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日相送别离,云央王城外,白雪纷飞,雪色缱绻,纵是有万千衷肠,尽付凄凉景。
而今经年一别,雪似杨花又一年,思君安在?
华渊城的冬天真冷啊,夙染裹着厚厚的披风一个人登上城楼,听着城内大街小巷吆喝声,叫卖声热闹非凡。快要过年了,整座城都洋溢着喜庆,而她的心中却平添了几分萧条落寞。
说起来就如同做了一场梦,当年她不过是跟父亲去围猎大会凑热闹,却因贪玩,一个人在山中迷了路,兜兜转转也没能走出那片林子,最终却因为体力不支而晕了过去,醒来的时候就看到自己被一群穿着怪异的人用兵器围了起来。
传闻一千多年前一位仙人路过华渊城下这片土地,抬手一挥,数座楼阁拔地而起,这便有了最初的华渊。而后在此娶妻生子,城中多数人都是那位的后代,因此或多或少都能修习些许仙法。作为城主府唯一的大小姐,夙染向来都是被捧在手心里长大的,什么灵丹仙草,珍贵秘籍,当是从来都不缺的,哪里受过这等委屈,当即不假思索的使了个小法术,那些人便东倒西歪的滚了一地。
她心中倒是暗暗得意,却不知自己露出的这手在这些个凡俗之人眼中当真是和妖术没什么两样。
看到眼前陌生的景象,夙染一激灵,终于真正的清醒了过来。
“这……这是何处?”她终于开始慌了起来。
“此处为云央王宫,不知姑娘是如何进来的?”回答她的是一个温和而又带着几分不容置疑的声音。
“参见王上”,只见刚才东倒西歪的那些人早已整整齐齐的跪了一地。
她抬头望去,来人着一袭黑色的长袍,上面用金线绣着栩栩如生的金龙,衣袂随风高高荡起,剑眉入鬓,一双眼泛着黑曜石般的光芒,异常俊美。他逆光而来,带着通身的华贵与威仪,后面跟着一个英姿勃发的男子,腰间配着把宝剑,气势冷冽,双眸如寒星般璀璨。
被请进王宫“作客”的夙染后知后觉的明白自己是来到了一个从未听过的地方,而当她问及华渊,终也无一人知晓。
想来也是,华渊城自建立以来便与外界隔绝,祖祖辈辈都未曾有人出过那片土地,没人知道也是正常,毕竟她自己都不知道是如何来到这叫做云央的地方。
华渊城没有王族,最大的便是城主,慢慢地她才明白皇城就相当于城主府,那个被唤作王上的男人就相当于城主,名叫景玦,而那日他身后所跟随的男子是他的贴身护卫陆琼。
当日她在城内使的那一招许多人都看见了,众人对她的身份多有猜疑,从她国细作到妖女,总之各类不好的词在她身上扣了个遍,要将她关起来严加拷问的呼声也不是没有。
许是景玦对她还有几分兴趣,看着她对周围一切的未知所表现出来的懵懂,尽管旁人看来都是装的,到底存了几分逗弄的心思,她以一个带着些许尴尬的身份留在了王宫里。
时光匆匆如流水,辗转过三春。
许是这三年来夙染并未惹出任何祸事,朝臣们再也未曾提起过要将她关起来或者杀掉的事,到底是默许了她的存在,于是她在王宫里安安稳稳的过了三年。
这三年里,景玦常常同她腻在一处,偶尔是他们二人,偶尔旁边也会跟着那个叫陆琼的护卫。虽是天子,却到底年轻,难免对她的来历有诸多好奇。
他曾同她一起偷偷溜出宫去逛喧哗的集市,也曾在夏日的荷塘边置一桌案饮酒纳凉,也曾在秋日夜晚偷偷跑去苇丛里看浩瀚星河,萤火虫飞舞,情愫就是这么自然而然的产生的,只是沉沦的不仅是他们二人,在无人注意到的时候,陆琼的目光也常常在她身上停留。
有一次,她指着星空说:“景玦,你看,有些人就像天上的星星,看得见却终究遥不可及。”
他当时到底没能领会这句话的深意,只是一笑置之。
天子后宫空无一人,那些世家纷纷起了将族中女子送进宫的想法,但是递上去的折子却都被打了回去。久而久之,不知怎就流出了夙染狐媚惑主的传言,景玦多次镇压,却是适得其反,言官以死为谏请求处死妖女,景玦为了保护她,不得不暂时将她关入狱中。
大概是早有预料吧,夙染坐在黑暗的牢房里却十分淡然,外来者终究是不被允许存在的。然而始料未及的便是陆琼的到来,她看着那个站在黑暗里的人,感到了莫名的暖意。
“你怎么来了?”
“我来带你离开这里,快!”他的语气里满是焦急。
“不,你走吧,我不会离开这里的。”
“为什么?现在连茶坊酒肆里的说书人,街边玩闹的小孩子,都知道你是个迷惑君王的妖女,所有人都想着你死,你是要在此等死吗?”
“他不会杀我的……”
“到了这一步你还在执迷不悟吗?他救不了你的……快走吧”他强行将他从牢里拖出来,不顾反对拉着她逃走。
夙染死命挣扎却到底没能挣脱陆琼的手。
既然已经逃出来了已经回不去了,她就那就认命吧,于是她想。
哪知刚到宫门口就被禁卫军团团围住,无处可逃。回头一看,随即而来的便是景玦。
五更天还未亮,火把燃起熊熊的火焰在风里也渐渐闪烁起来,隔着火光,她看不清他的脸,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有那一双如星般的眸透着冷光,晦涩难解。许是夜里太凉,她竟感受到了他周身环绕着的冷。
她以为他是来救她的,却不料景玦一声令下,她与陆琼一个成了逃犯,一个成了帮凶,陆琼拽着她欲突出重重围困。
狱中多日的磋磨让她虚弱无比,连一丁点法术也使不出来,眼睁睁看着陆琼推开她,看着她与禁军陷入厮杀,自己却帮不上忙,只能四处闪躲,保证自己不被擒住。
“妖女,还不束手就擒!”
当长矛指向自己胸前的时候,她终究是没了力气挣扎,夙染觉得自己这一生,当时要结束了,脑中闪过景玦的脸,她却认命一般闭上了眼,不去看他。
胸前温热的身躯和黏腻的喷涌而出的血让她醒了过来,她看着陆琼渐渐失去血色的脸,看着他失去气力倒下去的身躯,焦急而又惶恐。
“景玦,你救救他……”她哭着向她哀求,眼泪一滴滴落下,也刺痛了他的心。
景玦也不曾打算让陆琼死,于是就宣了医官前来。
医官急忙为陆琼治疗,却不料终究还是徒劳。
“王上,臣无能,陆大人伤势过重,已是无力回天……”说罢,不敢看景玦的神情,头重重的磕在地上。
狱中的煎熬,逃离的奔忙,面对景玦的失搓,陆琼之死的打击,终是让她支撑不住,昏了过去。
失去意识的那一刻,夙染觉得自己也许会永远不会醒来,也许会回到狱中,却不料回了华渊。
睁开眼的时候,她看到了爹娘关切与欣喜的表情,看着眼前亲切的人,屋内熟悉的场景,终是忍不住抱着母亲嚎啕大哭。
后来她才知道有农户在山里的溪旁看到了晕过去的她,同行的人中有人认出了她并赶忙通知了城主府的人,她才得以归家。
父母也曾对她失踪的这几年里的去向表示疑问,却是每每提起时看到她暗淡下去的眼神止住了言语,渐渐的再也没人提起。
云央王城里发生的那一切回想起来都历历在目,那些快乐最后也成了刺穿美好的利刃,脑中浮现的全然是景玦,想起那些相依相伴的岁月,却终究徒增了悲伤,大概是因为此生相见无望,又或许是想起陆琼的死,因为她,也因为景玦。
她渐渐的刻意去将那些过往深藏,谁知旧事长成一颗参天大树,枝蔓缠绕,无法挣脱。
只是被回忆与想念勒的无法喘息的不止她一人,还有景玦。
她不知道她消失后景玦翻遍了整个云央,苦苦寻找,不知道杀死陆琼的人已经被他凌迟处死,不知道他日渐消瘦形容憔悴,更是不知道他将王位拱手让人只为奔赴她的身旁。
景玦终于明白她说的那句话,她就是那颗他抓不住而又拼命想要拥有的星,明白是一回事,认不认命又是一回事,他始终相信,纵然是星,也会有开路和归途,而他,访遍能人异士,只为寻找她的去路,他的归途。
华渊的冬今年来的晚了些许,转眼又快年关了,街上张灯结彩,洋溢着喜悦,她却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登上城楼,放眼望去,却看不到有他的云央。
风刮的更猛烈了,出门前还是小雪,这会子却是变成了鹅毛大雪,她裹紧了身上的披风,正欲转身回家,头顶突然出现一把伞,为她遮去了风雪,她倏然转身,一回头便撞进了一双深情的眼中。
她终于不再犹豫,扑进他的怀中,窝在他怀中,雪纷纷扬扬的落下,像是一不小心就白头。方才的油纸伞已被寒风吹远,却没人在意,从此以后,风雪再大,也自有人来扛。
良久,他终于放开她,望着她含泪的眼,“我终究……捉到我的星……”
星辰再远,终有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