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枕梦河】
单说那娇美女子娉婷而立,端看了她一眼,依旧转向着裴然道,“然哥哥,这是去哪?”
分明没将她看在眼里,文徽不露声色退后两步,省得这样不尴不尬地杵着,讨个没意思。
谁曾想裴然仿如后背生眼,长臂一伸就将她扯回身畔,手未曾松开,懒懒道,“天气炎热,去喝杯茶醒醒神。”
文徽袖子里使力想着挣开他,他老人家力气倒大,任凭她如何亦纹丝不动。
这下好了,即便她心性不够细腻,眼下也察觉出身前女子若有若无的审视。浑身不自在起来。
场面僵持稍刻,女子仍旧笑靥如花,声音娇柔若水,“既如此,就不打扰然哥哥了。碧若先行去向老太君请安。”
说完微福了一身,袅袅娜娜行去。再未多看他们一眼。
眼见这位唤作碧若的女子去远了,她才晃晃胳膊,声音也淡淡的,“人走了,放开我吧。”
裴然松开手去,也不同她多说,依旧大步走在前头。她的手腕挣扎间红了一块,忍不住在背后白眼,此人拿她挡桃花也就罢了,下手也没个轻重。
一时两人都无意说话,默然走了一段,背后蓦然插入一个颇为熟悉的声音,急匆匆的带着喘气,“公子请留步。”
文徽回首去看,可不是管事先生么,提着袍角三步两步抢到裴然身侧,躬身道,“公子,老爷有要事要请文徽姑娘前去,您看这?”
文徽听罢,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其实心里着实有几分计成的快感。她就是想弄出些动静来,否则那老狐狸一时想不起她来,随便一晾就是几天光景,她如何等得。
裴然在这件事上显然并无多少执着,事了拂身去,丢下两个字,“去吧。”她乐的轻松,原本同他也没什么可说的。
管事先生倒像是松了一口大气,对着她,整个脸都放松下来,甚至笑了笑,客气地将她向另个方向引去。
“看样子,姑娘入了公子的眼缘。”管事看她的眼神略带几分试探,文徽自然不去接他的话。
想起那位离去的女子临行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顿了顿,还是徐徐开口,“我见府上有位雪玉一般的女子,为妨有所冒犯,还望管事提点一二。”
那管事停下步子,含着笑道,“想必姑娘见的是碧若小姐,她是夫人的内侄女,姓谭。处事行动也端庄,治下也宽和。老太君很是喜欢她。”
语罢又意味深长来了一句,“我们揣度着意思,多半是会与公子……只是年纪还小,不着急。”
管事一番话提点得隐晦,她了然一笑,原来是未来的当家主母。
正思想着以后避着这两人,管事在一处停下道,“姑娘,请进吧。”她停下步子抬头看,是一处苍翠掩映的房舍,粉垣黛瓦。门斗上乌木匾额题着“梦坡斋”三字。
她推门进去,室内生香,陈设十分古朴,又像是女子闺房,与相府的气象很是不合。帘幕尽处,一人背手而立,她上前行礼,“见过丞相大人。”
裴楷之似从沉思中被惊动,转过头来,隐隐绰绰的光影里,他似乎猛然一震。声音也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不必多礼。”
回过头来的同时,文徽也立起身来,恰好迎上裴楷之的目光。潋滟波光聚在眼底,朱砂痣盈盈欲泣。
裴楷之瞬间恍惚起来,一时不知身在何处,喃喃而出,“……玉棠……”出口那一刹那却似打破了禁忌一般,幡然醒转,眼神灰败下去,不似方才那般恍如少年时。
文徽未曾听清那一声唤,却两次见到裴楷之如此失常,心如同被人紧握着,压抑地发疼。莫不是她肖似爹娘,被瞧出了身份?
内里翻江倒海,脸上虽极力忍耐,却也不免流露出几分不安,裴楷之缓缓踱步到身前,声音温和几分,“适才一阵恍惚,文徽姑娘不要介怀。”
“哪里。”她故作轻松,索性单刀直入,“不知丞相传召,所为何事?”
“是这样,有一事相求。”
“大人吩咐就是,文徽不过一介绣女,何至于求。”
“不不。”裴楷之笑着摇摇手,“这么多年,我寻过许多手艺精湛的绣娘,却总不如人意,唯有姑娘的一双手,灵秀入骨,当可胜任。”
说到此处,她心里便知了六七分,只等着他的下文。
“姑娘看看那箱子里的物件,可还能修补得好。”
文徽顺着他的手看过去,里厅的桌子上搁着一副描金雕花箱笼。她走过去,打开黄铜锁扣,缓缓揭起箱盖——
只见叠放着一件金翠辉煌,碧彩闪灼的物什,又不似寻常所见之纹饰。她自惊叹,如此绣工,又兼这丝线极为少见,一时恍然赞叹。
“这是“雀金裘”,用的是高丽国上贡的孔雀羽毛拈了线织的。”不知何时,裴楷之也走到身畔,同她一起赏看这件氅衣。
他凝神看了许久,像是沉浸在往事中,良久叹息一声,“可惜……”手探进箱笼,整个捧出来,轻轻抖开在眼前。
文徽不由惊诧,未曾想竟然破损到如此地步,她探看那些破损处,轻道,“这是,遇了火吧……”整件氅衣多处破损,断面痕迹焦黑,显然是被火燎出来的。美好之物损坏于前,格外惊心动魄。
“是啊,里子已经换过了,唯有这外头的纹饰,请了无数的人,都说无法续上。”
文徽听罢无言,细细察检了整体纹饰,“仿佛是位女子的身形。仕女图么?”
裴楷之顿了顿,平然道,“也可以这样说。”
“不知可有原来的纹样图纸?”
“有的。”裴楷之眼神里含着热切与一丝希冀。“姑娘是认为,可行么?”
文徽心里转过万千个念头,终而回首淡淡一笑,“定不负所托。”
入夜时分,鸣蜩四起。
卧在榻上辗转,眼神扫到桌子上摆着的描金箱笼。不住地在心底盘算,不论是为了要留在这里或是其他,这单请求她都得接下来。而且冥冥之中,她知道自己一定要修补好这雀金裘。
想至此处,她一骨碌翻下床,提笔大书两句诗——夜来愁浓不成眠,宝帘闲挂枕函偏。
吹干墨迹,赏玩片刻,不住感叹,“再这样住下去,绣品没有,墨宝倒积存不少。”
一口饮尽杯中残茶,重新回至榻上,约莫三更时分,才觉昏昏睡去。
然而半梦半醒间,只觉胸腹处一片火热,灼烧地难受异常。她朦朦胧胧睁开眼,念着桌子上尚有冷茶,不觉起身,只觉头重脚轻,飘飘沉沉。
然而刚一落地便觉不对,脚下如同踩在溪流里,脚心处是鹅卵石滑润的质感,冰凉入骨的溪水漫过脚踝。她震在原地,夜深静谧,远处是淙淙的流水声,哗啦啦——哗啦啦——
微风拂过,带着湿润的水汽,掠过葱茏木叶,沙沙声不绝于耳。这一幕是如此熟悉,她陡然惊觉这是哪儿——是山海司主宅邸里丝带般纤长的浅水湖。
远处荧光点点,如同星子散落人间,和光同尘。早些年书里所叙“风枝惊宿鸟,露草湿流萤”的意境,如今有幸见得。
似幻似真,她分不清明。
她行了几步,随着她动作的搅动,溪水泛出幽蓝色,随着水波纹缓缓荡开。她越发来了兴致,走的快些,幽蓝色就更浓沉,动作大些,蔓延地越远。
等她回首再看来路时,仿如九天银河落入尘凡,言语尽趋于苍白,她屏息看着,眼睛都不舍得眨一眨。
不知站了多久,身后传来水波荡漾声,她蓦然回首,流萤深处,点点幽光,笼出晕黄的光里映出隐约的侧影——
一鹿。
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