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地面之上
在雨润广场漫步的时候,我的身边跟着赵忘岳和阿茶。他们一个在我的左边,一个在右边,一个帮我挡住左边的身体,一个挡住了右边。有时候,他们一个人在我的面前,一个就在我的后面,也起到同样的保护作用。生活很无奈,有时候不能靠一个人单兵作战,你还要带上几个保镖或者几个朋友。让天气变化时不会受寒受冻,让横冲直撞的人不能伤害你。
此刻,雨润广场的地面上正在进行一场活动。雨润地产的老板想把他们的大房间让出来一点给书法家朋友写字,给作家朋友写文章,然后大伙一块儿读书聊天喝酒喝咖啡,看一看能否在文字和文字之间产生摩擦和火花。
书法家的文字和作家的文字表面看是一样的,其实有本质的不同,赵忘岳说,书法家写字让人不认得就是好字,作家写的文章让人看明白才是好文章。
我们三个人在软绵绵的沙发上面坐下来,给台上表演的演员们鼓掌。有人读诗有人唱歌,还有一帮小孩子练武术,一帮小孩子跳舞,一帮大孩子和小孩子混在一起走模特步。
我很少这样坐在沙发上面,和一圈人发呆。这不是我处理时间的方式。演出中间我拉开一扇门,准备离开,广场上面滚滚热浪比室内的空调更让我喜欢,因为我是一个怕冷的人。而且我翻开黄历,发现这一天不宜出门,但最后为什么出发了呢,因为我感觉窝在家里状况更差,我要逆流而上,我要战胜自己。
赵忘岳没走,阿茶没走,我在外面溜达一圈又回来了,陪他们继续鼓掌茶。我顺手拿过书柜上面的几本书,全是英文,这超出了我的阅读范围,我乖乖地又把它们放回原处。他们两个人对书趣不大,他们的眼珠里长钩子,水波流动,以为钩到了美人鱼,甩到岸上却是个老太太。
活动结束,赵忘岳和阿茶直奔二楼。他们想站在更高处看看这个特色建筑和远处风景,还要俯视他们刚刚仰视却不理睬他们的姑娘。
多么像童话中的姑娘啊,赵忘岳感慨道,却根本没有姑娘的影子,后来倒是在广场上面遇到了。在炽热的环境之中,姑娘骑车,看路,流汗,妆容一花,哪有什么童话世界。她叫我们让开,她把我们三个人当成挡在路上的三块石头。
2地下世界
疫情后的雨润地下商场就像遭遇洪水一般,到处空荡荡的。但是卖童鞋的绳子老板生意依然繁忙。在激素的作用下,孩子们的身体就像夏天拔节的芝麻,一节一节蹭蹭地长,鞋子一年几换。绳子老板擦着脸上汗水,招呼他的顾客,招呼我们。因为知识丰富,因为饭量比较大,因为有钱了,所以绳子老板的膨胀是理所当然的。他已不是多年前那个瘦弱的工人领袖,他的肚子比多年前大了三圈,他现在已是多年前的自己的对立面。他的店铺膨胀也是理所当然的,店里摆不下,鞋子都溢到了外面,占用了公众空间。好在别人家都没生意,也没人和他争地盘。一家店不能满足野心,他接着开了一家,又开了一家。
赵忘岳和阿茶上辈子没有好好地走路,所以这辈子他们急需一双鞋子的帮助。而我和他们的目标相同,道具却不同。我走长路不仅要靠体力,还要靠一本本书的帮助。所以,当赵忘岳和阿茶打量鞋子的时候,我却发现地上一堆新书,新鲜得都没有拆封。
绳子是个诗人,他的阅读和我不同,全是外国诗歌。我一本本翻着,也一本本略过,这些赞美世界的人或者妄图发现世界规律和秘密的人,我一个都不认识。后来仅仅挑了两本文学杂志,因为其中有两篇迷人的小说。
赵忘岳和阿茶笑道,跑到鞋店读书,你故意来打扰人家生意的吧?
我说绳子老板赚了一辈子钱,少赚这半小时又算什么。绳子说,是的,是的,但是如果每天赚不到十万元,我总是感觉心里难受。觉得睡觉的床是歪的,觉得街道上面的每个人不是向前走,而是拚命向后倒退。以前如果不读几十页书也是这种感觉。绳子老板有点伤感,但又是十分振奋,他的两只眼睛就像两只猫儿眼,在灯光下面发出来不同色彩,一只明亮剔透,一只暗淡无光。
3核心地带
从电梯里重回地面后,赵忘岳说,我们终于又返回到几十年前的城市中心地带,为什么不好好地转一转,看还能找回多少记忆。
所谓的雨润广场,其实就是二十年前的体育场,是这所小城市的中心地带。我们顺路东行,赵忘岳用手一指说,当年的地标性建筑,百货大楼。又一指,回民饭店,四十年前就有了,饭店里有本地最香的牛肉。至于东风浴池呢,赵忘岳说,我小时候就住在它的后面,一墙之隔,踩着板凳顺着墙头就能看见好多光屁股。
赵忘岳说,这就是当年的东小街,当年小城最繁华的地方。赵忘岳的回忆有些笼统,阿茶却想起一件深刻而难忘的事情。那时候街道上面的小孩喜欢打架,阿茶也不例外,那天却突然目睹了几个更凶狠的年轻人,他吓得从此不再打架,一口气长大成人。
那天是个晴朗的好日子,一帮人把另一帮人打趴在地,只剩下最后一个反抗者,他们照例把他打趴下,激动的情绪全部发泄到这个一直反抗的家伙身上,就用脚踹他的脑门。每踩一脚,躺在地上的那个人双手便向空中一举。不是反抗也不是投降,而是头脑被撞击之后的本能反应。最后有个女的一句话结束了这场战争。她说,再打,就把他打死了。
阿茶用手一指,就在东小街,我们刚刚走过的地方。
我突然有点明白刚刚观看表演的时候,为什么跳舞的孩子们脸上有种奇怪的表情。她们举手伸胳膊跳动身体,脸上的笑容僵硬,一动不动。就像是收费站收费员练就的职业微笑,就像是银行员工脸上的职业表情。刚看的时候,我感觉挺好,越看越不对劲,一直看得身上起了鸡皮疙瘩,我才开始低头。
是不是从小被不断洗脑,相当于头部不断被打击,于是,一种艺术活动不是理解世界,沟通世界,而是突然演变成了赞歌,演变成了机械的本能的反应。其实文学也是这样,莫言先生如是说,我认为文学作品永远不是唱赞歌的工具,文学艺术就是应该批判丑恶。
还好我有两个保镖。在这个逐渐暗下来的夜晚,如果有人袭击我,他们两个人会冲上去,让我有充分的时间思考和逃脱。总之在那个发黄发蓝的夜色之中,老赵和阿茶不但是我身体的护卫者,他们还有责任保护我的灵魂,当天空之中飘过来邪恶之时,他们用嘴巴和眼睛吸收它,然后让它在他们的胸腔和肚腹之中窒息。那时候大伙已在饭桌边坐了下来,面对着美酒和一桌转动的饭菜,我们伸出筷子开始好好地享受生活。我的左边坐着阿茶,右边就是赵忘岳。此刻,如果阿茶是一杯浓郁的下午茶,那么赵忘岳就是一块香喷喷的红烧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