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存与毁灭之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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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的书房里,台灯在墙上投下摇曳的阴影。我凝视着莎士比亚戏剧集的烫金书脊,指尖轻轻划过《哈姆雷特》那一卷。“生存还是毁灭”——这六个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们习以为常的生活表象。

记得多年前在西北戈壁漫游时,我曾遇见一株奇特的胡杨。它的一半枝干已经枯死,在烈日下呈现出焦黑的色泽;另一半却生机勃勃,绿叶在干热的风中沙沙作响。

当地牧民称它为“生死树”,说它已经以这样的状态存在了三百年。这棵树仿佛一个自然的隐喻,让我第一次直观地感受到生存与毁灭并非截然对立,而是可以如此诡异地共存于同一生命体中。

弗洛伊德晚年罹患口腔癌,却依然坚持工作直到生命最后时刻。当他坐在伦敦的书房里,忍受着义肢带来的剧痛继续写作时,那个“吊在外面的人”的雕塑形象突然变得无比具体——我们每个人都悬在生存与毁灭之间的那根细线上,唯一的区别可能只是意识到与否。

哈姆雷特的独白之所以能穿越四个世纪依然震撼人心,正在于他道出了每个思考者的共同困境。当他说“死了,睡着了,什么都完了”时,我们看到的不仅是一个丹麦王子的犹豫,更是人类面对存在终极问题时共有的战栗。

蒙田在《随笔集》中曾坦言:“我全身是裂缝,四周都漏水。”这位文艺复兴时期的智者早已洞察人性的脆弱与矛盾。他不像哈姆雷特那样戏剧化地追问,而是通过平静的自我审视,在日常生活的细微处寻找答案。

他会观察自己如何品味无花果的甜蜜,如何在温泉中感受身体的舒展,甚至如何面对肾结石发作时的剧痛。在这些看似琐碎的体验中,蒙田发现了生存的深刻意义——不是通过壮烈的抉择,而是通过无数个细微的“是”的累积。

帕斯卡尔则走向了另一条路径。他在那个著名的“激情之夜”后,始终将一张羊皮纸缝在外套内衬里,上面写着“火”、“确定”等字眼。对他而言,生存的意义必须建立在某种确定性之上,即便是通过信仰的飞跃。

这种对确定性的渴求,与蒙田的“我知道什么”的怀疑精神形成了鲜明对比。或许正如T.S.艾略特所言,帕斯卡在蒙田身上看到了他的“大敌”,因为蒙田的怀疑论动摇了他寻求的确定根基。

现代心理学为我们理解这个古老的命题提供了新的视角。弗洛伊德提出的生本能与死本能理论,犹如一对相互缠绕的DNA链,共同完成着人类行为的复杂编码。

生本能驱使我们创造、联结、繁衍,就像春天里拼命钻出地面的嫩芽;死本能则让我们渴望回归平静,甚至通过自我毁灭来寻求解脱。这两种力量并非善恶分明,而是每个生命体内部永恒的张力。

我想到一位患有抑郁症的朋友。在最黑暗的时期,她会在凌晨三点给我发信息:“我不知道为什么要继续呼吸。”但就在这样的绝望中,她依然坚持每天给窗台的盆栽浇水。

这种看似矛盾的行为,恰恰印证了弗洛伊德的理论——即使死本能如此强大,生本能依然会通过最微小的渠道表达自己。后来她告诉我,是那些等待开花的植物,让她找到了“继续呼吸的理由”。

这一切,让人想起威尼斯运河边的海堤。涨潮时,海水会通过石缝渗入街道,当地居民不是试图完全堵住海水,而是学会了与潮汐共处。他们在门槛安装可拆卸的挡板,在渗水处铺上吸水垫子。这种智慧,或许正是我们面对心理能量的启示:不是简单地压抑或释放,而是找到与之共处的艺术。

在我们的文化语境中,“生存还是毁灭”这个问题有着独特的表达方式。屈原在汨罗江畔的“天问”,其实早于哈姆雷特十几个世纪就提出了类似的终极追问。不同的是,屈原最终选择了投江明志,而哈姆雷特则在犹豫中等来了命运的裁决。

东西方对待生死问题的差异,在园林美学中可见一斑。西方园林强调对自然的征服和规训,笔直的林荫道、修剪整齐的灌木,无不体现着人类控制秩序的欲望;而中国古典园林则追求“虽由人作,宛自天开”的境界,假山要堆砌出自然的意趣,水流要保留蜿蜒的形态。这种对自然力量的尊重与引导,或许暗含着更深刻的生存智慧。

鲁迅在《野草》题辞中写道:“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这种对言说局限性的认识,与蒙田的怀疑精神异曲同工。真正的生存勇气,可能不在于做出非此即彼的抉择,而在于接受生存本身的模糊性与矛盾性。

当代社会将我们抛入一个更复杂的困境。表面上,我们拥有前所未有的生存保障:医疗进步延长了寿命,科技发展提供了便利,社会保障网络越来越密。但与此同时,一种新型的“毁灭”正在蔓延——不是肉体的消亡,而是意义的崩塌。

看看那些写字楼里的“躺平族”,他们依然每天上班、完成工作任务,但内心的火焰早已熄灭。这种“行尸走肉”的状态,或许比壮烈的死亡更令人心惊。就像那个比喻:温水煮青蛙,毁灭不是突然降临的灾难,而是逐渐侵蚀的麻木。

社交媒体时代的到来更强化了这种困境。我们精心策划朋友圈的展示,却越来越远离真实的自我。这种分裂造成的心理能量消耗是巨大的——我们既要维持外在的光鲜,又要压抑内在的虚空。

结果就是,越来越多的人像王芳教授描述的那样,在无形的压抑中寻找“泄洪”的出口,无论是通过非理性消费、过度娱乐,还是其他更极端的方式。

面对这样的时代困境,或许我们可以从植物界获得启示。在科罗拉多大峡谷的悬崖上,生长着一种特别的地衣。它们白天要忍受烈日的炙烤,夜晚要承受零下的低温,干旱时可能连续数月没有水分补给。

但是当地衣研究者用显微镜观察时,发现这些生物在极端环境下发展出了独特的生存策略:它们会进入一种“休眠”状态,新陈代谢几乎停止,却保持最基本的生命活性,一旦条件改善就迅速恢复。

这种“休眠智慧”或许正是我们需要的。它不是放弃,而是调整;不是毁灭,而是积蓄。就像蒙田所说:“当我舞时,我舞;当我睡时,我睡。”学会在适当的时机保存心理能量,在必要的时刻全力绽放,这可能比简单的“生存还是毁灭”的二元选择更具智慧。

特别是在创作领域,这种节奏感尤为重要。艺术家们都知道,灵感不是取之不尽的泉水,而是需要精心管理的资源。

法国诗人波德莱尔会在创作旺季疯狂写作,然后进入漫长的“蛰伏期”;画家毕加索的不同创作阶段,也见证着心理能量的潮起潮落。真正的创造性生存,在于认识并尊重这种自然节律。

让我们回到莎士比亚的原始命题,或许你会发现,“生存还是毁灭”从来不是一次性的抉择,而是每日每刻都在进行的微平衡。

就像那个古老的中国寓言:一位老人临终前给两个儿子每人一份礼物,大儿子得到一箱金子,二儿子学到种植金桔树的技术。多年后,大儿子的金子耗尽沦为乞丐,二儿子的果园却年年丰收。

心理能量的管理何尝不是如此?那些寻求即时满足的宣泄,就像消耗有限的金子;而培养与生本能对话的能力,则如同学习种植果树。这不是压抑,而是转化;不是消灭死本能,而是与之达成某种默契。

我认识一位经历过战争创伤的老人。他会在每一个清晨修剪院中的玫瑰,动作缓慢而专注。他说这不是在修剪植物,而是在修剪自己的内心:“死去的战友,一直活在我的记忆里,我要活得足够认真,才能对得起他们的死亡。”这种将毁灭转化为生存动力的能力,或许是应对这个命题的最深刻答案。

在文章的结尾,让我再次想起那株戈壁中的胡杨。去年重返西北时,我特意去探访它,却发现由于气候变迁,它终于完全枯死了。

但令人惊讶的是,在它倒下的树干旁,一株新苗正破土而出。当地的牧民说,这是胡杨的种子在母树死后才肯发芽——仿佛毁灭必须发生,新的生存才能开始。

这让我想到帕斯卡与蒙田的永恒对话。或许,对确定性的追求与对不确定性的接纳,本身就是生存的一体两面。

就像艾略特所洞察的,有些人“只有在全身心的满足中才能得到安宁”,而更多人则不得不学会在不确定中前行。

深夜的书房里,台灯的光晕仿佛一个微小的宇宙。我合上莎士比亚戏剧集,却感到哈姆雷特的疑问已经融入血液。

生存还是毁灭?这个问题没有标准答案,但追问本身已经成为一种生存的姿态。就像那位修剪玫瑰的老人所说:“重要的不是答案,而是我们如何带着问题继续行走。”

在生与死的交界线上,我们每个人都是那个“吊在外面的人”,既危险又自由。而真正的勇气,或许不在于选择生存或毁灭,而在于接受这种悬置状态本身——并在其中找到属于自己的平衡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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