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七年夏天我去了陕南支教,那个地方叫增湖,却没有湖。那里原本是有湖的,上世纪时被一群奋发有为的青年给填平了,为祖国增添了十万分之一的土地。可是名字倒是保留了下来,这听上去就像是一个人死了很多年,不是诈尸,而是被诈了名声。这个长久地萦绕在我心头的想法一经实现便一发不可收拾,事实上我不光做了该校的教师,还兼了那个小镇的电工,而该镇的上一任电工要追溯到民国。那辆中兴皮卡也随我在秦岭深处东奔西走,车后厢经常放着村民集资买来的唯一一台发电机。那个学校和我一样来自全国各地的志愿者有很多,晚上我们都挤在一间大通铺里彻夜卧谈,有如上个世纪知识青年激扬人生。我去陕南的时候带着两本书,一本时间简史,一本海子诗集,这两本书都是别人送我的,我常常在夜里就着灯光读这两本书。
那本时间简史是乐先生从英国买的原版送给我的,在扉页有几行字,乐先生写的:T=(U,S,X,Y,X……)。在这行公式下面写着:光在大质量客体处弯曲。前一公式是Deng's时间公式,表明时间是随宇宙和空间及事件状态变化的,后一句话是乐先生摘自相对论。乐先生年轻时每月所得一半用来买书,一半用来泡妞,我在大学时他教我们高能物理,正好是他不惑之年。乐先生一生都在研究这两行字,我跟他在小南门吃梆梆肉时他就着猪大肠就讲起了这些。
海子诗集是我舅舅给我的,那本书足有一千多页,扉页上同样写着几行字:
我住过一间又一间旅店
我看过一场又一场电影
我走过城镇又走过村庄
我爱母亲但我现在更爱姑娘
大水冲了山神庙
云彩遮住月亮半个
沙漠里喝酒雪地里歌唱
伐木工人顶着星光拉大锯
夏季的陕南闷热潮湿,我开着那辆中兴皮卡沿着河道前往另一个村子,那时节我被晒的面黑如鬼,发如枯藤,心中却常怀大志,想起格瓦拉的名言,你叫我怎能在别人的苦难面前转过脸去。山洪暴发,河水湍急,有一段路被淹没了,我不得不停下来耐心等待,从日落时分一直到东方露白我才继续上路。那个村子里一座山神庙被大水冲毁了,重建需要整个村子的青壮年一起劳作半个月。据张寡妇说,这座山神庙从清朝就有了,现在被冲毁一定是不祥之兆,她自从三年前死了丈夫就被赶出婆家照料山神庙。我们在工地上忙的热火朝天时,张寡妇就在一边唠叨,这是个不祥之兆,我注意到她没有穿鞋,神情似乎有点不大对劲。在她并不长久的婚后生活中,没有为婆家生下孩子却死了丈夫,这点使得她连留在婆家做一名真正的寡妇的资格都丧失掉了,所以她滞留在山神庙被村里人视为对她的一种宽容。为了庆祝重建工作进展顺利,预备在一天夜里举行盛大的流水席,请了远近闻名的书法家为新庙题辞,屠夫把为之预留的肥猪捆好抬到工地准备宰杀,另有十人凑借了花鼓唢呐前来助兴。仪式选在午夜举行,凡列席者需为新庙建立捐赠钱财,少则十元,多则数百上千元,事后会将施主姓名按照功劳大小刻在功德碑上。新的庙门红墙蓝匾,漆匠还在细心涂抹边角,两个木工面对面坐在一根粗大结实的上好柏木上进行最后的雕饰工作,等这根木料被抬上庙门成为椽木时,整个重建工作就全部告结。那时节本是万籁俱静,唯独这里张灯结彩,十里八村的人都赶过来,有的顺便捐个钱好吃饭,有的干脆就是熬夜看热闹。张寡妇就混在人群中欣赏宰猪的场面,屠夫先把嚎叫不已的肥猪合力摁倒,再用一把锃亮的尖刀刺入脖颈,那猪被鲜血一激,反倒挣脱出来奔了几步又跌倒在地,众人惊呼一声又重新聚拢,等到血放干净屠夫换了刀,以极娴熟的手法迅速取出下水,肠肚心脾流了一地,猪头切下佩戴大红花敬献山神,余下的身段剖为两片送进内厨。屠夫忙罢蹲坐在一旁抽烟,其中一个不怀好意的问张寡妇是否想要一些下水,张寡妇欣然答应并上前接过一古脑儿肠肚,随后他又向着人群挤眉弄眼说道,是该补一补了,寡妇嘛。人群爆发出一阵哄笑,张寡妇面有愠色,倒也不急火。
彻夜的喧闹过后,月光还未褪去,我又踏上来时的路,没过多久我的车就抛锚了,我在车里闷热难耐头脑里却灵感涌动,于是爬上车顶趁着月光写下了这首情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