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不出折颜所料,直到昆仑虚迎亲的那日,九重天对外宣称,天君病情仍然是“迁延未愈、重卧不起”。
而为表诚意,同时也为了弥补缺席这一旷世盛举的遗憾,天君不仅命人提前送上了厚礼,更在婚礼当天,悉数派出三个亲生儿子,加上两位嫡孙及数名侄儿侄孙,阵容倒也颇为鼎盛,在获东华帝君首肯的同时,昆仑虚这边亦无异议。
而素来宽厚仁慈的狐帝一家并没有二话,本来就不大指望这位天君能言而有信,更犯不着为了这点事斤斤计较,毕竟高高兴兴嫁女儿才是正经。
其实,若依白浅的心愿,她一丝半点儿也不希望,在大喜当日碰上给自己添堵的那些人,奈何冤家路窄,老天择定的孽缘终究绕不开!幸而她很快便顾不上纠结了,因为大婚前夕,各种仪式庆典纷至沓来,叫人应接不暇。
但凡有点见识的神仙都知道,青丘宴客历来没有那么多条条框框,既不论身份地位,也不拘送礼的厚薄,只要是上门来递上名帖的,就一律视同为客人。这类宴会通常也是最受欢迎的,追捧的各路神仙众多,最终就办成了一个热闹无比的大集会。排着一条长长的队伍,迷谷忙的不可开胶,这大喜的日子,都是前来恭送贺礼的,迷谷一件一件,悉数收下,记录在侧,瞠目结舌。
说起来狐帝白止已有数万年不曾大宴宾朋了,今年却因为这样或那样的缘由,成为了四海八荒最为引人瞩目的盛会。有些爱凑热闹的更是早早赶过来,选定个绝佳位置,期望能讨个好彩头,本来山明水秀的阡陌田园,因为群仙的蜂拥而至,显得瑞气腾腾。按照主人家的待客之道,清一色的流水席已然摆开,从狐狸洞开外一直绵延至湖岸四周,并且随着客人的增多,大有往青丘谷口伸展过去的势头。
巳时整,央错一行八人降落在青丘谷口,按早前商定的流程,大约巳时一刻,青丘送亲的队伍会行经此处,届时将由他们接过新娘子的轿辇,再一路西行,过了往生海后,昆仑虚将在彼岸接亲。不时就有赴宴的神仙从谷口匆匆而过,难免对路边的这群人多看几眼,幸而当中并没有相熟的,否则更会觉得难为情。桑籍忙低头替大儿子元贞整理一下衣袍,刻意避开了大哥央错怨怼的眼神,当年若非他在狐狸洞擅自留下退婚书,并拐走了人家的婢女少辛,也就不会衍生出今日之事。
不同于央错的满脸不快,连宋意气中尚有几分洒脱,他漫不经心地摇着扇子,先是环视了一下周边的景致,继而点头感慨,“传闻青丘是个难得的仙乡福地,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今日只看这么一眼,果然是气象万千。”他轻飘飘地瞥了眼静默不语的夜华,而向来只着玄衣的夜华,今日难得在外头罩了件红色褂子,方显得不那么突兀,他低声调笑道,“往日你总以为,与青丘白浅的婚约,不过是到头来卧榻之侧多一个人安睡罢了。须知今日过后,你与她可算是真正断得彻底,可不晓得你此刻的心境,究竟是失落大些,还是,觉得解脱多一点?”
听了连宋明显带着几分戏谑的话语,夜华也不恼,只拢着袖子稳稳的站着,淡淡道,“三叔若有这份闲心,不若亲身去向狐帝道一声喜,也好凑一凑这份热闹,本君绝不会扫你的兴。”
“你这人...当真无趣。”连宋不再理他,转而跟同来的叔伯兄弟聊起些别的话题。
元贞年岁上只比夜华小一些,但却远不如他老成持重,依然保有几分少年人的心性,此刻他听得青丘谷内隐约传来的喧闹声,不由心驰神往,雀跃着问,“父君,里头好生热闹啊,听说是万万年不遇的盛景,我们不进去看看,岂不可惜?”
没等桑籍回答,央错先自凉凉地发话,“不错,你们父子真该好好进去逛一逛、瞧一瞧的,遥想当年,你父母便是在此地定了情,渊源不可谓不深,若讲究起来,元贞你还应该向狐帝当面磕头谢恩呢,没有他老人家大度宽容,哪来今日你们这一大家子啊。”
当着儿子的面,桑籍被大哥毫不留情的揭了短,虽心有不忿,却没敢出言反驳,只得扭头假装没听见。当年他是欠了青丘一份人情,后来少辛也一直想弥补几分,可每回登门拜访白浅,她总避而不见,五万年来一直未得机缘。桑籍被贬为北海水君后,名位虽还在三弟连宋之下,总算日子过得逍遥自在。这回天君命他父子二人同来,他并没多少怨言,只当今日抬过轿子,便将自家欠青丘的账一并抵了,倒也不吃亏。
央错不如两位弟弟想得开,他平常在九重天上,大皇子的架子端得十足,渐渐地便自视过高,在他看来,替人抬轿子之事,折损了颜面不说,他儿子夜华还是储君,是未来四海八荒之主,如今却沦为笑柄,岂不荒唐?可一来天君之命不可违逆,二来也是忌惮太辰宫、昆仑虚的威势,只好不情不愿的领了这个苦差事。当下他看过往的神仙对他们指指点点,便有几分着恼,忍不住对心目中的始作俑者语出讥讽,孰料桑籍不予理会,他正气苦无计之际,抬头见着位面如冠玉的青年翩翩行来,身后跟着一名清秀童子。
只见那青年满面春风,一双桃花眼缓缓扫过众人,带笑问,“呵呵,诸位仙君辛苦了。我阿爹说过门是客,诸位要不要进去坐坐,略进几杯薄酒?”
央错认出来人正是狐帝三子白颀,忙拱手作礼,赔着笑道,“上神客气,我等遵天君之令,特意在此恭候白浅上神的凤驾,就不进去叨扰了。”其实当初刻意这样安排,无非就想着尽可能避开众目睽睽,他才不愿自己送上门去。
白颀也不强求,只回头招了招手,“云生,这几位仙君可是专程为你姑姑贺喜的,你赶紧把酒端过来,请他们喝一杯喜酒。”
那云生听了,立马捧着酒坛子上前,倒入大海碗中,逐一给他们奉上。
白颀自己先端起一碗,笑吟吟的看着众人道,“往昔天族屡屡说与青丘交好,可惜总未有明证,今日舍妹大婚,难得天君言而有信,果然派遣诸位来替她抬轿子,自此必将传为美谈,一举堵住了四海八荒悠悠众口,真乃壮哉快哉!诸位若不嫌弃,请干了此酒,方不负我们的一番美意啊。”他形容一贯风流潇洒,并且口才了得,寥寥数语便叫央错等人面有愧色。
连宋算是机灵的,忙接过酒碗一饮而尽,“好酒,确实是好酒。青丘向来是福地,狐帝一家又都是尊贵的上古神祗,适逢大喜,我们能来沾沾喜气,可算是荣幸。”他瞄了眼面露尴尬的央错,暗地里捅了他一下,“对吧,大哥?”
央错只得讪讪而笑,“对,对的,既是我们两族交好,而今不过略尽绵薄之力,合当如此啊。”喝下酒后,他又转头看了看青丘谷内,“只不知,白浅上神的銮驾,何时方能启程?”
狐狸洞内,狐后和嫂子们正陪着白浅精心打扮着。淡妆丝丝晕开,衬得她绝美的面容白皙明艳,面若桃花。精心描绘后的脸庞,黛眉似弯月,樱唇若朱丹。肌若凝脂,气若幽兰,绝美容颜令人痴迷,绚丽动人,摄人心魄。此刻的白浅,芸芸众生,百媚千红,唯有她一袭独芳!
白浅望着铜镜里清丽娇艳的女子,都被自己惊到了。乌黑的秀发完成一个优雅的髻,宝石点缀的步摇在在烛光下轻轻摇曳着,白皙的耳朵上,佩戴着丝莲流光耳坠。一袭红妆,流云广袖,长长的裙摆恰若桃花在脚边盛放,嫣红色的细钗礼衣泛着金色的光,广袖袖口细密繁复的花纹美妙绝伦,此等嫁衣便是出自墨渊亲手描绘的图案。
“莫急,诸位且细听,里面喜乐已经响起来了...”
没过多久,隐在半空几朵祥云里足足一个多时辰的司命和成玉,终于见着毕方鸟驮起白真,一马当先飞过了青丘谷口,将长长的一列送亲队伍远远甩在了后头......
宽敞的轿辇中,白浅顶着精美而纷繁的头饰,整个人只能正襟而坐,而且心情未有一刻的放松。
身为青丘的神女,出嫁前免不了有许多源自上古的典仪,数日的忙乱与恍惚过后,即便如今稍能安顿,亦觉得如梦一般不真实。她自凌晨伊始便开始沐浴梳洗,嫂子们围上来七嘴八舌说的那些,多半已不记得,唯独阿娘切切嘱咐的那句,“出嫁从夫,往后须得收一收你的性子,好好做个像样的当家主母”,真正叫她听进去了。
回想一下,不过才短短几月,便经历了天宫讨债、同玄女清算以及墨渊醒来,她从昆仑虚司音做回青丘白浅,转眼间又要嫁给自己师父,从弟子的身份一下子变成自己的“师娘”,再堂而皇之地入主昆仑虚......这一连串的变奏真让白浅眼花缭乱,她只朦朦胧胧觉得,自己应当很幸福,可究竟该怎样做个称职的主妇,她还没有闲暇静下来细想。况且当前的情势,也不容她静思,那个曾经伤她至深的人,正默默跟在她的轿子后头。
世间已无凡女素素其人!许是自认当日了断得再明白不过,白浅便预想着,即使无可避免要碰上夜华,她亦大可淡定从容。但真到了那一瞬,就算仅隔着轿帘,瞥见那熟悉无比的身影,听他例行公事的道一句“恭贺白浅上神”之后,也不由莫名的心慌与愣神。
恍如隔世般的相逢,叫那些淡去的一幕一幕,再度闪过眼前。尤为可笑的是,曾信誓旦旦许诺下的地老天荒,已被现实的苟且打得落花流水不说,当初那么急切想强留住素素的一双手,如今却稳稳当当和自己家人一道,合力抬着青丘特备的喜辇,欲将她送往别个男人的怀中。
究竟夜华会是怎样的心境,或许白浅将永远不得而知,她有些茫然的张望,并无心欣赏外面的美景,只略为不安地不停绞扭着手上的喜帕,盼着尽快走完这段并不算短的路程。
浩瀚无边的往生海,风过处兴起阵阵微澜,西边岸上原本有个不甚起眼的小山,因其山傍卫水势如行舟,故得"浮丘"之美称。眼下这浮丘山正搭起了一座气势恢宏的高台,过不多久,昆仑虚的接亲仪式将要在这里完成。午时起,观礼的神仙陆续聚到一块儿,多是四海八荒里各大大小小部族的首领人物,以及些神界身份贵重的嘉宾,可谓济济一堂,祥瑞之气直冲霄汉。
因平生从未如此隆重地装扮过,墨渊多少有丁点儿不自然,他是众神聚焦之所在,一举一动无不吸引着或敬慕或思恋的目光。只见他绛红的罗衣外头,披上一身玄色绣满金色龙纹的礼服,威严却不失喜庆,头发被一顶紫金镶白玉冠高高束起,衬得俊朗不凡的面庞愈加温润,剑眉星目,薄唇稍稍抿着,显出些许的谨慎。
而折颜今日作为主礼嘉宾,恰如其分的穿着一身粉衣,正游刃有余的周旋于众宾客之间,一改他往日不大爱应酬的本色,叫东华帝君刮目相看。“今日之折颜,总算显露了几分作兄长的样子。”
对于东华这句尚算中肯的点评,墨渊听了,只默默颔首当作回应。东华觑一眼他脸上神情,忍不住又出言调侃,“你慌什么!人家不过是替你去接新娘子,难道还担心半道上给拐走了不成?”
墨渊尚未吭声,倒是旁边的大弟子叠风先自按捺不住,壮着胆子驳了回去,“帝君当真是说笑了,莫说接亲的有灵宝天尊道元始天尊还有我九师弟令羽,便是送亲的,也是青丘的白玄上神与白真上神。何况太子殿下一向行事端严方正,怎么可能会有这等事?”
东华斜睨了叠风一眼,回过头来看着墨渊,“不愧是你墨渊亲自教导出来的弟子,果真没一个知情识趣的。”他目视远方,半眯了眼道,“眼下唯有这十七司音倒是个妙人,还称得上是个传奇。其实你根本无须担心,就凭她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还有手上一把宝扇,都敢叫老天捅出个窟窿来,我看没有哪个能动得了半点歪心思...”
未时过半,终归是折颜眼尖,远远就看见了毕方鸟划破长空,出现在往生海的上方。“打头阵的已经出现了,看来送亲的马上就要到啦。”
众人闻言,皆聚精会神的眺望,果不其然,片刻之后,浩浩荡荡的送亲队列,正踏着海面泛起的朵朵浪花蜿蜒而来。
墨渊似松了口气,挺直的身影微动了动。东华会心一笑,重重的拍了拍他的肩膀,侧头吩咐道,“叠风,还不赶快准备一下,随你师父接亲?”
叠风忙一迭声应了,兴奋地挥了挥手,环绕高台下的十八只长角号立刻吹响,嘹亮的乐声于悠扬中带着古韵,令在场嘉宾无不精神大振。
一切堪称完美。
方踏入吉时,载着新娘子的十六抬大轿便刚好稳稳地停了下来,大家凝神细看,“轿夫”中不乏身份显赫的,有昆仑虚弟子及青丘的年轻才俊,但最受人瞩目的,当属九重天的那群皇亲贵族。
央错很是受不了众仙的围观与指指点点,落轿后立刻掩面往后缩,拉着夜华退到送亲的人群中,桑籍也赶紧低头,拽着元贞跟随其后,唯有连宋想得开,他不紧不慢拍了下身上衣服,还仿照令羽和子阑等人那般,若无其事的往轿门边上凑,摆出一副准备看热闹的架势来,那份荣辱不惊淡定从容,叫人印象深刻。
这时候,卯日星君真可谓卯足了劲儿,将日光营造得明媚却不酷烈,很有几分普天同庆的气象。墨渊步子轻快的走过来,先与白浅的两位哥哥见了礼,说了几句客套话。一番寒暄过后,狐帝长子白玄便掀开轿帘,轻声道,“浅浅,我们已经到了,快下来吧。”说着伸出手去,预备扶她一把。
宽敞明亮的轿厢里头,白浅早辨别出墨渊的声音,来不及听听外头说些什么,只急急忙忙把拿在手里绞了半天的喜帕盖在了头上,内心是一阵又一阵的激荡。在白玄的温声催促下,一只莹莹玉手终探了出来,礼服袖口上缀满的灼灼桃花,率先映入了墨渊的眼,他忍不住抿唇而笑,虽然喜帕遮住了她的脸,可盖头底下他的新娘,会是如何的羞涩紧张与扭捏不安,他不难想象。
一片喝彩声中,白玄紧紧握着白浅的手,缓缓走向几步开外的墨渊,每走一步都觉万分感慨。九万年的生死相随,他曾经天真活泼的小妹,业已成长为端方威严的女上神,处变不惊叱咤风云,只心中一点执念,而今却能如愿了。
身处热闹的人群中,夜华始终一脸淡然,众人只道他掩饰尴尬,或是惯于持重,无人知道他心底深处一片荒芜。曾经,他是那么的渴望,要给素素一个盛大的婚礼,如同今天这般,但斯人已去,今时今日当真是无处话凄凉。虽说他对眼前的欢天喜地概不关心,可说不上究竟什么原因,他还是朝墨渊所在之处看了一眼。
只那一眼,多年修得的持重沉稳被狠狠动了动,他脑中恍惚了一下,墨渊面前红衣女子窈窕的背影身姿,从不晓得何时埋在记忆中的一个模糊背影两相重合,一股难言的情绪在四肢百骸化开。这份感觉,像极了当年初遇素素的时候,那滋味似是上辈子丢了什么东西一直没找着,历经千万年过后,终于叫他找着了。
夜华眼睛一瞬不瞬盯着,脚步不由自主地挪动,越过人群挤上前去。他似乎听见墨渊极温柔的问,“十七?”
那女子颤声回了一句,“是,师父~”
夜华如遭雷击一般,顷刻之间呆立当场,这...该不会是妄听吧?果必有因。他记不得的是,七万年前墨渊以元神祭东皇钟,他被一个嘶哑的声音唤醒,那声音无尽悲痛:“师父,你醒一醒,你醒一醒……”一遍又一遍,在他耳边缭绕不去,纵然唤的不是他,他却醒了。
那声音的主人正是眼前的这个女子。 前世的幻梦在他投生为天君长孙时,他便一概不记得了,但那于红莲业火中刹那而生的劫缘,却深深烙入了他来生的命格。当初他于红莲业火中醒来,在这世间第一眼见到的,不是上方的天,亦不是下方的地,而是此时此地背对着他盈盈而立的这个女子。
她那时化了个男儿的模样,这个女子,名唤司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