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尤把上衣撩起一半,卡在凸起的肚子上,露出一整块由厚厚的油脂构成的肚皮,一支手插着腰,说是叉腰,也或许是在扶着衣服,以免从那滑溜溜的脂肪上滑下。而另一只手,正拿着巨大的啤酒杯。这个姿势妙得很,他用杯口对着在场所有人扫上一圈,目光则在后面跟着。这里该是阿守喝得多了些,他仔细地盯着,却总觉得是酒杯自己扫视了一圈,而大尤的眼神只是跟着酒杯。
不管怎么说,大家都知道,大尤将进行一个绝佳的发言。所有人用屁股,把他们的凳子调整到一个舒服的位置,随后保持住一个或直立或前倾的姿势,以便在大尤发言期间不发出一点声响。
“朋友们,要知道,每个人都应有自己的亲生父母,血脉相连。但我偏偏知道一位,他的父亲母亲,都和自己没有血缘关系!这简直是天大的笑话,朋友们。一个家庭里,自己的两位负责人,都是‘外人’!”
话毕,大伙或两三一组小声讨论,或清皱眉头独自沉思,无一不被大尤的故事(吸引)。其中自然包括阿守,他为大尤能讲出如此绝妙的观点,而不由得心生崇敬,他也想在酒桌上讲出一个相似的故事。
我们的阿守很聪明,他很快便照猫画虎地讲起一个,“朋友们,我是说,大尤还有大家。我也知道那么一个事,虽不像大尤讲得如此精彩,但多少能佐证大尤刚刚故事里的观点,我觉得他说得对极了。”
“我的朋友,你讲便是。何必奉承起我来呢。”大尤说着,把一支胳膊搭在阿守的肩上,嘴巴笑得奇大,可能是这样方便往嘴里灌入啤酒。
“咳咳,”阿守清了清嗓子,用余光瞟了一眼其他人,他不知道大家是在盯着自己还是在盯着身边的大尤,这让阿守有些紧张。“我记得有这么一个国家,它被从中间分成两半,每一半都被不同国家控制着。一个国家,那么多人民,却由‘外人’当家做主!这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大尤听完阿守的发言,收回了胳膊,其他人也开始夹起桌上的菜。阿守恨自己没有大尤那样的演讲天赋,他想到或许是自己刚刚过于紧张,有哪里没能讲清楚,便清咳两声打算再给大家讲一次。
大尤打断阿守,并问出了一个让阿守无法回答的问题:“你讲的这事儿,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阿守瞬间犹如醍醐灌顶,惭愧不已。是啊,这和大尤有什么关系呢,另一个国家的事,和大尤有什么关系呢。阿守羞得面红耳赤,只好自顾端起酒杯,自罚一杯。
次年11月的一天,别国的飞机在人们能看到的高度上,飞了好几个来回。防空警报响个不停,却迟迟没人向大伙儿解释一下,听到防空警报后下一步应该做什么,行人乱作一团。
我们的阿守四处张望时,一头撞到大尤宽阔而坚实的肩膀上。阿守感到撞得有点发懵,踉跄了两步才缓过神认出大尤,他眼神里瞬间来了光彩。
“大尤!我们要反击!敌人已经进到了我们的家里。像你这么高大魁梧的壮汉,定能奋勇杀敌,保卫国家!”
大尤用手轻拍了下阿守的左肩膀,半晌没有开口,最后才笑出声。
“阿守,你不了解情况,我原谅你。让我来告诉你,我们是盟国,半个月前才签署了和平协议。你可别到处乱讲话,作为朋友我才给你这句忠告。况且,”大尤把身体和声音一并压低,继续说,“就那么几架飞机,百十号人,哪里轮得到我出手。”
说罢,大尤转过身,朝着来时的方向要走,被阿守拽住。
“大尤,我记得,我清楚地记着,我是说,我有那么一段记忆。曾有那么一次,也是和平协议,但敌人只随便找了个借口,开火了!也是几百人,也可能再多一些,却杀了几十万人呀!就是因为那些受侵略的人麻木,他们不敢反抗呀!不然,哪有百千人杀几十万人的道理!”阿守带着近乎哀求的语气,用两只手才勉强抓住大尤粗壮的手腕。
大尤听得失了耐心,一把便轻松地甩开了阿守,接着又问出了那句让阿守无法回答的问题,“你脑子里这些子虚乌有的记忆,和我有什么关系?谁知道是不是你被天上这飞机吓疯了。”
我们的阿守愣在原地,心想:是啊,为什么我会记得这些呢,为什么我要记得这些呢!这些记忆和大尤有什么关系呢!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过去的事,已然成了历史,干嘛非要记得呢?我不是历史学家,不是历史老师,我也不是个作家,我干嘛要记得这些呢?
街上行人四方奔走,只有阿守呆立住,好像一阵强风刮过后,自己也会成为历史的一部分,不会被人记得。这条街也会变成历史,这里发生的每件事,每句话都会变成历史,只要一阵强风,一颗不用太大的炮弹,这里的万万人都会变成历史,再在一阵麻木过后,便没人记得。
反正那么多人选择忘记,一切都终究会被抹去,活着的意义又是什么呢?我们的阿守怎么也想不通。
很遗憾,故事没能像阿守希望的那般发展,大尤在战争爆发后的第二年就死了。什么?死因?你问我死因?不知道。有同乡人传言说,大尤在难民营里为抢别人食物,杀了人。被管理难民营的长官发现时,大尤正在往嘴里塞着刚抢来的馒头,就蹲在被他失手(也或许没失手)掐死的那人边上。当天夜里,大尤便被拉到难民营边上的空地,毙了。这肯定不是真的,谣言嘛,每经一个人都要添油加醋一番,不用十个人,事情就不真实了。至少阿守不相信这个故事,他认为像大尤这种优秀的人,在家乡一定遭不少人嫉妒。如今死了,甚至有可能是为国捐躯了,还要被那些龌龊的、只会嚼死人舌根的小人讹传自己这么不堪的故事。
好吧,大尤既然也变成了历史的一部分,我们就把他忘了吧。我们的阿守今天要去找另一个人——颜儒夫,曾经乡里有名的文化人,靠一支笔,把乡状元、县状元、市状元、省状元拿了个遍,如果没有这场战争,定能拿个国家状元。至少阿守坚信这一点。那天的饭局儒夫也在,所以他和阿守算是朋友。
转眼间,战争已经进行了两年有余,胜利的天平慢慢地向着正义的一边倾斜。阿守很早参了军,怎奈资质平平,只升至班长。阿守所在队伍常年被安插在敌人后方,执行一些九死一生的游击任务。单单是能活到今日,已让我们的阿守感到满足。昨天傍晚时分队伍接到命令,在十月六日这天,刺杀掉前来视察的敌军高层军官。此人未开过一枪,更有准确情报说他有一只眼睛先天残疾,会流出红色像血一样的泪,平日要用一块黑色的手帕擦个不停,根本不是当兵的料。可此人调得一手好毒,死在他配制的毒气下的士兵无数,还不失参夹着一些平民。在别人的土地上作战嘛,难免误杀一些平民——他会在受到国际谴责时微笑着这样说。
这位毒王的心思也是同样缜密得可怕,他深知在这片土地上有太多的活人死人想要他的命,于是他的每次出行,从时间到路线,再到乘坐的交通工具,除个别人外,都要到出发前一刻才被秘密告知。不仅如此,他身边还有一支专属的安保组织,每个人都肯在关键时刻为他挡下子弹。
这正好说回阿守为何要冒着危险前来拜访儒夫。儒夫依旧靠着聪明的头脑,敏锐的洞察力(就像那天酒桌上一言不发地观察大尤一样,大尤的每一杯酒都由颜儒夫亲手斟满),为自己在敌军谋得了一个参谋的位置。这可不简单,敌军的管理层有时在一些敏感问题上,相信儒夫甚至胜过相信自己的同胞。
儒夫所在的敌军部队,正是毒王要视察的部队。阿守提前几日联系到儒夫,念在同乡情意上,阿守没有一开始就动用武力胁迫,先约了儒夫到一个广场上见面。
“刘阿守,你真是天大的胆子。我念在同乡情意,本想你可能是流落至此,我大可帮你在部队里谋个差事。你这是明摆要害我!”
儒夫梳着背头,戴窄框眼镜,身着高档呢绒面料的冷灰色大衣,皮鞋擦得在特定角度下闪得刺眼。不论嘴里讲的内容为何,都能保持住一个微笑的表情,仿佛那不是一张脸,而是一面会动的面具。
“儒夫,你是聪明人。胜利已然属于我们,剩下的只是时间问题。你所做的一切,也只是为了活下去。为何不在战争胜利前,为自己的国家,自己的人民……”
颜儒夫没听到阿守把话讲完,便以极快的速度把手从口袋里伸出,悬在阿守面门之前。他观察到离两人不远处,刚刚还正在走动的几个行人,在他伸出手的那一刻便定在原地并转向两人。他旋即把手伸过阿守的脖子,给了阿守一个拥抱。
“刘阿守,为何不肯换个思路呢?就是因为要反抗,才会死那么多人,这些人的死就和你们一点关系也没有?何不停下来,停下来,战争不就能结束了?都什么年代了,难不成你还怕被当成奴隶?”
“不会结束,儒夫。我记得!我清楚得记得!就在这个现代的,不存在奴役的世界上,有些地方,表面的战争早已结束,他们似乎组成了更加多元的社会,还要以此作为更加高尚的包容,更加自由的民主加以炫耀。只有那些失去了自己的土地的人心里清楚着,他们就是奴隶,他们仅仅是不用被圈在铁丝网里,那是新形式的奴役,他们上缴的,是自己的尊严。我们是会死,这次任务不能完成,我就会死。但我记得,我需要记得,这片土地是我们的,我要我的血能让我的后代记得,这片土地是我们的。我们是会死,可这要比当一名奴隶,好过千分。我们需要战斗,一直地战斗,为了国……”
颜儒夫以摇头打断阿守,竟也问出了那个让阿守无法反驳的问题:“我完全听不懂你在讲什么,你讲的这些记忆,和我有什么关系?其他国家的事,又和我有什么关系?你自私地选择用活生生的人命,去证明你所谓的什么新奴役,这我又有什么关系?你不怕死,或许因为你疯了!活下去,才是真的本事!”颜儒夫顿了一下,随即嘴角轻轻一咧,从咧出的缝隙漏出一声笑,“你听说了大尤的事吗?我就在现场,他为了抢别人一个馒头,便杀了人,结果挨了枪子!难以置信,你讲的国家,你讲的人民,他们连一个馒头都给不了我!真不知道你和我讲这些,究竟和我有什么关系。”
说完这句话,颜儒夫忍不住地笑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