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宋声笙
*唐诗 《春分》
(唐)长卿
日月阳阴两均天,玄鸟不辞桃花寒。
从来今日竖鸡子,川上良人放纸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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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很多事,局内人是看不清的。 所谓“只缘身在此山中”,其实世事无常,那么多局中人甚至不知道自己早已深处局中。
陈橼自己深谙此道,在看旁人的故事时,却又不忍将他人从局中唤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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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槐有时候也想,如果这漫长的日子里,自己未曾遇到过阿满,或许会无趣地多,但是遇到,却也只能如此这般潦草地收场。
这堃山这么大,却无处再容得下一个那样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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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槐喜静,喜凉,院里栽植着一棵茂密的梨树。
满树的梨花盛开之时,淡雅清香,投下片片阴影,他就在那树下作画念书。
他与阿满初见之时,就是在这里。 彼时的阿满尚还年幼,牙齿都还没有换完,穿着一身碎花格子的小裙子,藏在那树后,只露出一个小脑袋脆生生地叫着“哥哥”。
那时的梁槐不知道,那刻的他长身玉立在梨花树下,穿着朴素,眉眼却温柔了然,刘海轻轻搭在睫羽,被风吹得微动,他偏头,看着这个素昧谋面的小家伙,那朝她招招手的动作就已经让还小姑娘生出了亲近之感。
阿满就想叫他“哥哥”了。
*病
梁槐学中医。
苦读了这么多年的书,毕业后回到了堃山,重新穿起了旧时大夫穿着的长袍,守着那一方庭院,给还尚愿意来看中医的人医治。
那时的阿满便是来看病的。 母亲牵着小阿满的手来找梁槐看病,她便安安静静地听梁槐的话,将素白的腕子搭在那软垫上。
梁槐号脉,感受着小姑娘的脉搏,心下疑惑,却未曾表露,只是摸了摸她的脑袋,说并无大碍。
后来小姑娘出去看花,他阖上了门,和阿满的母亲对视,方才缓缓开口。
*常客
此后,阿满便成了梁槐这里的常客。
她时常会来,有时揣着一块桂花糖,有时带着一只风筝。
这都是给梁槐的赠礼。
他都颔首收下,然后温和地笑着摸摸阿满的头。
他想,他一定能医好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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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槐也未曾料到,变故会如此突然。
但是如果变故不突然,局中人又总是无法认清自己的心意,还以为在听旁人的故事,在别人的悲喜里度日。 那日阿满没来。
*光彩
等他赶到阿满的家中,那眉目紧闭的姑娘竟让他无法直视。
是了,他不忍她再受苦难,却还是无法救她于日日折磨她的残忍梦魇。看着她的生命一点点被蚕食,如日出之前的月光一般越来越淡,失了光彩,最后被碾为破落的尘埃。
她说:“哥哥,春分的时候带我去放风筝吧。”
梁槐笑得明媚,他轻轻答:“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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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春和景明,桃花开得漫山,像是娇俏姑娘家的脸庞一样柔媚。
阿满却不像,她很白,笑起来像梨花一样清淡。
多年的病痛早就消磨走了她的天真烂漫,没在堃山的日子里,她在外面同样整日求医,被折磨得消瘦,眼眶深深凹陷,唇色泛白,却只换来主治医生的叹息和摇头。
她执意回了堃山,带着疲惫的具体和一头不再光亮的秀发。
阿满拈着风筝线走在前面。
那背影消瘦,硬生生将一件本合身的T恤穿得空空荡荡。 梁槐眯着眼,想到了小时候的阿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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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满原是个娇憨的姑娘,最喜欢在梁槐的院子里玩。
每逢梨花盛开,她就拾起落在地上的残白,用春光晒干,然后夹在梁槐的医书中,等他翻开,那纷白就从纸页间飘落。
阿满不忍她们落地。
时日一长,连隔壁家的小狗都识得了阿满,一看到她就摇着尾巴绕着阿满跑来跑去。
阿满总是欢快地抱着小狗跑来梁槐的院子,不留神摔倒时,还护着怀中的小狗,自己的膝盖却磕破了皮。
阿满不忍生灵遭受磨难。
其实,说是大夫,梁槐算是她半个老师。
他教她认简单的中药材,帮她纠正书法的握笔姿势,让她用他上好的墨随意涂鸦。
那时梁槐想,这个小病人长大了不知会被谁这么娇养着,摒去所有的风霜啊。
十七岁时,她用通透的眸子盯着梁槐,认真地说:“哥哥以后娶我吧。”
梁槐就只能笑着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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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过神来,那瘦削的背影恬淡。
她开口:“哥哥,下辈子我不想生病了,也不想遇到你了。”
她没回头,只是沉静地说。 满眼碧色和桃花在她身后生得正好,俏丽逼人,蓬勃动人。
微风撩拨,那朵梨花开得颤颤巍巍,经不起一点风雨。好像稍重的呼吸声都能成为最后一根稻草,梁槐不敢出声,也不敢呼吸。
他只能仰头看那天边的风筝,那风筝飞得很高,仿佛就在天际,仿佛早就离开了堃山。但是却没有,那风筝飞不出堃山,就像阿满知道自己离不开堃山,此生也难得圆满,“阿满”这名字,的的确确是个憨厚的笑话。
那风筝线若隐若现,一头牵着风筝,一头牵着阿满。
梁槐看那风筝忽而急速隐去。 原是风筝断了线。
那少女回头,喷涌的血从鼻尖淌出。
她就那么站着,好像还是那个十二岁的小姑娘。
*春分
一候玄鸟至; 巧燕翩迁,远渡而来;
二候雷乃发声; 春雷发声,撼动穹苍;
三候始电; 阳气盛长,电光迸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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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满走的时候二十一岁。
她带着满腔对世的善意离去,留下了梁槐的难平之意。
他觉得是他没留住自己的病人。
她的小病人被永远地困在了堃山的那个春天,她的风筝越飞越远,替她去看了小山重叠外的别样景致。可这世影重重,那么多张相似的断线风筝,哪怕是几世轮回,梁槐也再找她不到。这空空旷旷的人世间,再也没有一个人是那个娇笑着把糖塞进她嘴里的小姑娘。
春分时节梨花开得正好,落土时也袅袅婷婷,却无人再拾起她们,夹在梁槐纷飞的书页。
有些情意当事人浑然不知,旁的人稍加注意却总能一不小心参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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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槐将药材那纸包好,装在一个牛皮纸袋里递给陈橼。
陈橼颔首,接过梁槐的袋子。
屋内缭绕着清浅的药草气息,衔着一丝苦味。
自从久住堃山,陈橼向来喜欢这种苦味。他扶额,自己这奇奇怪怪的癖好果真是原来越多。 近
日换季骤暖,陈橼生了病。
懒于出山,便直接寻了这位在传说中神乎其神的先生。
传闻里的梁槐是在二十几岁的青年时期失去了一位病人,从此废寝忘食熬夜念书,终于成了江南这一片都有名的中医。
可梁槐与陈橼想象中的不同。
梁先生年近五十,眉目温和,长袍清淡,笑意淡然。
提及阿满,梁槐就只是笑,显然是不愿再提。陈橼也就作罢,迈出梁槐的院子之前看到那棵梨树,脑中忽然电光火石地想起了“风象书屋”里先生曾讲过的与一位小姑娘的对话。 那时的阿满真的想嫁给梁槐,从此化作梁上燕,日日长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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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橼几日后再来请梁先生开药,看到玄鸟衔梨花,轻轻搁在梁槐摊开的书页。
回到书屋,陈橼喃喃自语:“又是春分了。”
提笔道:“春分,玄鸟至,梨花桃花竞相绽,川上良人放纸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