汹地向我袭来,我仍然会笑着面对这个世界。”
她看向我:“但求良心能安。”
也对,欣安这前二十年里,本来就不曾低到过尘埃里,她自有她的傲气与潇洒,也有豁达与宽容。在这一方面,她本就站在比众人高一等的位置。
我笑笑,附和着:“但求良心能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