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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禄哇——”
这是林河村里最经常在四面八方能听到的一句话。作为一座隐匿在深山,居民稀少的小小村落,林河村常年都是安静的。当这样的声音在村子里响起,往往表示有什么大事发生了:
可能是谁家姑娘小伙结婚,可能是谁家年迈父母过世,甚至于,可能是谁喝多了酒在村子里游逛,可能是谁受了情伤回老家来寻求最后的庇护……
总而言之,林河村上上下下都知道,一有大事,就找阿禄。
阿禄,是林河村的守村人。
守村人这个称号,是什么时候被加在阿禄身上的,整个林河村也没有人知道。甚至于,就连阿禄这个人年岁多大,生在哪里,从哪儿来的,都没人知道。
阿禄好像从一下地就住在这儿了,住在村口的破房子,屋子里什么都没有,没有灶台锅碗,没有床铺衣柜,只有一张草席子和一床棉被。屋子的一角,堆满了好心的村民们给的生活物资,但是那些珍贵的物资,他似乎动也没动过。
他绝大部分时间,也并不在家里。只是在村子的各个地方游荡着,像鬼魅一样,却让人看了就觉得安心。他是个清瘦的小伙儿,看上去只有十五六岁,高个子,背脊有点儿弯。他最爱去的地方,是村子最深处,山头上的墓地,就在一个个小坟包中间穿梭。年轻人不知道他在做什么,这时候,老人们就会给他们解释:
“他在守他们的魂。”
阿禄,很多人叫他阿禄,但是他姓什么,有没有真名,大家也都不清楚。大家伙叫他阿禄,只是因为偶尔有人问他名字的时候,他会含含糊糊地说“丰禄”。
或许,也根本不是这两个字,只是村里最有文化的老人给他归成了这两个字。理由很简单——丰衣足食,福禄双全,吉利。
凡是在林河村住久了的老人,都管阿禄叫守村人,但是总有一些不懂事的孩子,会管阿禄叫“傻子”。每当这个时候,家长们会拍一把他的脑袋,掐一把他的胳膊,连扭带拽地将孩子拉走。
阿禄确实是个傻子。
村里面大部分人认识阿禄的时候,他还是个孩子。他的眼神清澈,容貌呆呆的,让人一看就知道是个傻子。他没爹没妈,也没有家,整天拎着一个破碗,挨家挨户地去敲门讨饭。真怪,原本最最沉默孤僻的村民们,看见他那笑眯眯的模样,竟然也狠不下心来关上门。甚至于,随着阿禄一天天长大,还有人给他建了座小房子。虽然破破烂烂,但至少,阿禄有了家。
村长说,阿禄是与天地灵性接轨的人。他爱去的地方有两个,一个是坟地,一个是河边。他总是日复一日坐在那些地方,守着,看着,等着。对于他的守,他的看,他的等,很多人有不一样的解读。有人说,他是在等那回不来的爹妈;也有人说,那只是傻子的愣神儿。
但更多人愿意相信,他是在守着这儿。
“阿禄哇——”
呼唤声又响起了。阿禄的耳朵尖,他一骨碌就从地上爬了起来,从河边一路跑到声音传来的地方。又有人喝醉了酒,正摇摇晃晃地走在村道上。阿禄没犹豫,一只手搂住醉酒人的肩膀,稳稳当当地把他扶住了。他真瘦,可是劲儿真大。他一面走,一面问:
“叔……你家……在、在哪儿?”
醉酒的人不说话,只发出两声咕哝,似乎刚刚那句呼唤已经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但是阿禄没有气恼,他回忆着。这么多年过去,他几乎已经记得每个村民住在哪儿。于是,他一步一步稳稳当当地走着,最后停在一座村屋门前。他腾出一只手,敲响了门。
开门的是张婶,身上还穿着围裙,喝醉的人,是她那找死的老公。她先骂了两句,将丈夫扯进屋里,推在沙发上,不耐烦地甩了甩手,再走到门口,冲着阿禄,满脸都是感激的笑容:
“真谢谢你啊,阿禄……”
阿禄不回答,只是笑。他抬起手,不好意思地揉了揉乱糟糟的头发。张婶让出门来,迎阿禄进门。
“阿禄,进来吃点东西吧!”
阿禄没客气,就进来了。每一次,他帮别人做了一件事,人家就给他一些还礼。有时候是一只鸡一只鸭,有时候只是一顿晚饭。但是对于阿禄来说,每一顿饭都格外重要。吃饱了,阿禄才能活。
不管怎么说,今天的晚饭解决了。
在张婶家里坐着吃饭,阿禄吃得格外认真,吃得鼻尖上都是汗珠儿。张婶做的饭特别好吃,整个房屋里都洋溢着浓郁的香气。阿禄吃完了饭,还要进厨房去帮忙洗碗。他拿着洗碗棉,小心翼翼,一点一点地把碗的边边角角都洗得干干净净,又把筷子和勺子也刷得亮晶晶。做完这一切,他才走出厨房,对着张婶鞠躬。
“谢谢……”
“哎,阿禄还是这么懂事。”张婶微笑着看着他,好像是宠溺一个孩子。
“阿禄哇——”
阿禄正想说话,外面不知道什么地方又传来了呼唤声。他的脚步下意识就要挪动,但是似乎意识到了张婶还站在对面,一时之间,他有点两难。张婶看出了他的为难,笑着拍了拍他消瘦的肩膀:
“去吧。”
阿禄点点头,一转身就跑没了影。张婶在背后远远地目送他,村屋里亮着暖暖的灯光,张婶的眼神无比温柔。
“多好的孩子啊。”
她这样说了一句,就钻回房子里,关上门,照顾她那醉酒的丈夫去了。
而阿禄,又一次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跑了过去。这一次,声音是从坟地传来的。阿禄赶到的时候,只看见一个年轻的男人,坐在一处矮矮的坟包前头,颓然地靠着木头做的墓碑。他似乎在发呆出神,眼睛愣愣地盯着天空——这天天很晴,星斗满天。阿禄小心翼翼地接近,在他的身边坐下了。男人的眼神这才慢慢有了聚焦,他的目光缓缓移动到阿禄身上,突然失声痛哭起来。
阿禄不说话,只是静静地抱住了这个失落的男人。像这样的事情,在林河村也经常发生。谁在亲人的坟前悲痛欲绝的时候,总是会想到阿禄。阿禄不会多说什么安慰的话,只会笨拙地拍拍他们的脊背和肩膀,拥抱他们的身体,最多,对他们说一句轻轻的,还带着些许结巴的“别哭”。但是,这样简单的安慰,对很多人来说,已经胜过一切。
不知道为什么,只要阿禄在,人们就觉得安心。只要有阿禄在的地方,似乎眼泪就总能够被阳光所消弭,剩下来的,都是暖融融的光影,是阿禄身上散发出来的,永远不变的暖色调。
男人哭了一会儿,不哭了。他坐直了身子,一只手抚上阿禄的额头。他身后的那块墓碑,上面写着的是一个七岁孩子的名字。这个可怜的男人,早早就失去了自己的孩子。阿禄记得这块墓碑,有一回,他看着这块墓碑,自己也呜呜地哭了。
他想妈妈了。在他的记忆里,曾经有妈妈模模糊糊的影子,但他记忆里的妈妈,几乎从来没有对他微笑过。在他和妈妈相伴的为数不多的几年,妈妈对他说过最多的只有一句歇斯底里的话:
“你为什么不去死?”
为什么不去死?什么是去死,阿禄可能都不知道。每当妈妈这样尖叫怒吼,他只能低着头,眼泪大颗大颗砸在地面上。他不知道自己傻,但他知道,妈妈不爱他。
最后,他印象里的妈妈也变成了一个远走高飞的背影。那之后,村里每个男人都是他的爸爸,每个女人都是他的妈妈。
如果,他的妈妈也像这个孩子的爸爸妈妈一样爱他的话,那阿禄就算和这个孩子一样早早地“去死”,也是值得的。
“阿禄。”
阿禄的思绪回笼了。对面的男人轻声喊他的名字,他听到了,冲男人露出了一个微笑。男人也冲他笑了笑,笑容冲淡了他脸上的悲戚。
“天晚了。”他说,“回家睡吧。”
阿禄很听话,他回了家,在他那床旧旧的草席子上,裹着他最爱的,村长送他的那床厚棉被,沉沉地睡去了。
日子就这样平淡地过着。阿禄依旧在村子的各处游荡着,对每个人露出友善的笑容。村里的人们依旧把阿禄当成他们的守护者,一有困难,只要喊一声“阿禄”,所有的困难都会迎刃而解。
这种日子一直持续到一个暴雨的秋夜。
“阿禄哇——”
那天,有无数的声音在喊着阿禄。那天,阿禄发高烧,躺在屋子里睡大觉。听见外面无数惊慌的声音喊着他,他从被子里一下子钻出来,连鞋子都来不及穿,就深一脚浅一脚,跌跌撞撞地奔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声音是从河边传来的。当他赶到的时候,只能看见湍急的水流,以及河流里面浮浮沉沉的一个人影。岸边,一个满脸惊惶的女人紧紧攥住了阿禄的手。
“我老公……他——”她指着河里翻涌的浪花,突然扑通一下跪倒了,“求你,阿禄,你会水的……阿禄,求你……”
阿禄会水,这是整个村子的人都知道的。他能够一个猛子扎进去,跟鱼儿一般在水里灵活地游动。这么多年来,阿禄从这条河里救出了无数的人。因此,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在村子里流传开来:有人落水,就找阿禄,他准有办法把人救上来。
可是这一次,村长却犹豫了。他走上前来,抓住阿禄的手腕:
“阿禄,这么大的雨,你能行吗?”
阿禄不说话,只是迅速地把身上的衣服脱掉,他的身体还是滚烫的,被雨水一激,整个人都瑟瑟发抖。但是,他一秒钟也没有犹疑。下水之前,他回头看了一眼,无数村民站在大雨里目送他,村长满眼担忧地看着他,而那个即将失去丈夫的女人,依旧跪在那里,长久地等待着。
他冲着这些人笑了一下,一个猛子扎进了翻着巨浪的河流中。
河水冰冷,阿禄一进水,就打了个寒战。浪花太大了,他的头几乎都露不出水面。他很快就找到了那个即将顺流漂走的男人,一只手紧紧地箍住男人的手臂,带着他朝着岸边游去。然而,这比阿禄想象的要困难得多。逆着水流而上,他很快就感觉到力量在从身上一点点流逝。大脑越来越迟钝,视线也越来越模糊了。
“阿禄哇——”
有人在喊他。他突然又有了力气,用力用那只没拉着人的手臂划水。他把牙齿咬得紧紧的,终于隐隐约约看见了岸。
岸边,那女人还在等着,无数的村民还在看着。他用尽全身力气,将那个在水中昏迷不醒的男人推到岸上。但是,这个动作终于把他所有的力量都耗尽了。耳边,只剩下村长的呼唤,村民们的呼唤……
雨越来越大了,他原本抓着岸边的那只手,被一个大浪打落,他的视线终于沉入了一片黑暗。而他的身体,就这样顺着河流而下,融入了这个电闪雷鸣的黑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