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山不日暮,时时等我来。
故园日日新,回首尽入心。
你
我走着,忽然就到了咱们歇息饮水的井边,峡谷最深处。
你坐在井沿,那青石围成的方口。你向井里看,我看见了井水里的你。
你在流出的细流里洗洗手,然后你捧水喝。你洗了手脸,把头发拢到耳后。
你说,好凉好甜,真凉快。
这是我的山中。它第一次,接纳并不遥远的你。你说,不是我你不知道山间有如许的清水,能洗净身心。我说,井水照你影,是它的幸运。你说,你能喝井水,是你的福气。
树叶飘落在溪水上,你用树枝把它们一一拨开,总想让水不受一点障碍地流过。你非让我和你一起探寻小溪的源头,我笑着望着苍山。
你说,不走吧,只要有这水,这庄田,渴不着也饿不着的。我摇头,我说我在山中我知山,你属红尘。你说红尘远着呢,我说不远,只有一里。你侧耳听到了火车响。
你能时时回山来看看,已是不错。就如我总是想你的小村,它现在也让我梦里百回。你笑说我们的故乡合一了,长岭和深山一样抓人心。
你拿出矿泉水瓶,接那从山岩里一滴一滴渗出来的水,接半瓶你就喝下,喝了好几次。滴水成河,山泉通海,你说你真切感到了。
你在那碎石块间跳跃,一蹦一蹦如小时跳皮筋的你,你说你一定踩住了起初把我绊倒的那一块。崖缝间那小小的紫花,你说很像你当年躺在树下数着的满天星……
你不想离开,久久……
现在,我又站在井沿溪边。井温水冒着热气,我耳朵贴地听见了它在深处的汩汩。水菠菜比麦苗要旺得多,水挨着它们流过,让我想起去年春天咱们回你的小学校时,孩子们朗诵唐诗的清声。滴水渗出的巨岩下,冻成了厚厚坚坚的冰柱,它的光亮让我想起六、七岁时调皮眼睛的你……
我在我童年之地,深深想着的,是只到这山中一次的你。而此刻的你,在你故乡的窑洞,怀想着怎样的人事?人说心灵感应,你眼前会出现独步山中的我吗?你也想起我们归来时,你的笑容与菊花淡淡的清气和暗香吗?
我不能自已,我在心中无数遍喊着你的名字。
马上,山就醒来。它,不只是我一人的牵念了。
母亲
拐过一个山嘴,很避风,阳光也好,白草如浪。我索性躺下, 枕着一棵草舒服得要睡着了。
猛然一惊,这下边不是母亲的出生地吗?
慢慢地,我沿着山坡向下。这山上,远看没路,近了处处有路。
我看见老庙沟的庙了。
一口气,几乎是跑着,我到了大舅先前的院子外。当然,早无一人。院里是我表哥种的油菜吧,被霜打得煮熟了般粘在地上。三孔窑洞都已垒严。我站着,对面就是马家坡。
没有故物了,我也并不悲伤。这里现在是荒山野岭,却是我幼时的好梦。水库里不多的水结了冰,密密的钻天杨杂乱地生长,水库坝下边一池清水没有结冰,边上几棵小榆树正是少年。
我在坍塌的院墙脚下发现一个锯树后留下的树疙瘩,我断定那里在我小时长着一株中空的柳树。那里什么时候长出的另一棵柳树,如今已有了老态。
母亲的故地,如今和我牵系的只有这棵并不依依的衰柳了。春来年年,年年春来……
我向南,走到母亲那时扯着我的手一步一步小心走下的小路下边。我停下,没来由的泪水不住地流。这一段路只有十几米吧,两端都宽,只有它窄得弯得很陡得很,只能放下一只脚。我沿着它上上下下不知走了多少回,最后我站在高处,想到自己七、八十岁的时候可会拄着一支竹杖,牵着我的孙子,来到这个地方吗?当我告诉他这里就是他的曾祖母的出生地,也是老头我如他这般年龄时经常走过、时时打闹的地方时,小家伙会是怎样的表情?他会认为我是在讲历史还是编童话吗?
先人如有灵魂,他们一定能在附近看到徘徊不停的我。母亲离开我愈久我对她和她的故园的怀恋越是热切,我的心敏感到能想到她一生的各个细节,不管是确切还是想象。
我顺沟向上,流入水库的清水看好和我逆向。我敢断定少女时代的母亲在这附近的每个山头都出现过,虽然苦难和贫穷,但她一定也有歌声,那或许是我外婆教的山歌或曲子。我不忍和水流分离,我一直沿着它的两岸走。雪皑皑而麦青青,山巍巍而路依依,野田和雪径上有我的脚印,再过几天来我还能找到它们,它们和别的脚印不一样。玉米秆散落小溪边,我学着你的样子把它们分开,让溪流解放。白水成泉,心田成思,我的心被这山泉洗得澄明。我趴下喝了好几次水,它少有的净甜。溪边有小花,小弱而清气,冬草却一身精神。
我久久站着,不想离开。
快要看不见母亲的老院了,我不敢扭头。我耳边不停响着母亲喊我回家吃饭的声音……
我抬头,在前边,在那青青的麦田边,是你在静静地等我。雪地上的你一脸柔情,满是慈怀,笑容如初见。
我走向你。四围青山,岁月不曾远。
马上春来,让我们一起告诉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