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世间,情为何物?

                              楔子

“四张机,鸳鸯织就欲双飞,可怜未老头先白,春波碧草,晓寒深处,相对浴红衣。”

                                                  ———无名氏

                                一

师父冷冷地说,成为她古墓派的弟子,此生永远不得踏出这座终南山上的古墓。

我乱糟糟的小脑袋被一旁的丑八怪婆婆深深摁了下去,庄严起誓。

师父远远地坐在前面的白玉床上,周围一圈栏杆。那天光线暗淡,阴冷,稀疏,我始终看不清她的脸。

那年我三岁,被师父赐名“莫愁”,不过我很喜欢这个名字。

我是被一个丑八怪婆婆带到那里去的。逃亡路上,我和父母被一群官兵莫名追杀,父亲拉着我,我拉着母亲的手。然后他们俩一个人头落地,一个一刀穿心,横死在我面前,滚烫的鲜血顿时晕红了我的眼睛。我坐在地上闭上了眼,以为自己会随他们而去,那样其实挺好,会一直与父母在一起,至少不孤单。

我怕一个人,怕被抛弃。

然后丑八怪婆婆就出现了,出手救了我,剑光闪闪,鲜血崩逆,那些官兵纷纷倒下,像一条条死狗一样,令人作呕。

我从地上慢慢爬起来,抬头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婆婆手中的那把明晃晃的宝剑,真漂亮!拥有或者变成它,我不仅可以保自己的命,亲人的命,还可以随时要别人的命,无论你何时何地。

这个想法像野草一样一直在我的心底起伏生长。

婆婆一路上警告我,不许哭,哭最可耻、窝囊;她不喜欢。我于是紧咬牙关,把泪水都咽到肚子里。

从那后无论遇到什么事,我都告诉自己不许哭,有时忍不住了,我就狠扇自己的耳光;我似乎变成了一个不会哭的人了,直到那次别离……

师父恨恨地说,记住: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望着她那张苍白而松驰的面庞,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那年,我十岁。

师父沉沉地说,女人当自强,做自己的神。

她的一直声音干涩,单调,像是在山上风干了千年。我依然没说话,她似乎也不需要我开口说话,我只是默默地抓起墙上悬挂着的其中一把剑,在终南山那棵直刺苍穹的松树下苦练她传授于我的玉女剑法。我发现自己是个练武奇才,师父眼神中少见的光可以证明这点。

那年,我十五岁。

我本以为自己轻飘飘的蓬草般的一生会陪伴师父婆婆这两个老女人在这个活死人墓中悄然流过,无声无息,不会惹得风吹草动,就像这终南山上一年四季吹拂的冷风,无色无味,让人无法记取。武功再出神入化,凌厉无比,有什么用呢?看上去不过是在自娱自乐,给自己找一个消磨时光、打发生命的方式,慢慢老去。

又一年叶绿花红。一天,我又在古墓的后山练剑,近来总觉身体慵懒,手中的剑僵硬且不听使唤,懊丧之际扭头就看到了他。他倒在十米外的草丛中,衣衫不整,不断地蠕动身躯,似乎在向我求救,但我决意不理他,继续练我的剑,因为这世上男人没一个是好东西,都是臭虫、蟑螂等,我一直不曾忘记师父的教诲。

可我总是练不好,动作走形,气息混乱,还差点伤了自己。我决定走下去看看,就是去看看,一步步走下去。希望他死去,就此湮没于这座沉重的大山。每年山上总会多出许多大小不一坟头,彼此纠缠、起伏,让这座山更像一个坟墓。

然而他并没死,只是已昏迷了。我徘徊了良久,救不救他,一个陌生的男人,一个年轻的侠士?

那一天,我一定是鬼迷心窍了。

一跺脚,最后我还是把他拖进附近一个山洞里,我经常在那里避不期而至的山雨。必须承认,那是一张十分俊朗的脸,十多年来,这是我第一次这么近距离观察一个异性,我的脸阵阵发烫,心头小鹿乱撞。只是他面色很差,毫无血色,显然他不单受了严重的外伤,还有更严重的内伤。我拿出随身携带的金创药给他胡乱地敷上,又喂他几口泉水,然后就匆匆离开了。

师父淡淡地问我为什么今天回来这么晚,剑术练得如何,我撒了个谎,她也未深究,只是旁边婆婆看我的异样眼光让我心底有点发慌,我慌忙退了出去。

婆婆一向负责我的衣食起居,我在心底宁愿把她看作我的亲人;而师父总是冷冰冰的,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她的话也总是很少,让人亲近不得。

我以前曾偷偷问过婆婆,她脸上那么多的刀疤怎么回事。她常常叹气,说自己不小心划的,就不再说什么了。

那天夜晚,天很热,我失眠了,翻来覆去睡不着。满脑子都是洞里那个男子,他会伤重而死吗?会被山中循味而去的猛禽给一口吃掉吗?又或者被仇家发现?……第二天天快亮时,我才迷糊了一会,好像还做了个梦,他竟然一头闯进我的梦里,一个劲地冲我微微笑!

为什么会那样?!我后来才明白那是我劫难的开始,在劫难逃。

第二天一早,我迫不及待去了那个山洞。他还在,他醒了,躺在原地。我长吁口气,准备转身离开,然而他轻轻一声“姑,姑娘,谢谢你!”一下子绊住了我凌乱的脚步。自从来到这个与世隔绝之地,从来没一个人这样地跟我说话,说这样的话,还是一个年轻的男子。我第一次听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击耳膜的声音。

我慢慢回过身去,看到他在努力向我挤出微笑,像梦里的一样,傻样!

那一刻,我的心融化了,化在他的浅浅的笑容和眼眸里。

只是下一秒,他又陷入了昏迷。

他的内伤不是一般的严重,怎么办?这样下去,他撑不了多久就会……,我不敢想象下去了,我第一次如此害怕死亡的来临;对武林人士而言,而最简捷有效的救命方法,莫过于直接向他体内注入能量真气,可到哪里找有这样功力的合适的人去?

我自己不就是合适的———

输入真气需要二人近距离,甚至有肌肤之亲才可以;可我,我那时还是一个,一个黄花大姑娘。

我———

我最终解开了自己的衣衫……

那年,我十八岁。在劫难逃!

                                  二

不知多久,我才悠悠醒来。听到的第一句话是:“姑娘,你真漂亮!”十年的功力如今消耗殆完,精疲力尽让我坠入沉睡。不知道是为什么?这句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没有被人轻薄的感觉,反而让人满心欢喜。

我举起的本想打他的手掌最终轻轻落在他的胸口上。

我们静静地注视着对方,在慢慢开花。

后来他说他叫陆展元,家在嘉兴南湖颇有名气的陆家庄。这是他初次闯荡江湖,云游天下,路见不平,行侠仗义,不料遇到一群恶匪,遭到暗算才受了重伤。

我只告诉他我叫李莫愁,一直在这山上跟师父学艺。

他笑着说金陵有个美丽的莫愁湖,被誉为“江南第一湖”,景色宜人,就像我现在的样子。等他伤好了,可以携我去饱览那里的美丽的风光。

我看着他,点点头,又摇摇头,又点点头。

我们身体挨得更紧了。

就这样一连几天,我们卿卿我我。那段时间是我生命最快乐幸福的时光,却又是我不幸的进一步开启。

然后师父蓦地出现了,还有婆婆。

师父还是坐在那张玉床上,婆婆还是站在一旁,一言不发。

我只是跪下,没做任何解释,因为我知道解释无用。

师父把他叫进来,给他两条路选:留下来拜在她门下,娶我,长居于此;或者他一个人出去,但留下他的小命。

他“扑通”一声跪下,说愿意长留于此,与我长相厮守不分离,只是婚姻大事需要回去与父母通禀一下,让他们知晓放心。少则一个月,多则半年,他必回,字字铿锵。

我们跪了三天三夜,师父长叹一声,同意了他的要求。

小半个月后,他伤未全愈,便急于返回。临行前我送他一方连夜绣制的锦帕,他收下藏在怀中。我说等他,他若食言,我一定会杀了他,说到做到。他僵硬笑了一下,摸了摸我的头发。然后我们洒泪分别。回去的路上我流了许多眼泪,与鲜血一样滚烫。

只是我当时没有细品他笑的滋味。

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半年也过去了,一年也过去了……

他始终未出现。

婆婆说他不会来了,让我别痴等了,我不相信。他肯定路上遇到了什么麻烦事,但他一定会处理好,一定会来的。

婆婆说他不会来了,让我别苦等了,我不相信。毕竟嘉兴距此千里迢迢,陆路又水路,而且他陆家他又是独子,事情多,但他一定会来的。

婆婆说他不会来了,让我别傻等了,我不相信,他是真心爱我的,他绝不会抛弃我一个人的,他不可能是那样的薄幸人。

婆婆叹了口气说,她也曾年轻过,也像我这样痴心于一个风流倜傥的男人,她为此不惜离家出走;然而那个男人却背叛了她,还叫他一帮兄弟来糟蹋她。她一刀杀了他,然后划烂自己的面容,准备自尽时被师父路过救了,跟她来到这里。

“啊!”我吃了一惊,那师父呢?

婆婆又长叹一声,“孩子呀,我们仨都是苦命的人!”

可我还是不相信!不相信!

                                  三

我要去找他,我想知道他现在的状况。即使他死了,我也要见到他的尸骨,然后我就直接跳进他的坟穴。

“你忘记你的誓言?”师父还是远远地坐在幽暗的地方。

“没有。”

“一定去?”

“是。”

“冤孽,你走吧。”师父沉默了很久,缓缓地说道。

我不知道师父为什么没杀我,只将我逐出了师门,不得使用她传授的武功,且永远不得回来。

我很难过,但接受这一切。

终于走出这座厚重阴沉的古墓,外面的空气多么柔和、自由!但我顾不上深呼吸,星夜兼程直奔嘉兴。

现在金陵莫愁湖的风景一定也很美,美不胜收。我和他可以泛舟其上,我们也可以秦淮河畔……

半年的风尘仆仆,风餐露宿,我终于终于见到了朝思暮想的那个冤家,陆家庄少庄主陆展元,他还是那样潇洒帅气,风度翩翩,只是他笑容满面,身着一身大红色的礼服,红衣似火。

他在喜气洋洋地拜堂成亲,在接受众人拱月般的恭贺。

而新娘却不是我!

“相公,她是谁?”我大声问道,我们瞬间四目相对。

“她,她是———”他一下子怔住了。

那一刻我想哭,却没有哭出来,只是干嚎了几声,像一头发狂的野兽。

我一剑挑落了陆展元的外套,那方锦帕树叶般飘落,四角各绣一朵红花,花红欲滴。每朵以一片绿叶相衬。

锦帕还是那么鲜艳。是的,无论多久,他还是爱我的。是那个叫何沅君的女人勾引了我的爱人,是她,她夺走了他的爱!

杀了她!

然而我并没有成功,他在用自己的身体拼命护着那个骚狐狸。

陆郎,如果别人要杀我,你也会这样不惜一切护着我吗?

当场一个高僧出手阻止了我,逼迫我信守十年之约,十年之内不得来找麻烦。

我打不过,受了伤,只得答应,因为我不能用古墓派的武功,更因为我的真气尚未真正复原。

我悲愤交加,掉头离去。

那一年,我二十岁。

我出家了,江湖上从那时多了一个身着杏黄袍的道姑。我不念佛经,我的兴趣是杀人,高兴时杀人,不高兴时也杀人,不为名,不为利。我曾杀了江上一条船的所有的人,要怪只能怪他们船帆上有一大大的“沅”字。我也杀了一个拳师全家二十余口,他们姓什么不好,偏偏姓何?其它的记不得了,反正他们也会死,地狱大着呢!

十年,我独独忍了十年,又习得一身的毒辣上乘的武功。十年后再到陆家庄,然而物是人非,陆展元却懦弱地死了,那个贱人也自刎殉情了,死也要在一起?!

哈哈哈,等了十年,十年呀!我竟然连一个机会都没有捞到!

谁告诉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哼,休想!我掘开他们的合葬墓,将他们的骸骨一个洒在华山之巅,一个扔进东海,让他们永世不再聚首!狗男女,哈哈哈……

我彻底将自己磨成一柄嗜血的利剑,开始杀更多的人,男人,女人;因为这可以让我获得快乐,哪怕是暂时的。世上没有人比我更需要快乐,一种用热淋淋的鲜血浇灌的快乐。

我蛇蝎?我变态入魔?都对。可我一直鲜血淋漓,谁又瞧见!

今天我说的很多,因为反正你们要死了。再说一遍,听清楚:我就是江湖人口中的赤练仙子、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李莫愁。好了,你们可以现在去死了,如有来世,你们来杀我,哈哈哈……

                                尾声

“绝情谷中李莫愁身中情花毒,功力尽失,面对一干众人的围攻。她一个筋斗,从山坡上径直滚下,跌入烈火之中。从山坡望下去,只见她霎间衣衫着火,红焰火舌飞舞身周,但她站直了身子,竟是动也不动。众人无不骇然,不忍直视。

突然火中传来一阵凄厉歌声: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以身相许?天南地北……”唱到这里时,声若游丝,悄然而绝。”

                                      ———《神雕侠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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