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先生坐,何至于此,喝茶。”
“陆某不才,患有眼疾且与姑娘素不相识,不解姑娘为何执意要嫁?”
呵,素不相识,好一个素不相识,洛宁眼泪啪嗒啪嗒落入手中半举着的杯中,屋外寒风习习,半开的门吱呀吱呀的响着,对面那人略裹了裹衣服,始终仍旧不肯动她倒的茶,伴着杯中袅袅热气,陆程动动嘴唇刚要说话,洛宁放下杯子冷冷的道:“天色已晚,先生请回吧。”陆程身形一顿,起身微颔首道别。
陆程,我等这么久,等了你一句素不相识。
一
那年长安城外樱花开的正好,在洛宁娘亲忌日这天,她去城外给娘亲送了点酒菜,她没有见过娘亲,但每年仍旧会按时来到城外,她是醉月楼的头牌,只卖艺不卖身,琴技一流,醉月楼的老鸨说是娘亲的好友,她从不让洛宁叫她妈妈而是叫红姨,醉月楼也就只许她一人这样叫,曾经在洛宁很小的时候红姨就告诫过她:“阿宁,你娘亲因难产而死,因你而死。”红姨本想让洛宁带着对自己娘亲的愧疚和自责在每年忌日这天到城外来,不曾想,这天其实是洛宁在一年中最开心最自由的一天,能够有一整天的时间属于自己,这是其他姐妹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但是洛宁其实很难对自己从未谋面的娘亲产生感恩之情。
放好酒菜后,洛宁舒了一口气,她其实很怕这个地方,但以前每次不来红姨都会发现,并且会发很大的火,洛宁甚至一度以为有人跟踪自己,后来为了避免不必要的惩罚,每年都乖乖到这来。洛宁一想到自己这没诚意的祭拜不禁自嘲的笑了笑,起身之间蓦然听到一阵琴音,叮叮咚咚撞击着洛宁的心,惘若天籁,顺着琴音寻过去,才发觉有些冒昧“公子,打扰了,只觉这琴声宛如天籁,才被吸引过来,多有得罪。”“姑娘说笑了,陆某也是闲来无事,谈不上得罪。”“那可否借公子的琴一看?”“看来姑娘懂琴,既然你与她有缘,送你便是。”陆程执琴递给了洛宁,洛宁却有些不好意思,她看了看琴便把手背在身后,轻吹了吹遮在脸上的面纱,略显狡黠“我可否拜公子为师?”陆程手中一顿,轻扬了一下嘴角“你可知我是谁?”洛宁觉得有些好笑“公子虽气度不凡,可我并不曾见过公子。”陆程目光下移:“那你可知她是谁?”“不知。”陆程把琴放回石凳,不再言语,洛宁突然没了主意,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正纠结要不要走的时候陆程突然开口说“醉月楼头牌琴妓竟不识此琴,枉我在此等候多时。”洛宁听了此话脸一阵白一阵红,既然已被认出,脸上的面纱也变得多余。“公子怎知我要来这里,又为何在此地等我?”陆程看了她一眼,并没有要回答的意思,留下一句“以后就叫先生吧,有事可到云锦阁找我。”便甩袖离开了。待陆程走远,洛宁一把抱过琴,看到琴角上刻着的两个飘逸隽永的字后,便迟迟挪不开眼,嘴里念念有词“云锦,云锦阁,云锦。”她突然想起了什么,一个踉跄“是陆程,那个琴不离身的云锦阁阁主陆程。”洛宁不禁有些迟疑,摸了摸云锦,又捏了捏自己的脸蛋,仍觉得不真实,这把琴几乎是所有抚过琴的人最梦寐以求的东西,陆程竟然送给了自己,明明认出是醉月楼的人却还收了自己做徒弟,难道不怕成为别人的谈资么?这让洛宁百思不得其解。
二
陆程看似潇洒的走掉,实则内心早已惊涛骇浪,在自己心爱的人面前,他以为伪装的很好,却不曾察觉到声音竟有过前所未有的颤抖。
陆程已经认识她很久了,而对洛宁而言,他们今天才是初次见面。醉月楼里的洛宁一袭红衣一把古琴,仅是坐在红纱帐里就已足以让人想入非非,抚琴时的朦胧腰肢,牵动着每一位酒客的神智,叮叮咚咚灵动轻巧的琴声缓缓淌入人的心扉,久久回味,每次都是洛宁离席之后,酒客们才回过神发出爆裂的掌声,叫好声此起彼伏,角落带着半边面具的陆程几乎每次都与洛宁同时离席。洛宁的琴技在他看来实属平平,而她的美却总能让他有窒息般的惊艳。
今日在洛宁看来的巧遇,实则是陆程费尽多少心机又下定了多大的决心,说来嘲讽,堂堂云锦阁阁主竟会为了醉月楼一名艺妓手足无措。
三
洛宁带着云锦回到醉月楼依旧过起了千篇一律的生活,只是每次抚琴时总会想起云锦的主人,那个只有一面之缘却莫名思念的翩翩公子,她不曾去云锦阁找过那个所谓的师傅,不是不想,是着实没有机会。这天,她和往常一样回到房间,看到原本干净整洁的桌子上胡乱的堆了几本琴曲谱本,还有一封书信中指出了她在音准上的一些不足,虽未署名,却不难猜出是谁留下的,应该是从窗子吧,洛宁笑了笑,这只算是师傅尽到的责任罢了。
从那以后,洛宁时不时都会收到一封这样未署名的信件,指出的错误越来越少,信件却也越来越频繁,每次洛宁回到房间都像是陆程刚刚离开,房间还留有淡淡的檀香,他们好像每次都是擦肩而过却从未见过,是陆程刻意为之吧。既然有意避开,那不如守株待兔,洛宁已经三天没有露面,也很少出房门,对外只称身体抱恙,半开着窗子,只等那人出现。陆程猜到她的小伎俩,却还是耐不住性子在第三天晚上出现在她的窗前,洛宁早已一袭青衣候在窗前,不再是台上清冷孤傲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微微含笑的眼睛直勾勾的对上陆程有些失神的目光“先生为何一次又一次的躲开?”“不曾躲,我来时你恰巧不在罢了。”“既然如此,那先生以后可否我。。。”“不可,还是以书信方式最为稳妥。”不等洛宁说完,他便一口回绝,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他很怕见到她,会乱了方寸,会心神不定,会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慌。洛宁被打断后仿佛释然了“我怎会不知陆公子收了一个艺妓做徒弟传出去会失了公子的身份,不见也罢,公子请回吧。”陆程不做解释,冷冷的问道“等我何事?”洛宁也不在意,清清嗓子说:“不久后,丞相的千金将举行及笄礼,醉月阁多得丞相府的照料,红姨让我在那日去献曲,想请先生指点琴技。”洛宁说完脸上略有嫌弃的神色,陆程语气稍有缓和“不乐意去?”洛宁苦笑一声,眼底闪过一丝落寞,若不是迫不得已,哪有人乐意去应付权贵。陆程把安慰的话堵在嘴边,他深知这种不得已的苦衷“丞相为人狠心毒辣,丞相千金也百般挑剔,你事事要小心。”洛宁歪头看他“先生很了解?”“谈不上了解。”两个人突然都变得默不作声,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天色不早了。”“是,先生请回吧。”陆程刚想飞身离开,突然像想起了什么“若有事不方便去云锦阁,城北一公里处的空宅也可。”陆程也不解自己为何总觉得要发生点什么。
四
陆程坐在一处房顶看着丞相府的方向,那时他的琴技还不如现在精湛,他还不是云锦阁阁主,师傅说是受邀带他参加丞相千金的十岁生辰,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受邀不如说是受胁迫,丞相府权大势大,而云锦阁又是当时炙手可热的组织,请得到当时云锦阁阁主,对丞相府来说也算是一种殊荣。年少的陆程拿出云锦一曲弹罢,技惊四座,宾客无不哗然而叹‘必成大器’,甚至丞相千金也欣喜地叫他程哥哥,但他当时并不懂人情世故,皱眉的动作毫无掩饰的痕迹,丞相千金“哇”的一声便哭出来,指着陆程对丞相说:“他不喜欢我。”陆程永远也忘不了丞相和颜悦色的说“不成器,是师傅教坏了你”满堂的人没有一人敢讲话,所有夸赞过陆程的人都直冒冷汗,不住地颤抖,只有丞相千金低低的啜泣声,阁主走到大堂中间重重的跪下说“丞相恕罪,是我管教不严。”
丞相千金的哭声越来越大,丞相依旧是笑眯眯的按住陆程的肩,话锋一转“王侍书,你说那要怎么罚呢?”吓得王侍书一个趔趄,刚刚叫好声最大声的就是王侍书了,他双膝一软便爬到了丞相面前颤抖着说:“回...回丞相,下官不知。”“今日是爱女的生辰,不难为各位,那阁主就代自己的徒弟向萱儿道个歉这事就不计较了吧。”座下的人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让堂堂云锦阁阁主道歉,即使是丞相千金未免也有些过分,这要是传出去,恐怕以后在江湖很难再有威信。陆程挣开丞相的手站在师傅手边“丞相,此事不关师傅的事,不用师傅替我道歉。”阁主僵直了身子狠狠地打了陆程一巴掌“胡闹,跪下。”陆程吓得说不出话,丞相千金也越哭越急,阁主慢慢的爬到丞相身边,朝着丞相千金的方向作揖重重的说了句“草民请罪。”昔日叱咤风云的背影如今愈发苍老不堪。丞相开怀一笑,命奶妈把爱女带了下去宣布宴会继续进行,全然不顾地上久久直不起腰阁主,陆程上前一步扶起师傅硬是撑到宴会结束才离开。自那日起,江湖便传遍了丞相府的事,云锦阁阁主一病不起,不久便离开人世,云锦阁的担子也就落到了陆程的身上,但陆程经历了这次事件之后也变得默默寡言,一夜之间成熟了起来,慢慢架空了各地云锦阁的势力,令这个昔日庞大的组织渐渐淡出世人的视线,成为了一个传说,也可以说是人们茶后的谈资。陆程并不想利用云锦阁的势力替师傅报仇,他更不想让师傅精心培育的组织因他的仇恨而在人们口中变得不堪。
陆程在失去师傅之后,本以为可以继续这样平淡无趣的活下去,却不曾想遇到了洛宁,他不记得自己在醉月阁听过她多少曲子,但是日子好像不那么难熬了,那日把师傅留给自己的云锦交给她的那一刻起,他便已然决定要守护好这个带给自己异样感情的姑娘,但为了保护她,却又不得不向世人隐藏他们的关系,今日听她说要到丞相府献曲,自己又莫名的不安,但愿事情不会太糟。
五
丞相府锣鼓喧天,“今日是小女晨萱的及笄之日,各位同僚前来,是小女的荣幸,有失远迎,望各位不要怪罪啊,哈哈哈。”各位大臣们随声附和“哪有,丞相说笑了。”“是啊是啊,能来是我们的荣幸才对。”丞相起身举杯致意“各位尽兴畅饮。”说话间,洛宁便整理一袭红衣以丹青面纱遮面,抱着云锦便到厅堂中来,宾客席中一片哗然,议论声连绵不绝,但却没人敢发出赞叹声,五年前的场景还历历在目,没有人敢做出头鸟。远处屋顶的陆程不禁一阵揪心,洛宁带的琴是云锦,若是被人认出,必定会惹祸上身。还未等洛宁一曲弹罢,丞相千金魏晨萱便尖声指出“她的琴为何是云锦,那分明是陆程的。”洛宁惊慌失措,想要遮住琴角的云锦二字却早已于事无补。大臣官员也都议论纷纷,时隔五年云锦再次现身在丞相府,竟是在一名艺妓手上。陆程按捺不住,从屋顶下来被丞相府护卫拦在园中,丞相的眼神变得深邃,一如五年前看昔日云锦阁阁主般深不可测。丞相给护卫示意后,陆程大步走进厅内,看似无意地挡在洛宁前方,魏晨萱看到他如此袒护洛宁不禁心生不满,在此却也不好说什么,陆程单膝跪地“草民见过丞相。”“起来吧,难为你专程跑一趟,阁内事务不忙?”知他有意试探,颔首道:“丞相有所不知,云锦阁早已名存实亡,是草民管理不周,导致云锦阁难以在江湖立足,枉费师父心血,草民也有意归隐。”大臣官员们不禁又议论纷纷,不出意外,明日一早京城便会传遍云锦阁阁主退隐,云锦阁势力不复存在的消息,前有害死师傅的仇人,后有自己要守护的女人,陆程唯有用云锦阁的落魄,这样既能让丞相对陆程放松了警惕,同时也保护了洛宁。陆程不怕等,总有一天师傅的仇会报,丞相的后路也总有人来断。可让陆程想不到的是,他对洛宁看似无意的保护却造成了不可挽回的局面。
除了丞相千金魏晨萱,所有人都在讨论云锦阁,没人在意云锦为何会在洛宁手上,或许是出于女人天生的妒忌,才致使洛宁遭遇了非人的待遇。
洛宁作为琴师参加宴会自然要比陆程走的要早些,陆程应付着权贵们也脱不开身,时间一点点过去,陆程的心里越来越不安,好不容易脱开身,天色也不早了,顾不上以面具遮面,飞身到醉月楼,还未到洛宁窗前便听到红姨隐忍着的啜泣声“阿宁,红姨对不住你,我不该贪杯,我要是跟你一起回来你怎会被魏晨萱那个贱人惦记,怎会被她有机可乘,我的阿宁...你的清白啊,我要怎么跟你死去的娘一个交代啊。”陆程不用看也知道发生了什么,看来这仇,等不及了。
轻车熟路找到丞相府的位置,这段路陆程不知走了多少遍,他深知根本近不了丞相的身,可要夺去他心爱之物还是有机会的,他早已了解到魏晨萱身边有一名出色的用毒的女子,可他的身体已是百毒不侵,他几乎了解丞相身边人的所有习性,没人知道他为了这一刻准备了多久。
六
天,微微亮,京城街道已车水马龙,人们嬉笑怒骂,商贩讨价还价,昨夜的事情,该去刚刚开门的街角小酒馆听听。
“你们听说了吗,昨天晚上醉月楼头牌琴妓被人。。。”“哎哎哎,听说是丞相家的千金指使的。”“行了行了,我看你是不想活了。”酒客们的声音越来越小“话说还有一事不知是真是假,哎过来过来,我听在丞相家当差的说,丞相的千金被杀了。”“这种话你也敢乱说,小心让人听见。”“真的,你们别不信,那个当差的还说,丞相大发雷霆府内上上下下都战战兢兢。”“哎,你们说谁那么大本事,那琴妓刚被人糟蹋,丞相千金就被人杀了。”“除了云锦阁阁主还能有谁,那阁主都把云锦送给那个琴妓了,可能是定情信物呢。”“怎么可能呢,别瞎猜了。”“哎,这京城又要变天咯。”“不关我们这老百姓的事,喝酒喝酒。”
陆程不见了,丞相抄了云锦阁甚至把京城掘地三尺也没有找到他。洛宁也不见了,她说不想在醉月楼了,红姨没有留,给了她不少的盘缠。京城中有不少人还在偷偷议论陆程的去向,也不知是死是活,但洛宁仍坚信,他只是离开了一段时间。
七
春去秋来,洛宁已经在城南十里的空宅里生活了三年了,她从不曾恨过陆程,她也从不认为经历的事情错在陆程,所以她一直在等。洛宁仍旧每晚都会抚琴,换一袭红衣,等着未归人。
是夜,洛宁又弹了他们初次见面时的曲子,尾音时却断了弦,伴随着窗外一声无奈的叹息。洛宁以为是幻听,却还是忍不住打开了窗子,竟是下雨了,雨帘中的背影若即若离,洛宁鬼使神差的轻唤了一声“先生”,那人背影一僵,停住了脚步,洛宁有些哽咽“外面凉,进来吧。”陆程摸索着朝她走去,这时洛宁才发现他的眼睛空洞无神,她不敢想象这些年他都经历了什么。“先生坐,何至于此,喝茶。”“谢谢姑娘。”洛宁不禁苦笑,他们何时竟变得如此生分,深吸一口气,她闷闷地说“先生,阿宁过得甚是辛苦,娶我可好?”“陆某不才,患有眼疾且与姑娘素不相识,不解姑娘为何要嫁?”呵,素不相识,好一个素不相识,洛宁眼泪啪嗒啪嗒落入手中半举着的杯中,屋外寒风习习,半开的门吱呀吱呀的响着,对面那人略裹了裹衣服,始终仍旧不肯动她倒的茶,伴着杯中袅袅热气,陆程动动嘴唇刚要说话,洛宁放下杯子冷冷的道:“天色已晚,先生请回吧。”陆程身形一顿,未见有一丝留恋,起身微颔首道别。洛宁眼中闪着泪光,跟上前去扯住他的衣角“先生,阿宁从不曾怪你,阿宁一直在等你。”陆程空洞的眼眶滚出一滴浊泪。雨越下越大,过了许久,陆程才握住洛宁的手“我的眼睛,会成为你的负担,我给不了你锦衣玉食的生活,甚至会拖累你。”洛宁紧紧捉住他的手“我不要锦衣玉食的生活,我只要你伴我赏四十余载长安城春分樱花,听五十余载太湖边夏至蝉鸣,嗅六十余载岳阳楼秋分菊香,望七十余载洞庭湖冬至落日即可,先生,阿宁等你很辛苦。”陆程心下一软,紧紧拥住洛宁,他又何曾不辛苦,以后,不会了。
院中铺满了樱花花瓣,树杈上零星几片仍在雨中摇曳,不过这场春雨过后,今年的樱花应该是赏不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