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孙腾飞
英国奥斯特大学孔子学院教师
站在英国北爱尔兰这冰冷的物候里,无端地想起了一万八千里之遥的青岛,想起了儿时这座城里那个叫温泉镇的老家的火炕。
儿时留给我记忆很深的事物极多,东屋熊老奶奶后屋场地里躺着的一口旧石磨,春末夏初时人们把淘洗好的麦子和浸泡好的大豆拿过去放入洗净石磨盘,豆香四溢的汤汁或者粗麦粉汩汩涌动,用胡黍秸秆编的小扫帚不断往桶里收呀;东屋奶奶家镜子背面的嫦娥仙子呀;我家自来水会流出小虾,夏天时候我妈常拿一个白净的搪瓷脸盘打开甘醇的自来水装满,小虾子们在阳光下上下倏忽穿梭宛如琉璃世界里一粒移动的微尘呀;南屋三奶奶家院子里的大月季树和无花果树;家里的大花园我爸种满了荷花桂花石榴山茶,泥瓦盆,白瓷盆装着花花草草和黄瓜豆角夏天随手摘食,放到冰凉的自来水里镇一镇呀……太多太多。
但最值得记述的却还是家里的火炕。
炕,是北方汉族人千年以来流传下来温暖的精神图腾和独特智慧。“南人习床,北人尚炕”,北方人砌炕多在窗下,这样凡“听有卖汤饼肴核者,即于窗户传人”,坐在炕上便可交易买卖。不仅如此,各种生活、工作场景也被全部搬到了炕上。火炕俨然成为了一个独立的生存空间。炕,本字从火,亢声,《说文解字》中将炕这个字解释为“干”,《广雅》中解释为“曝”。于是后来利用这个本意基础上衍生出含有这个动词或者形容词意思的名词,变成了北方用砖、坯等砌合起来,联通烟囱可烧火取暖睡觉的台。炕,有炕洞,炕洞一般起点是灶台和锅头,锅头灶台设在厨房。在灶台的锅头里点火燃烧柴草后利用其热量将寝室和厨房联通,将柴草和体温勾连。人们在炕上吃,睡,生,养,婚,丧,嫁,娶,一切一切,都包含一家人,一代代人的生死大意。
火炕在每次开始点火或者风向不佳或者潮湿的时节,点火开始的那几分钟炕脚总会冒烟,小时候会呛得我赶紧找各种泥土找出烟口。火炕是不允许孩子跳和蹦的,因为会被跳塌,同时炕下设有地窖,储存一些不能越冬的蔬菜如白菜萝卜和地瓜土豆等。于是,作为储藏功能的炕无疑是整个家的中心,因为它同时是睡卧和最常吃饭的地方。无论是与人相处时间还是在家庭地位上都是最重要的。它勾连起了厨房和外界,食物,四季和人。
秋冬或者夏天阴雨潮湿的时候,烧热火炕,烘暖整座房子除湿。家务活里直到现在我都最喜欢烧火,把风箱拉得呼呼响,火烧得烈烈旺,烘得小脸红彤彤,不断地打寒颤,却一会儿被锅头里的火烘得暖暖的。一会如果蒸上一锅馒头或者烧热大锅做一顿铁锅玉米饼子炖鱼,再美不过;如果在熄火之前往炉灶里扔一两个蒜头或者地瓜土豆什么的,那可以先大快朵颐得吃上柴草烧出来的烧蒜和烧地瓜白薯。扒开蒜皮,剥出金黄嫩香冒着热气的蒜瓤儿或者地瓜白薯,那个味道有着浓浓的柴草植物香味,至今都觉得是至美的人间美食。
烧火完毕,端上亮漆的四角的小炕桌或者一米多长几十公分宽的红漆硬木大长盘子,杯盘端上,盘腿坐好,一家围坐,打开电视说说笑笑,饭香四溢,其乐融融。倘若客人来访,烫一小壶即墨老酒或者滚烫炕头捂热一瓶青岛啤酒,推杯换盏,人情世故尽在杯中;饭毕,收拾杯碗筷盘,打开锅盖,木瓢舀出一部分底下煮饭的热水,兑到盆里端到炕沿边下的凳子上,人坐炕沿儿刚好垂腿泡脚,别提多舒服。或者躺着,我妈会端来鱼跃龙门的红搪瓷脸盆,兑上有着麦香柴草气息的热水,让我沿炕沿儿躺下,不断舀水揉搓开洗发水给我洗头发。洗头洗脚完毕,从炕头被子下摸出捂热好的苹果,橘子,或者香蕉吃一个下去,心里从里到外,从头到脚真真是十分熨帖,万分享受。
火炕,用砖石所砌,所以是硬的,睡炕的孩子一般腰板都是直的。既接地气,又有热气自下而上,所以不伤人。炕又分炕头,炕间和炕沿。炕头是最尊贵的,如果来了客人又没有床的话,炕头一般是留给客人睡的,毕竟炕头最先热也最后凉。但我最害怕炕头,因为对小孩子而言炕头特别烫,烫得肉疼。我最喜欢炕沿,小孩子刚刚好。烧热炕后要快速伸展被褥,利用烧火做饭的柴草热量烘暖被褥,被褥也是热的,宽衣将衣服放在四周,也是热的。舒舒服服睡觉,天光云影,月开日出,精精神神起床,万事自有美好。直到把孩子养到成人,新炕就变成老炕,等到结婚嫁女儿或者娶媳妇都要从本家请一个生气勃勃的男孩子在炕上踩一踩以示吉祥,要在炕头铺好龙凤呈祥的大红锦缎被褥枕头,要在炕席下洒满枣,栗子,桂圆,莲子祈求“早立贵子”。渐渐的,新媳妇成了老妈妈,老妈妈变成老奶奶,一辈一辈,一代一代重复着柴米油盐酱醋茶这些个酸甜苦辣咸的故事,无法说尽。
我是90后的前奏,彻底离开农村已经有十六年了,现在努力回忆,留在记忆里的农村时光都是无比温暖,无比令人怀恋的。那些人,那些事,好的和不好的,经过岁月筛选,留在我脑海里的却都是好的,毕竟不好的也就变好了。那些人在渐渐远去,那些事和物却越发清晰。无论是三奶奶院子里五彩斑斓的月季树和无花果树,还是邻居三嫂门前的大狗,或是老石磨,会流出小虾子的自来水和白搪瓷脸盘,都载满了无尽的童年记忆向时光深处退步远去。而没变的似乎只有火炕,还立在那里,一年一年,成为一代一代北方人的精神图腾。
在农村待过后来进入城市打拼的年轻一代大多数会有一种骨子里的质朴和善良,那是亲自赤脚赤手在春夏秋冬日日夜夜里操持生计和种植收获谷物时从万物汲取的精神上的味道,熏染的时间长了,就植入了农村人的精神基因,自出生到成长精神基因里就带有一种踏实的醇香。这是从祖祖辈辈带的,是谁也抢不走,谁也无法抹去的。善良就嵌入了灵魂,成了一种典雅和质朴,朴拙之美,不加修饰。于是,成长和前进的路上似乎莫名有了一种无端的力量。直到现在,最温暖的印象就是雨雪里的灯火,和冬日里的火炕。
眼下,老家青岛即墨温泉早已经变成了青岛市发展最具潜力的地区之一,冠以“蓝色硅谷核心区”的美名,十几所国内尖端科研高校集聚,老城和小镇也换发出了新的生机。于是,农村越来越小,城市越来越大,现有的农村也都是新农村了。农村被消解,被遣散,被吸收,被流放。什么都在消失,什么都在变:人世在变,人情在变,人性在变,但是农村生活里唯有火炕这种精神图腾没变。很多北方城市依然会盘电暖炕,很多新农村人仍然会砌新炉台,炕头依然会贴抬头见喜。
于是,终于理解了“老婆孩子热炕头”的道理,换句话,这说的农村和城市共同的主题:“爱,希望和幸福”。一代代人家庭之内构建的砖石起居之所,早已成了人心中温暖的图腾,食物和勤劳的意义,家的意义,生死嫁娶的意义,待客取物之意义……从此意义而言,我的火炕,和我爸爸的火炕,和我爷爷的火炕,意义应该都是一样的……
农村的一切意义,大概就是这几尺的火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