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知与未知的和谐

心如何才能知道它已经发现了那个终极的、无法度量的、不可名状的至高境界？正因为它无法“知道”那个无限、不可知而又无法经验的境界，它能做的只有彻底解脱所有的痛苦、焦虑、恐惧和永远在制造幻觉的欲望。“我”以及它所有的意象，就是为一切关系制造冲突和界分的中心点。如果心无法为关系带来和谐而只是一味地追求开悟，那么修行就变得毫无意义了。因为生活即是关系的互动，人际关系如果不够深刻，彼此无法充分了解、相互扶持，你的修行也不可能有多大进展。缺少了这个基础而只是一味地追求开悟，修行便成了一种逃避关系的方式。心如果不通过正当的行为而得到深刻的确立，亦即发展出美德及秩序，那么追求实相便是毫无意义的事，因为一颗尚未摆脱冲突的心只会逃避到它“误以为”真实的幻象之中。

这样一颗受环境和文化制约的心，如何才能发现那个不受制约的东西？一颗永远都处在冲突之中的心，如何才能发现那个从未有过冲突的东西？只是一味地追求开悟是没有意义的。真正的意义就在于心能不能摆脱恐惧，摆脱它所有以自我为中心的挣扎，摆脱所有的暴力等。心智——你的心——能不能解脱这一切？这才是真正需要探索的问题。只有心获得解脱，它才能毫无幻觉地去探索世间是否存在一个绝对真实、超越时间而又无法度量的东西。

为自己去弄清楚这件事，你知道有多重要吗？因为你只能靠自己的光照亮自己，不能依赖别人的启蒙。你必须为自己去发现生命中的美、丑、享乐、不幸和困惑，然后从这条共业之流中解脱出来。如果你已经在做这件事——我很希望你已经在这么做了——那么接下来我们要探索的就是，宗教修持到底是什么。所有的组织化宗教都是由思想建构出来的，譬如围绕某个人或某种理念及结论而发展出一些传闻逸事，但这并不是宗教修持。宗教修持指的是毫不分裂而完整地活着。

大多数人的心都是四分五裂的，而一颗四分五裂的心往往是腐败的。那么，一颗既能运用知识又能从知识中解脱出来的心是什么样的呢？显然上述两种状态已经和谐相融了。深入探索之下，你可能会质问自己：冥想到底是什么？让我们为自己去探究冥想是否具有意义。要做到这一点，我们必须彻底舍弃别人对冥想曾经做过的论断。你能办得到，还是你已经受制于别人对冥想所做的论断了？如果你已经深陷其中，那么你就是在通过冥想自娱，或是企图通过一些修炼来发现别人的洞见。当你在修炼时，你只是在驱使自己的心臣服于别人所设置的一套模式。所以，不要追随任何人-包括自己在内。不要轻易接纳任何人的言论，因为你必须点亮自己心中的光，必须完全独立自主，因为你就是世界，世界便是你。只有解脱了世间的造作，亦即解脱了“我”所有的侵略性、虚荣、愚昧和野心之后，你才能真的觉醒。

然而，冥想到底是什么？如何才能弄清楚它是怎么回事？显然，要想看清某种东西，你的心必须保持安静。如果我想听清楚一个人的话语，我必须全心全意地听，那种留意的状态便具备一种空寂的品质。要想领会话中的意思，甚至领悟其中的弦外之音，我势必得非常仔细地聆听。在听的时候，我既不立刻诠释你所说的话，也不批判或评估，只是如实地听着那些话语以及弦外之音，并对“言语的描述并非被描述的对象”心知肚明。因此，我是全心全意地在听你说话。在那种全心全意倾听的状态里，并没有一个“我”存在，“我”和你这个演讲者之间是没有界分的。所以，要想彻底聆听并超越言语的局限，你就必须全神贯注。当你在看一棵树、听音乐或是在听某个人跟你讲述一件急事时，你自然会全神贯注。那种完全无“我”的全观状态，正是一种冥想的境界。因为在那种境界里，没有方向感，也没有思想建构出来的疆界感。

全心全意地觉知意味着没有任何欲求，没有想达到什么、想变成什么的欲望。反之，冲突一定会产生。因此，全心全意地觉知是一种没有任何冲突、没有特定方向和意志力的心境。如果我注意听你说话，静静聆听着鸟语，或是观赏着眼前的崇山峻岭，这种心境便出现了。处在这种全观的状态里，观者与被观之物的界分感就不见了。只要界分感一出现，冲突一定会产生。

然而，这只是冥想的起点罢了。如果你真的有心探索下去，这个起点还是很重要的，因为只有处在这种状态中，我们那早已丧失了意义的生活才能重新变得意味无穷。生活会因此而达成已知与未知之间的和谐。

冥想是一种不带有掌控性的生活方式。我们有一大半的生命力都浪费在掌控之中了。我们总是告诉自己“我必须如何”或“我不能如何”；“我应该如何”或“我不该如何”。不论是压抑、扩张、保留、退缩，还是执着、摆脱执着、通过意志力来达成某件事、挣扎、建构，其中永远包含着特定的方向。但只要有特定的方向，就一定存在掌控性。我们终日都在掌控，所以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完全不掌控的生活方式。若想过着完全没有掌控性的生活，你必须认真而深入地探索。

我们为什么要掌控？当我们在掌控时，那个掌控者到底是谁？他所掌控的对象又是什么？掌控也意味着臣服、模仿和压抑。如果你观察心里一些相互冲突的欲望：想要又不敢要，想做这个、不想做那个，这些都是二元对立的形式。然而，二元性真的存在吗？我指的并不是男女、明暗之类的二元性，而是心理上真的存在二元性吗，还是只有“真相”罢了？只有当不知该如何面对心中的“真相”时，相反的心态才会产生。假设我知道该如何面对心中的“真相”，假设心知道该如何处置“真相”，并且有办法超越它，那么反面的心态就没有必要存在了。换句话说，如果你像大多数人一样暴力，那么非暴力的修炼就是毫无意义的事，因为两者之间存在着一段隔阂。在这段隔阂之中，你仍然是充满暴力的。能超越暴力才是有意义的事，所以不要跳到反面，而是要解除掉它。“我”永远都在用旧的经验诠释新的事物，因此“我”从来都无法以焕然一新的心态面对崭新的事物。“我”总是通过概念、结论、言语和过去的理由来看待新的反应或新的感觉，所以“我”的心永远是暴力的。因此，过去的一切创造出了与“真相”相反的东西。心如果能不为那个“真相”定名、归类、设限或浪费能量来逃避它，如果能不用过往的经验来看待它，亦即没有一个观者存在，那么你就会彻底脱离这个真相。试试看就知道了。

你有没有发现内心总存在着观者与被观之物的对立性？里面总有一个“你”在看着你所观察的东西，所以你和那个被你观察的东西之间必然存在着一条界线。譬如，你看见眼前有一棵树，于是那个属于过去的观者便说道：“这是一棵橡树。”当他这么说时，那项知识显然来自于过去，而过去的一切就是那个观者。因此，观者和眼前的树是有差别的。很显然，事实就是如此。但是，当我们在观察心理上的真相时，观者与被观之物真的存在差别吗？假如我说“我很暴力”，那个在说“我很暴力”的观者，和它所谓的暴力是两回事吗？显然不是。因此，当观者与被观的真相分开时，二元对立和冲突就产生了。然后，它又通过各种手段来逃避心中的冲突，所以观者根本没有能力面对内心的暴力。你不断地想理解观者与被观的界分活动以及其中的冲突，所以你无法直接面对那个真相。

但是，处在冥想之中的生命本是一个完整而毫不分裂的活动，它不会分裂成“我”跟“你”。其中并没有一个“我”在体验着什么。你是否能认清，心是无法体验到未知的？心无法经验到它不能度量的东西。你也许会说，“我将体悟到那个无法度量的境界”，譬如“更高的意识”之类的东西，但那个所谓的经验者到底是谁？那个经验者即是过往的一切，他只能依据过往的一切认出眼前的经验，因此，他势必已经对眼前的经验有所认识了。但冥想中是不存在老旧经验的。如果能做到这一点，你就会看清真相。

冥想的一部分工作就是要理解日常生活的整体活动，而不带有会制造冲突并设定特定方向的掌控性，同时又拥有充沛的活力、能量、真诚及创造力。空寂之中存在着巨大的空间——但头脑里的活动是没有空间的。它总是塞满了知识，而且始终只对自己感兴趣——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该达成什么、该得到什么、别人会对自己有什么看法等。它充斥着对别人的认识以及各种结论、概念和意见。因此，我们心中的空间是非常狭小的，而暴力的起因之一便是缺少空间，所以我们必须将它拓宽。冥想的工作之一就是发现这个不是由思想制造出来的空间，因为一旦有了空间，心自然能完整地运作。一个井然有序的头脑——绝对而非相对的秩序——是没有冲突的，所以它才有转圜的余地。

空寂是一种最极致的秩序，它绝不是通过千方百计地刻意培养觉知而达成的。只要你一觉察自己的心空了，它其实已经脱离了空寂。空寂是最高的数学秩序，在这份空寂之中，头脑里尚未被填满的不活跃部分，将会变得活跃起来。一颗没有任何冲突的心，里面的空间是无比巨大的，但这种空间并不是由思想制造出来的，它是没有任何边界的空寂。当我们在描述它的时候，我们必须通过思想来交流，但描述并非被描述的东西。因此，心和脑一旦彻底安静下来，秩序便出现了。有秩序的地方，就会有巨大的空间。

可是，没有人能告诉你这个空间里埋藏了什么，因为那是无法用言语描述的。任何人不论是谁——只要一描述它，或是企图通过重复诵念的咒语以及其他把戏来达成它，就是在玷污这个圣境。

这便是冥想的整个过程。它是我们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它不是一件你偶尔为之的事，而是一件一直都存在、又能为生活里的每样东西带来秩序的事。美就在其中。不是山林里、博物馆里或音乐之中的美，而是美的本身，也就是真正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