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成哥哥,这个《双喜记》是什么啊?”
“一个叫张三的书生和邻居李四青梅竹马,进京赶考被大家闺秀王五看上了最后抱得美人归。”萧成头也不抬道。
“美人龟……是什么龟?”人族果然地大物博,只见过美人鱼的小玉好奇问。
“……意思是娶了漂亮媳妇。”
“咦,那是娶的李四还是王五?”
“你以为为什么叫双喜记?”
原来是抱了两个美人,小狐狸对此不置可否,又另拿了一本,“那这个《念奴娇》呢?”
“一个叫张三的书生穷得没钱把娇妻李四卖给了邻居王五,带着书童进京赶考……”
“他不是没钱吗,怎么还有书童?”
“你还听不听了?”
“你继续……”
“……后来做了官想起爱妻,又把人买回来了,从此张三李四赵六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这个赵六又是谁?”
“张三的新娇妻。”
小姑娘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再抽了一本书,“这个《凌霄风云志》呢?”
“这个啊,一个叫张三的书生,啊,不,说顺嘴了,是江湖子弟,武功尽废之后被退婚,然后掉下悬崖,习得神功,一雪前耻,称霸江湖,原来的未婚妻李四侠女王五妖女赵六纷纷哭着喊着嫁给他的故事。”
“《逍遥天下》呢?”
“一个叫张三的江湖子弟,被灭门之后被退婚,然后掉下悬崖,习得神功,一雪前耻,称霸江湖,原来的未婚妻李四侠女王五妖女赵六纷纷哭着喊着嫁给他的故事。”
“萧成哥哥,你这段话有点耳熟啊?”
“是吗?”萧成若无其事道,“那些人就这么写的我有什么办法?”
“这个《龙行异世》……”
“一个叫张三的乡下少年,采药掉下悬崖……”
“……行了,我知道了,你不用讲了,这个悬崖在哪?”
“……”
“为什么他们都叫张三?”
“可能我记错了,多半是龙傲天,赵日天,叶良辰,玛丽苏,汤姆苏……”
“萧成哥哥……”
“怎么?”
“你这个叫刻薄。”
“……你人话学得不错。”
跳过这堆全是张三李四的书,小玉拿起他才带进来的一本,“这个又是什么?”
飞快地把那本《萝莉养成计划》一丢,“没什么,一些胡言乱语的书。”萧成随手把从宫里带的那几本书往书桌下塞,在心里准备了一堆话用来回答好奇宝宝胡小玉,却是等了半天不见小姑娘再问什么。有些惊讶,抬眼就见小姑娘抱了本《庄子》在那看得眉飞色舞。总算是本正经书了,萧成松了口气,等等,《庄子》吗,不会是那本《庄子》吧,想到年少轻狂,一心只读“圣贤书”的那几年,萧成冷汗都快下来了……
这头小姑娘依旧看得津津有味,不时比划两下,没有半点不自然,萧成心中惊讶,“你看得懂?”
小姑娘抬头,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又大又亮,“这是自然,我见我九哥看过,不过他那个叫《中庸》。”
原来还有用《中庸》打掩护的仁兄。“咳……那你知道这是在干嘛?”
“这有什么不明白的?”,小姑娘用一种你好傻的眼神瞟了一眼萧成,顺手再捞了片鸡翅,“这是妖精打架啊,这个熊妖把这个树妖的衣服都撕了,正压着打……”
“熊妖?打架?”
“对啊,你看着掌,还有,看这个腿长的,是鹈鹕精,这个望天的是狼族,这种扭成这样的,九哥说了是蛇精,还有这个……”萧成擦擦头上的冷汗,小玉这个兄长真是个妙人,妖精打架,没毛病。
原来妖族藏禁书的方法和人族都一样啊,想到自己那几本内容丰富,色彩明丽的《道德经》、《尚书》,真是吾道不孤啊。等小姑娘那位兄长来了一定得好好交流交流,不过这话不能和小姑娘讲,带坏小孩子可不好。还是说些人族的礼仪规矩给她,也算多学些东西。不能乱吃别人东西算一个,拿完东西要整理好算一个,摸了一手油的萧七想,还有不能弄脏书本……弄脏?!萧成警觉,看向小姑娘手里的那书,果然也几个新鲜的油手印。
“胡小玉!”
“咦?”
“那是周舫的真迹!”谁说只有熊孩子最讨厌了,狐孩子也很讨厌啊。
萧成连赶带哄的让小姑娘离了书桌,叫侍女收拾好自己的书案,又亲自给小姑娘洗了手擦了嘴,然而平素最爱笑的小姑娘这会撅着嘴,金豆豆直往人手上落,向来睁得大大的眼睛这会也不看人了,一眨一眨带着水雾。萧成生平最怕小姑娘哭,十几年前就是这样,这会也实在硬气不起来,只能变着法搭讪,“别哭了。这个嘴上都能挂油瓶了。”
小玉看他一眼,瘪了瘪嘴,这是又要哭了。
“咳,那个,晚上请你吃一品居的鸡汤小馄饨?”小姑娘刚想说什么,偏偏打了个哭嗝,忽然觉得又气又委屈,就背过身去不理他。
这会百试百灵的鸡肉都不管用了,萧成咬牙,“不就是想看画吗,给你!”话音未落,小姑娘已经巴巴地看着他,要哭不哭的,“真的?”
这会还能是假的吗,再哭这书房都淹了。只能牺牲那本《庄子》了,千金买一笑,他这也不差什么了,可怜周舫的秘本就这样明珠暗投,明月照了沟渠。小姑娘还抽抽噎噎的,“还要那本妖精打架的。”正收拾书桌的侍女闻言看了眼自己的主子,然后继续低头若无其事地干活。真是那么电光火石一瞬间,萧成觉得自己读懂了那个眼神,好歹是你的上司,你震惊鄙夷就算了,那个恍然大悟原来如此的感觉是什么意思!
“咳咳,好孩子不看那个。”萧成试图和小姑娘沟通。
小姑娘很干脆,继续掉金豆豆。
“要不我们看其他的姐姐,都是有漂亮衣服的。”侍女又投来“原来你是这种人”的眼神,忍了。
“那个好看吗?”不太乐意。
“保证好看,而且是我亲自画的哟~”为什么我会带上这种羞耻的尾音。
“还有一品居的鸡汤小馄饨。”小姑娘想了想,加价。
原来还记着呢。
萧成带着人往书房后头的画室去,指着一幅画道,“这是昭君。”上面大红衣裙的女子骑在马上,怀里抱着琵琶,面向来处,背后是大漠黄沙。张扬又明媚的用色。这时候的小姑娘不懂画,也不知道面前这个人的画以后是怎么惊艳了后世。她只是觉得这画无端让人难过,为什么呢,大概是因为画中人不高兴,于是她问,“她为什么哭呢?”萧成不防她问这个,略略一滞,“人离故土,自然伤情。”不等她细问,就指着下一幅,“这是西子荡舟。”袅袅婷婷的女子,纯稚秀丽的眉眼,青山秀水,正是岁月静好,不知他年倾国倾城。可她也不高兴,小玉心想。
然后是杨妃扑蝶,貂蝉拜月,飞燕独舞……萧成一幅一幅地说,说到得意处还笑,小姑娘却一点一点地沉默,等他说完最后一幅,听到小姑娘问,“这个人是谁呀?”
萧成以为她没有听清刚才的话,笑道,“刚刚那是罗敷采桑。”
小姑娘却指了幅小小的画,“这个。”
那是原来放在书桌上未展开的画,纸已经微微泛黄了,画上一个十三四岁的姑娘,站在树下,一身青衣,露出细瘦的一截手腕。萧成听到自己的声音发涩,“你怎么问这个?”
“因为所有的她都不高兴,只有这个她高兴。”小姑娘道。
所有的她,同一个她。
萧成不笑了,这里大大小小几十幅画卷,水墨彩绘,写意工笔。上面的女子高矮胖瘦不一,年岁各异,有少女童稚时的,有为人妇的,有耄耋之年的;那些人有的居于华室之中,有的傍于青灯古佛旁,有的出入酒肆之间,有的安居乡野荒村;甚至她们的神情也是各不相同的,有的喜,有的怒,有的怨,有的悲,嗔痴欢乐,各型各色。他自己画的画,当然知道没有一幅相重的,她怎么就说是一个人呢?她怎么敢说。他想笑,所有的力气却只够扯了扯嘴角,有风从身后来,吹得画像微晃,画上的人仿佛都活了过来,耳边仿佛还是清凌凌的少女的声音,“萧成,萧成。”
他的目光从画像上艰难地移开,虚虚地落在不知道什么地方。是啊,怎么不是同一个人。戏蝶荡舟拜月赏花,待嫁花烛相夫教子,都做不成了啊,看不到大漠黄沙,听不到丝竹管弦,尝不到人间百味,连她最喜欢的话本故事也都读不到,那些愚蠢荒诞的故事啊。那些能填满整个画室整个人间的可能,最后随着一把火消失得荡然无存,只留下一幅小小的画像,一座荒冢。
怎么能不伤怀。画中人永远留在豆蔻年华,作画的人活过一年又一年。 他画良辰美景,他画赏心乐事,他想,那些人怎么会没有东西入画,这人间每一景每一色,他都想画下来,好像这样,她就一一活在了其中。
到底是求不得。他求不得,她也求不得。
他摸出一坛酒,像这些年来每一次做的那样,仰面喝了一大口,酒水洒落衣襟,满身满脸都是。
他问,“你要听故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