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心动挑战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她倚着床柱醒来时,不知身处何处,也忘了自己的姓名。

犹疑间,意识深处响起冰冷且缓慢的声音。

【编号 NEX-177 启动,欢迎宿主进入副本。】

过往记忆如剪碎的羽翼,一缕缕白飘过——生日宴,父母责骂,男友出轨,投河自尽……最终,被压缩成短平的一句:“意识同步完成。”

她四顾茫然,好似午睡醒来,在心里问:“为什么我想起了这些,却一点都不难过?”

系统的语调毫无起伏:【你的情绪并没有消失,只是被分配到了五年后的时间轴上。】

【调整是为了任务服务,避免被不必要的负面情感干扰。任务结束将尽数归还,包括你的痛苦、名字,以及生命。】

女人像一个发条用尽的玩偶,或者刚修成人形的妖精,听不懂人话似的。直到声音彻底消失,才想起系统没说任务是什么。

视线穿过红盖头底边流苏,落在身前的那双长靴,以及一角暗红衣摆。她垂头看去,一身红艳艳的婚服,成堆作簇,无比隆重。

这是古代的洞房夜。

她被系统抛尸般弃了,冷厉且残忍。如今前路未卜,只能见一步算一步。

男子语气克制,带着几分小心,“方姑娘,我明白这场婚事并非你所想。我绝不会让你为难,若愿意,我们可以先从友人开始。”

他言辞间带齐了礼数,试探着问道:“盖头是由我为你揭开,还是你来方便些?”

还没回答,意识里展开了一面光屏,在大脑插入芯片似的,刹时便读取到了信息。

【宿主当前身份:方家幺女,方连玉】

【任务规则:行为符合身份设定,禁止任何违背时代背景的举动;控制对目标“阎决”的心动情绪,心动值达到100,角色死亡。】

此时,光屏左侧现出一行字:【心动值:0】。

她顿觉脑中杂草丛生,飞虫吟哦,感觉太阳穴内嵌了一条钢弦,一下下拨动着。

“阎决是谁?我可以避开他么?”

【与你成亲的便是阎家嫡子,阎决。】

新鲜如泉眼的记忆流过大脑皮层,她得到原主的一部分认知。

阎氏——龙津城的门阀大族,赫赫有名的商贾之家。

几代前,阎家出了一名战功累累的武将,他凭己能跻身朝堂,又在帝王思疑时,果断交还兵符,卸甲归城。此后百年,家族子弟退于幕后,通过行商累积了大量财富。

一年新王上位,改年号庆阳。陛下私巡民间,驻跸龙津,阎府设华宴恭迎。

消息一出,各人所见所想皆不同。大多人眼中,阎家富可敌国,“朱门酒肉臭”;世家乡绅则以为天子意在拉拢阎氏,以制衡朝中旧臣,此后钱权一体,不可得罪;而普通商贩厌其专横,每笔生意,每项营生,都绕不开阎家。

还没来得及消化这段信息,心动值竟无赖般,升了5点。

她缓缓嘘了一口气,安慰自己见财眼开人之常情,人生地不熟的,有阎家倚仗,行事也方便,至少不是天崩开局。

呼出的气如飘蝶,落在轻盈的丝绸红布,令它微动了一下,似迫不及待同主人分离。

阎决没听到回应,便耐心等着,直到盖头颤了颤,他攒着眉说:“姑娘若是紧张,我可以回避。”

她心有所触,刹时又记起该死的“心动值”,翻了个白眼。欲挑开盖头,系统答了第二个问题。

【避开目标为消极行为,将影响情感值,无法推进剧情,导致任务停滞。请慎重考虑。】

它喋喋不休说了一坨,最终落回一句:【当前最优解法:邀请阎决为你挑盖头。】

中译中就是,诶你个倒霉球,再不和那个阎什么决的牵手手,你就永远卡在这,等着给原世界的你收尸吧,桀桀桀桀。

她原本静定如僧,被这一气,身子不发软了,浑身都是劲。行……方连玉咬碎牙般,被迫开口:“夫君,劳烦揭下盖头。”

喜秤轻挑,天地敞亮。男子亭亭壁立,身穿深红带紫装,点翠抹额下是双美丽且渴求的眼睛,正凝视着她。

男欢女爱,融入这凡俗的欢愉,血肉塑形,如何抵住青蛇缠身。

她沉于他的眸光,感觉自己正被一点点绞杀着。这种绞杀不关乎情爱,而是……意识光屏上的那个数值,瞬间飙升到了20。

于此同时,下方新增了一行字。

【情感值:10】

【情感值已达标,剧情将于寅时解锁,可收集任务碎片。】

【祝,新婚愉快。】

雨变得细密,院中端放着燃得高斗的红烛,几点相连,从高处看,像某种阵法。

侍从撑伞立在一旁,护着那大起大伏的烛火,灭了再点起,直到烛芯彻底被泡烂,才得令撤离。

雨幕将天地搅成一团,闷雷轰隆,阎决上前将窗合上。

连玉趁此轻托着凤冠,心下抱怨婚礼简直是古往今来最遭人美化的酷刑。手放下,那块砣石又压了回来,她只能端正地直着脖子。

阎决望定她,淡淡一笑:“我帮你解发吧。”

连玉睐了他一眼:“这是不是不合规矩?”

阎决做了个“嘘”的手势,悄声说:“就我们知道。”

隔屏后的耳房里,他自顾自浸湿绢布,拧干,搭在铜盆边。之后,平齐地伸出双手,长袖下垂,像要接住她,“过来吧,都喊我夫君了,我该做的。”

她坐到了梳妆台前,透过面前的铜镜,观察阎决的一举一动,他也借镜看她。一经对视,她脸上的潮红,似乎要冲破镜中的那层黯黄无光。

阎决拿起蘸水的绢布,直勾勾看着她,见她没有抗拒,从额头开始,到鼻梁、嘴唇,细致擦拭,带走厚重的粉脂。

哪家的公子那么会服侍人,连玉不动声色。

如为菩萨像上色般,完成最后一笔,他满意笑了,将帕子放回盆边。

“衣裳备好了,你换上歇息吧,我去厢房。”话毕,在衣架取下寝衣,就要向外走去。

连玉心如平原奔马,弹跳不止,嘴比脑子先动作,喊住了他。一切进展得太快了,开了倍数一样,从“誓死捍卫清白”到“共睡一榻也无妨”过了不到半小时。

贴墙而眠的阎决安静如婴,她心里却乱糟糟的,像有一簸箕的芝麻在跳舞。

就这样不安着,骤然一道强光刺在眼皮上,幻视燎燎大火,就要烧到床边了。连玉猛地睁眼,周遭晦明不清,天还没亮,只能听见檐下水珠滴答。

她定了定神,猜想是系统说的“寅时”到了,缓缓下榻,巡视一番。正苦恼怎么推进剧情,门外有了动静。

推门而进的是两位侍女,她们见到连玉皆是一怔。其中提着灯盏那位,低声询问:“夫人,昨夜雨声闹人,你有唤我们么?”

“没有,雨天我也睡得沉。”连玉直觉她们透着古怪,答得也谨慎。

“那便好,我见梳妆室动过,清水也浊了。阿昭怪我,说我有耳疾,劳累了夫人,该罚。”

那位叫“阿昭”的侍女轻睨了她一眼,“是夫人心善。怎么不怪你?雷天不敢出屋,哪家婢女像你这样。”

冬儿脱口而出:“阎四爷惯的,找他怪去……”

话落音,气氛突变。冬儿转过身煎茶,肩头微微颤动,阿昭垂目不语。

阎府这种大户人家,礼仪规矩多得很,细挑慢捻的,宛如拨弦。

镜中那张白雪脸上塞满胭红翠绿,不知是哪朝那代的喜好。冬儿出耳房,意欲为她添些香膏。

连玉见阿昭心事重重,正想旁敲侧击,忽闻一阵刺耳的杯盏碎裂声。

阿昭预感到什么,转过隔屏,见冬儿僵立不动,白瓷片散落一地。顿时,阿昭身体止不住地抖,从喉间扯出“阎四爷——”,便再拣不起完整的话。

这么一叫唤,把冬儿的魂喊回来了,她跳着跨出房门,朝庭院大喊:“快通知老爷夫人,公子醒了!”

阿昭伏在榻边呜呜哭泣,带着些许怨,作抹泪状:“早醒了怎么不唤人?医师说你颅中有积血,难以解困。老爷听了这话,差点昏了过去,夫人日日痛哭!你太没良心!”

一段连贯的记忆慢慢输进连玉的脑壳,像野林里鸟兀地扑扑飞起,她站着,仰望它们离去。

那是一个声势浩大的迎亲礼。

兄长牵着她出门,贴在她耳壳说,玉儿啊,记得多回来看看。

彩旗飘扬,唢呐、锣鼓声冲天,白花瓣捧高一撒,沿着龙津三大主街前行,一路上芬芳馥郁。

马背上的男子帷帽低垂,轻纱遮面。百姓窃窃私语,据说这阎四爷得了汗毒,碰上这大喜日子,只能出此下策。

喜婆响亮的声音在耳边环绕,提醒她到了哪步。跨门,饮酒……最后一句“玉带龙门,新娘入洞房”,她终于安坐榻上。

连玉心念电转——这婚事竟是为了给阎决冲喜的!

若这喜冲不了,她会被怎么处置,陪葬?恐惧泛升而上,如一鼎古钟,将她套在里头。从“夫人”到“祭品”,命运半点不由人。

阎决的醒来如一剂春药,令人脸颊绯红,亢奋。

医师发髻歪倒,披着外袍就赶来了,男女老少围在榻边,热闹得像在过年。

连玉一点点被挤出他的视线范围,顿觉自己矮上了一截。她回到耳房,望向那面铜镜。镜中原是一对拘谨的小夫妻,少了他,多了惆怅的侍女,再如今,只映着一个白唇白面的女人。

瓷制炉的梅花气息袅袅,那是一小块香饼熔解后的恶怨,她在烟的这头踌躇,一道人影逼近屏风,出现在烟的那头,手穿过雾,从紫檀妆匣内拿出一个小圆盒。

不知何时,屋内的人退去了。阎决耳佩翡翠圆环,穿戴整齐,伫候一旁。

额上有道伤,先前被抹额遮住,现在才露出来。他抬手点触,解释道:“这是坠马伤到的……”还没想好要怎么坦白,表情有些凝重,欲言又止。

两人面对面站着,他想做些什么,指腹轻摁殷红口脂,另一边拿起唇笔,慢慢接近她。连玉挥起细臂,一言不发地挡开了。

阎决呆立着,半晌才说:“你要走了吗?是不是要给我下和离书了?”

连玉闷着一口气,直视他:“你提醒了我。”

“你当真……”话断了,再接起:“我先前同方家的提亲是真心的。昨夜醒来后,不知是你,本想让母亲退了这事,是见到你腕上的玉镯才……”

他支不起颈项,罪人般低语:“对不起,这不是我本意。”

以夫妻之名的分合,就是这样脆弱,昨夜解发,今日就可离人。

男人的身影停驻在眼角,她一时松懈,轻瞥了眼,只见他抬手拭面,玉白手背上涂满泪水,像融了的珍珠。她的目光游移,最终落在半阖的窗上。

“走吧,我们去见父母。”阎决睁着湿眼,却配着甜津津的笑,“等下先送你回方家。回到自己家,就安心了。”

她在这哪儿还有家?那日她因一时的不甘跳河威逼,竟将自己推至这种的困境。

阎府庭院深深,花木扶疏,廊桥如巨龙盘桓岩石之上。碧波盈盈的溪流,自西向东,穿亭过阁。

连玉看只觉颓靡又造作,像在炫技。

这样的大家族,为了唤醒亲子,能用的手段也只是欺骗、迫害一个女人。

女性活在社会,竟像家养猪一样,猪心猪手猪蹄,浑身皆可遭人盘剥。养大一个女孩,再吃掉一个女孩。

再回过神来,连玉已念完那句“儿媳敬茶,愿父母安康”,眼前二人一迭声地“好啊”“真乖”,老夫人掩面喜泣,老爷痴笑,不断点头。

阎决愕然,怀疑是不是听错了,直到连玉面对他,点一句“敬夫君,白首不相离”。他双目熠熠生辉,忘了规矩,一饮而尽。

离开大厅前,阎决遵礼交代事宜。几百口礼箱、礼匣,由管事分门别类好,记档入库。一部分当是喜金赠予亲朋好友,由小叔阎荣升主持送客,剩下的送去庙宇和女塾。

冬儿察觉连玉目色一凝,道:“公子仁善,冠礼后便派人修葺败落的庙宇,收容孤儿,还在松风巷辟了一地建院落,供无依无靠的女子栖身,请先生、艺娘授一技之长。我和阿昭便是那年遇到了公子。”

阎决接过管事手中的薄本,一一校对,连玉轻瞥了眼,“那你们怎么进了阎府。”做了婢女。

“夫人,你和公子真像,良善,同时天真。”冬儿苦笑,“女子在这世道,纵有所长,大多也成了供人看乐的歌姬,那些真正有成就的女士,哪个不是有财权、世家撑着。我和阿昭哪敢奢望这些,要能少点颠簸地过完此生,已是大幸。”

阎决不知她们在谈什么,见连玉轻轻揽着冬儿,眉眼带笑。有种说不清的美好感觉泛起,像闻到了橘子香,清甜、温软。

一年阳春时节,阎决以贺鸿雁北归为名,在奚邬别苑办文宴。恐女子别扭,准戴幂篱入席。

庭院桃花纷飞,阎决一袭淡青袍服,坐在石椅,把玩一枚鲜橘。果香亲昵,指尖像被一朵花衔在口中,他怀抱白猫,绕着长尾打圈。

宾客尚未来齐,阎决便在后院逗逗雪霁,消磨时光。那日雪霁睡得沉,唤了几声,都不被待见。

忽闻三声惟妙惟肖的“喵——”,雪霁耳朵轻弹了几下,睁开了眼。他抱婴般抱起雪霁,沿着石径循声而去。

穿过一拱石门,只见一个女子站在梧桐树杈上,臂间挂着幂篱。她双手微张,细腕青白玉镯一晃,正哄着檐顶的小猫。他正要唤侍从搬梯,她已捏住小猫的后颈,身形轻盈,稳稳落地。

远处脚步踩着碎叶而来,小猫窜进了花丛,她也戴上幂篱,跟着阎府小厮,准备入席。

女子举止过于洒脱,与此格格不入,阎决料想她是被家里逼来充数的,冷声交代小侍:“日后问清本人意愿再下帖,雅集不是什么结党营私之地。”

小侍知他最厌恶这些,忙低头应“是”。

未曾想,那个被他腹诽的救猫女,于宴上意气风发,才情漫天,引得众人举杯表敬。阎决心中有愧,打算邀她一聚,可还没等到佳肴上桌,她已离席,徒留一段佳音。

阎决惦记此事,命人打听她的消息,可传回的只有,“方姑娘深居简出,与普通女公子无异。”

直到两个月后,方府当家——方元,在怡光坊输了千两白银。

他在起哄声中脱得精光,如一条黄鳝,在案上打滚,不肯下台。忽而灵光一现,腆颜求人:“我还有银筹,我可以赢回来!”

阎决在二楼雅座往下望去,雪霁乖巧趴在膝上,尾巴有节奏地轻拍着,像为那人倒计时。

哪家世族子弟逗他:“你全身上下,只剩一块裆布,莫不是把这个当银筹吧。”

话一出,满堂大笑,脸上皆是讥诮之色。

方元气极,猛一拍桌,气势高昂,喊道:“我拿我妹的开苞夜做银筹!我妹可是龙津大才女,方连玉!”

阎决本想请方元引荐一面才来了这里,谁知竟撞见这一幕。

雪霁迷迷糊糊,睡得正香,却突地发难,挠向他的脖颈,血痕幼如红发丝,串起晶莹的玉珠。

近侍忙放下剑,欲检查他的伤势。阎决微抬下颚,掌心轻压伤口。他神色不明,轻扯铜铃下的线,不一时,坊间堂倌到了帘后,等待发话。

长青心领神会,对堂倌说:“我家公子出十万两白银,再添一座白玉山水阁,取个头彩,烦请安排。”

待堂倌跑下楼,阎决边安抚雪霁边说:“继续哄他下筹码,直到拿不出,为止。”

长青自小在赌坊长大,熟知牌局上的规则,诈术精湛,暗处指间翻飞。一炷香不到,什么开苞夜、什么大腿、胳膊、头颅,拆解得零碎。

方元把唯一的妹妹完完整整输掉了。

开头装了几日好夫君、好哥哥,可男人迟迟不来“取货”,他便显现本相,索性自我安慰——想必是遇上了“为民除害”的大侠,小惩大诫罢了。

又一场了。

他又赢了一场。

运气便是那么公平,没人能一直倒霉下去。

后来回想起,这真是他一生中最好运的一日了。不仅在赌场春风得意,龙津的阎家竟登门拜访,说是替侄子商议婚事。

他环顾这一箱箱的珠宝,摆起谱来:“看上了谁?”

小侍作揖:“问的是连玉小姐的亲事。”

方元又问:“阎家哪个侄子?”

阎荣升亲自回答:“适龄且尚未婚配的侄子只有枝潜了。”他稍顿,笑道:“啊,应是阎决,抱歉。”

阎决……这龙津城,谁不识这个名字。方元开心得要晕了,人刚走,就跑向方连玉闺房,扯开嗓子喊。

“妹,方家祖坟冒青烟了!八辈子都赶不上的好事,这回全靠你振兴家业啊!”

“你过来就为了这个?”连玉踮脚替他扶正玉簪。

阎决拉着她衣袖,节节攀高,握住她玉藕般的手臂。

他认真看她,内心话如同鱼嘴吐出的泡,令水面起了皱,看多一秒,涟漪越难藏,只能在她神色稍歇时一鼓作气:“是的,只有这个。不信我便再问一遍,我算是你的夫君了吗,明媒正娶的……”

他在斟酌用词,决绝地要个结果。

仍思索着,闻得连玉像接骨般:“嗯,明媒正娶的夫君。”替他五脏六腑复了位。

两人顺着回廊缓行,此时刚至亭台下,恰有一阵穿堂风吹过,然后是哗啦啦的叶动声,如海潮。

昨夜的雨顷刻还给这对新人。

意识抽离,熟悉的声音钻进脑海,像听到了停尸间的呓语。

【恭喜宿主成功收集任务碎片:冥婚。当前心动值:18,情感值:16。下个剧情将在一个月后解锁,情感值须达50。】

本来还很是烦恼,甫一抬头,瞧见男人笑得动人,清丽如春枝轻颤。她愣了一下,对系统的怨气竟瞬间散尽,像个被超度的女鬼,显出明净面目。

爱与不爱,皆是预演好的一场戏。

连玉有一瞬的心虚,不知觉止住笑容。他捕捉到了,笑意微敛,替她拭去脸上的雨水。

听阿昭说起,才知一个月后是归宁日,方连玉要回娘家,想必这就是剧情点了。

关于方家,她只记起方连玉有个要好的侍女,名为观花。其余的就像在舌背打了个转就吞下去的枣,不知全貌。

不及细想,有人屈身为她披上了棉毯。

阎府喧闹多人语,白日里唯有晌午后的半个时辰安静些,像一个精密又老旧的仪器,内在结构嘎吱作响,终于它舍得停了。

秋日柔和,服帖地敷在阎决身上,像舔去了颜色,温顺平和。他松挽青丝,笑容浅淡。

她贪心地看着,不舍得挪开眼,随口问:“你怎么不睡了?”

“翻了个身想抱你,是空的,所以醒了。”他挪动脚步,站定,小气地,不让阳光亲她的脸。

连玉兴起,折了一段藤条,给他扎了两条松垮麻花辫。不用照镜,他也能猜到自己现在怕是像个娇俏的女娃娃。

阎决自小生得秀气,性格温和,爱与族中姊妹同游,常被斥责缺少大将之风。

阎老爷为此花重金延请武师入府,授其弓箭、剑术,日日不辍。个子才及马腹,便已驰骋猎场,或许天赋使然,总一击命中,鲜少失手。

可他不喜这些,身子臭哄哄的,难闻。而且大将之风与他何干?族中男女无数,为何非是他来承受。

有次阎荣升为了哄他,不得已说出了答案。

阎氏高祖,阎陵之。那个十七岁上战场的小将军,兵行诡道,用招狠毒却无往不胜,往后十余年,得圣上青眼,风头无两。纵然已化骨成灰,仍是后代追忆的完美幻影。

阎陵之的牌位为檀木所雕,面上洒金妆点,暗香浮动。阎决犯了错,就被父亲扔进祠堂,命他跪下同那块木头认罪。

一个雷雨交加的冬夜里,阎决劫走了阎陵之的牌位。上百人提着灯笼,高声呼喊着“阎四爷”,穿街过巷地寻他。

最终阎荣升在一处茶摊找到了他,人窝在角落,冻得瑟瑟发抖。

“你这一跑是潇洒了,看守祠堂的小侍,你的小长青,都挨了棍子,雨水混着血,流了一地,估着快不行了。”阎荣升语气淡然,“你现在去见他最后一面,还来得及。”

阎决明知那是陷阱,但还是踩了下去,只是在踏进大雨前,缓缓回头,问了阎荣升一句话。

“你是为阎陵之来的,还是为我?”

“为谁,重要吗?”

“为什么不回答?荣叔,我自知浅薄,比不上他的丰功伟业,可难道我连这块木头都不如吗!”

阎决突然发狠,高举着牌位,似要将它砸碎。他的眼,锥子一般锐利,饱含不甘、愤怒,死死钉在人面上。

“枝潜,你知道你父亲为何对你那般严苛么?”阎荣升叹道:“你的八字,与先将军一模一样。那年卜得益卦,卦师断言四十载内,阎氏当有君子得位,主利贞,承天命。次年你便降生,你说他如何能不在意?”

阎决微张口,错愕未散,眼底浮起一丝自嘲。

茶旗在风中猎猎作响,打在他衣襟上,如招魂的大手,不肯放他走。

阎决以为他会一直舞刀弄枪下去,不料庆阳四年春,圣上改道来了阎府。如此仓促又荒唐的,他从“武将”成了“文士”,再从握剑到执笔。

指根的茧如树瘤,突起、粗粝的病变体。经年累月,成为了他的一部分。

阎决望着连玉搁在膝前的手,不敢牵,生怕碰花了她。他偏过头,那点失落弭于眼眸,恢复惯常的笑容。

连玉拨了拨藤条耳饰,掌心贴上他的脸颊,半欣赏半玩笑地说:“怎么不看我了,发现自己是个小美人了,开始扮上相了么?”

阎决眼神轻动,手覆在她的手背,须臾,他说:“我们逃吧。”

“阎氏在江夏有座别苑,只留四五仆人洒扫,僻静清幽,你会喜欢的。我们去吧,谁也不带,好不好?”

“雪霁也不要?你不是最宠它么,跟亲儿似的。”

她大概是想博他一笑,怎知阎决听后放下了手,闷闷地说你故意的。她拽回来,拉直手指,不让他往后缩。猝不及防地,与他击了一掌,像庄重的盖章仪式。她说,好,一起逃。

短暂的沉寂过去了,巨大的机器重新运转,嘎吱嘎吱,齿轮相吞。

没人知道阎决的心血来潮为何,或许本就是一场蓄谋已久的私奔。

阎决来槐云别苑已是几年前的事了,小侍对他的到来略感意外,但见他神色疲倦,不敢多言,默默牵走了马。

日夜交替之时,天色深蓝,月影鹄立在低垂的屋脊上。阎决懒得再挪步,低下身子,额头慢慢抵在她肩膀。

他此刻的容颜多么像那薄如宣纸的月亮,飘渺、清傲,她不敢多看。

连玉拍拍他的背,说了句古人爱听的吉祥话:“你看天上日月同辉,今年一定是个好年。”

阎决喷出一朵笑,声音很轻:“哪来的小方士?上弦月罢了,不过也快要祭月了……”

轻拍的动作停住了,余晖如一道叹喟,铺在她脸上。

下一秒,她在意识里呼叫了系统。

“他怎么会知道日月同辉的原理,你还有别的宿主?”

系统没有立刻回答,似乎陷入了思考。

惊悚感如白蚁,成群结队爬起,一口口吸食她的骨髓。痛觉还未传至大脑,她一动不动。

在槐云别苑,他们过得自在无拘。每日相拥入眠,于晨光醒来,为彼此佩簪、掬水净面,再牵手出门,与寻常夫妻无异。

阎决还寻了许多消遣,学刻扇、磨木制簪、配香囊,每成了一样,便送给她一样,渐渐装了满匣。

她闹他,说要带回龙津高价卖掉。他也高兴,说无论被换成什么,哪怕面目全非,只要能继续陪着你,就够了。

连玉用力咬住舌尖,疼痛像血腥味,慢慢在口腔里晕开,她只能以这种强硬的姿态去对抗心动。

前几日,阎决还会在院子里敲敲打打,发出些声响。一旦静下来,仆役就非常不安,想尽办法去探查他的近况。

刚一踏足,一把细剪嗖的一声飞来,钉在脚边。

庭院里,夫人斜倚着绣榻,腰肢下陷,如逶迤的青山。公子挡住他的视线,字字透着寒意:“不是说了别来打扰么?”

仿佛误入了话本里的鬼窟,家僮逃之夭夭。

阎决移开几步,露出一个彩陶盆,松泥里栽着四颗冒芽的蒜头,活像一排白胖童子。

薄日如纱,黏贴着肌肤,使人如新生儿般纯净。他捋起长袖,用竹勺舀水,不断屈身,细细灌之。

她接上方才的话:“幸好你没带雪霁来。它那么贪玩,糟蹋了蒜苗,你多心疼。”

“本来就是食物……”阎决起身,眼神如一张丝网,撒向她,“唉,有人觉得栽蒜品格不高,开始笑话我了。”

她佯装不悦:“说得我好有城府。”

阎决告罪般低下头,“不是这样的。”那点愧怍只打了个照面,就抬眸说道:“但是,你让我难过了。为什么来了江夏后,你像在避着我。烦我了?”

她试图蒙混过关:“你有哪刻见不到我的?”

“你知道我不是说这个。”阎决扬起眉峰,视线落在她心口的位置,“我说这里。”

她做贼心虚,看回蒜苗。

心动真是个没道理的怪东西,飘忽不定,无法控制,还让人变蠢。

在江夏的日子,常有一念闪过——这会不会是一场沉浸式游戏,他真是她的丈夫吧?如果不是……他是同谋,还是敌人呢。

系统说的“只与单一宿主绑定,有且仅有一个宿主”又有几分真假?

一旦埋下怀疑的种子,思绪便如猖狂的草,缠缚她的四肢,做什么都不由自主。

可阎决不是木头,连玉就像指甲边缘生出的倒刺,顺着他,或逆着他,他再清楚不过。

江夏的天,水洗般清透。生铁般的月亮镶嵌其上,像能掰成两半。

两人对坐于庭院游廊,檐下灯影轻晃,银壶里温着水,碧汤入盏,茶香缭绕。

阎决静看她的动作,忽然说起谢氏来信邀宴一事。她倾茶的手一顿,水断流了,再续满。

“我本想推了,可你这段时日躲我躲得厉害啊。”他有些失落,“看来我确实该给我们留一点空间了。”

她微抿一口清茶,抬眼看他。阎决像终于等到她望过来的一眼,说:“等我回来,可以告诉我原因吗?”

她面上云淡风轻,几度欲语还休,终究没有开口,只是倦怠地叹了几声,如矇昧夜色里孤鸟的低啼。

阎决不给她独自失落的机会,扳过身子,捧着脸亲吻她。

哀生万众,谁不为欲望下跪。

心里支起无数火把,风起,你拥着我,我倒向你,一片亮堂堂的天地。

这是无法被满足的,是华丽,也是虚假的。在梦里,阎决想征服,但她想活命。

念头如山洪暴发,她猛地推开他,少见的先发制人。欢愉被生生熄灭了,雨散云收。阎决什么都没问,只注视着她。

她起身欲走,他拉住她,拇指揉着那块突起的腕骨,那点幽怨跑进眼睛,再到嘴边,却只有薄薄的一句:“我比任何人都安分,比任何人都爱你。别躲我,好吗。”

连玉居高临下地看他,影子罩了下来。第一次,她向他探寻:“我怎么知道这不是谎言?”

“你不能知道,你只能感受。”他尽力让自己平静,“如果有一天它成了谎言,你不会问我要证明,你会感受到的。”

阎决回来时,正下着小雨。无数金丝落在凡尘,仿若每个人头上生来就有那样的线,众神在玩木偶戏。

这短暂的分离,如金钱美人、权力地位,如世俗之物,如此凶猛地唤起她的欲望。再见阎决,她像喝了雄黄酒的白娘子,亢奋、欢悦等情绪,在体内冲撞,令她原形毕露。

阎决拥抱她,埋首在她的颈窝,嗅着那股熟悉的香味。

桂花、艾草、橘皮,洗净晾晒,研磨成细末,再一针针缝制香袋,是他亲手做的香囊。

掌心抚上她的后背,阎决语调低而缓:“我不想知道你为什么避开我了,我知足了。”

连玉听到了自己的心脏,如山石崩塌般,隆隆作响,又如背着半边天,不堪重负。

那道声音又起了。

【恭喜完成情感值目标,当前情感值72。此外,宿主的心动值增长过快,请注意调整。】

他们刚回来,阎决就被阎老爷叫走了。待出书房时,夜幕已低垂,阿昭见到他着急上前,说夫人被张妈妈带去了祠堂,要她补上归宗礼。

母亲竟然时至今日仍不认可方家,想着惩罚连玉,逼她经此“指点”,从此恭敬麻木。

他血气上涌,越走越急,突然间,敛藏在内心深处的一个念头,扬武扬威地冒了出来——如果他不曾插手,她会如何应对这台戏。

他深觉自己卑鄙,可不这样试探,他便不知该怎么相信他从未爱错人。他在赌她保有攀树救猫的勇气,期盼她反抗,就算囿于井底,仍存观天的心。

胸臆间一口浊气不上不下,他的脚步慢了下来,视线定在一棵树上,借机喘息。

在江夏时,谢家友人为他的到来,大办秋风水宴。

两人上次见面,原本也要游湖的,可中途,阎决不知听了什么,嘴唇都咬出血了。茶水过喉,他舔走鲜血,然后跨上马,匆匆离去。

几日后,友人在信中问他诗作可有送出。书信石沉大海,再得知他消息,便是阎决携妻来了江夏。

溪畔边,他们信步闲谈,友人问起阎决是怎么说服父母同意婚事的。

怎么说服?阎决从没想过说服,他向来是先斩后奏的。

十三四岁的阎决,恨不得把骨头抽出来,磨成利刃,再捅向那些人。那些对他寄予厚望,又不曾真正将目光停在他身上的人。

他恨言不由衷,恨人与人之间的失信,话越发地少,多年的挣扎使他疲惫不堪,他开始不解为何蛇鼠一窝,豺狼同行,他却那么孤单,像躺在密闭的棺椁里。

那年天子入府,去君臣,以杯酒谈心。如今朝廷新整,军臣守职,收复失地指日可待。阎老爷心头一凛,陛下这些年的大刀阔斧,原是为北伐铺路。今日这一遭,既在试探阎氏,也是逼其表忠。

百里加急的一封书信,将阎决从军营召回龙津。自那后他得了喘息,以奏乐吟诗代替拉弓挥剑,开始纳知交,建女塾。

阎决爱花,院中花团锦簇,除了牡丹、芍药,也有卯足劲摇曳的田间小花。友人笑他眼光,说养野花失了格调,而且让猫伤了根怕是活不了几日。

他一手抱雪霁,一手抚摸叶茎,说花开百般,各有各的本事。

他费尽心血救一株濒死的花,此等心思同样放在了方连玉身上。

倘若方连玉单是世家闺秀,或乡野丫头,那年春日宴上,阎决绝不会注意到她,可偏偏被困在规矩里的是她,打破规矩的也是她。

她能不顾身份爬树救猫,那她愿不愿意……她会是那棵为他解困的高树吗?

可经方元赌坊一事,他惊觉方家如蛀心虫般啃着她的枝干,他还没拥有那棵树,就要目睹她的倾倒。

阎决看着她的卖身契,上面摁着方元的指印,见血时,他鬼哭狼嚎的,说自己金枝玉贵,不能少一根毫毛。

他嫌恶男人的聒噪,命长青拔了他舌头。

这些年,阎决学了“先礼后兵”那套,长青为他做了不少见不得人的事,这是第一次阻止他。

他看出公子那是气话,公子想为方姑娘出一口恶气。可这口恶气,不该是剪舌头那么简单,他会后悔的。

果然,帘后传来一声轻笑,拨了下指尖,示意放人。

阎决闭门思索她的出路,最终决定要用阎氏托举起她。若她成了参天木,他随作附身藤,借此见见青天。

他要的从来不是一个肉体,而是不可碰的精神,是“野花成子落”,是“浓绿生云外”,是方连玉凝聚成的,如晶露般结在他骨骼上的精神。

想通的第二日,阎决跪在父母面前,恳求应允与方氏的婚事。未等点头,那边已经托付小叔去提亲了。左右只是纳个妾,探探方家意思而已,阎荣升没做多想,备礼上门。

阎决不断模糊妻和妾的边界,多次派人补全礼数,他让龙津人人皆知,方连玉是他未过门的妻。待阎荣升被兄长臭骂一顿,才知被侄儿利用了,所谓“纳妾”是为了破窗纸。

他怕方连玉委屈,想同她解释清楚,可染上了风寒,这事就搁下了。

一日天朗气清,阎决着一袭墨绿薄衣在院里浇花,小侍碎步来报门外有人求见。不速之客扰了雅兴,他拧着眉,沉沉“嗯”了声。

来者是个书生,他抬不起胳膊,仍强行那歪斜的拱手礼,丑陋又无用的文人气性。接着,男子称他和方连玉早在六年前定了终身。

阎决正嗅着花,听到“终身”两字,他停住了,掀起眼皮看他。

夏风吹拂,一缕青丝落在唇上,孱弱的花不喜风波,恹恹落地。

阎决病体未愈,面色发白,阿昭见公子垂眼的侧影,明明魂都要散了,仍笑着说多谢告知。

冬儿挡在阎决面前,问证据何在。

男子不卑不亢,说方元霸道,将玉儿锁在屋中。方府大门有护卫把守,见他便拳打脚踢,一步都不许靠近。观阎决容色,再道:“待陈某考取功名,必开中门迎她进门,求阎公子成全。”

阎决突发咳嗽,咳到眼前发黑,天旋地转。冬儿速速将书生带走,阿昭递来热茶,忧心不已。

缓了过来,他才传话小侍,让男子带句“既是无缘,愿君安好”给方连玉,像同意了退婚。

当夜,阎决与自己对弈,黑白子四散,一盘残局。院中高树萋萋,鸟雀终日扑飞、停歇,鸣叫不绝。

良禽择木而栖,而树只能认命,尤其是一株无力自保的幼苗。她生长尚且困难,难有明眼识人,错付一个四处毁她清誉的人,再正常不过。

所以那六年怎么能算是她的选择?

他记起每年柿树结果之际,仆役都会制作机关,捕杀馋嘴的鸟儿。他静默一下,苦思,下了一步棋。

他走到了死局,但落子不悔。

又经几多波折,他像一条忠诚的疯狗,在众人手里撕下她的肉,含泪拼凑成形。方元的贪婪,族人施压,如今又来一个陈某,花言巧语,令人作呕。

那次阎决出游散心,席间无视友人疑惑,愤然离场。马蹄声随着远处清悠的钟声震起,脑海不断翻滚长青那句“男人消失后,她欲以死明志”。

好一个“以死明志”……死能一了百了吗,若能他早死千百回了。她既然想死,又知是为谁而死吗,不是那个穷书生,而是他!

是他毁了她洗手作羹汤的妇人梦啊,所以死前不该见见罪魁祸首,不该要他给一个理由吗?

为什么她不醒悟,不曾感念他的辛苦?为什么装作很有骨气的样子,口口声声说要去死!

阎决等不及,他要马上见到她!

持鞭的手越挥越快,像极了他的心脏,咚咚咚,不停击打,直至马受了惊,他满头血污,前尘了却。

谢家公子见他眉头紧锁,慰道:“你爹当年不同意也情有可原,照你所言,她惊艳绝伦,又怎会安定下来,一心扶持你。”

遥望湖上画舫缓缓游来,岸边树密,浓荫倾泻,绿了一池秋水。

阎决目光落在那片碧色,缓缓道:“她惊艳绝伦,我怎么舍得让她扶持我?”

明明是他要扶树探月,是他乞她垂首。

是他不知从何而起的执念,将她奉作了神明。

祠堂幽静封闭,一个个牌位如荒冢,按生前事迹分高低,顶层那个杀了最多人,却功德最大。

连玉盘膝而坐,前身向地面折去,额贴着膝,乍看像极了伏跪状。

阎决见此,回头盯向张妈妈,那眼里像有把利刃,要将人剔干剜净似的。张妈妈心头一跳,忙移开眼。

他遏止住发作的冲动,合门瞬间,唇角浮现一抹淡笑。他尽量放轻了动作,但还是吵醒了她。

连玉不知自己睡着了,抬头看他走来,理直气壮地告状:“他们不给我出去!家规那么长,我都看完了,还是不准。我无事做,这才眯了会……你家祖先会怪我吗?”

他蹲下为她揉腿,故作严肃:“会哦,他们只喜欢诚心的小孩。”

那点狡黠被看在眼内,她问:“如何才算诚心?”

他教她双手合十,指尖挨着唇,教她跪坐,闭上眼。

还在等着下一步指引,阎决膝行至她面前,像一片宽河,分隔开她与山巅上的悬棺。

阎决望定她,像要刻在记忆深处。

他曾为她写过许多诗词,自认才疏学浅,在她面前丑态百出,写一首烧一首,从未送出。

书生找上门的那夜,他久不能眠,秉烛自庭院行至楼台,本就伤寒在身,他却自虐般,站在池边,让雾气沾了满头。

晨曦薄明,他沾水在石案上写了一首诗。写完后半句,前半句已泯灭,不留印,单单徘徊在心里。

枯木长年屹如岩,野火一朝闻血甜。

不恨风轻非草浅,阴雨夺魂死千遍。

他好恨,真的好恨那场迟来的雨,让他生也不能,死也不痛快。

连玉闻得一声轻叹,继而落入一个怀抱。

加重,如同逐渐捆紧的绳子,她双手合拢摆在胸前,已成了束缚,再也不能轻易推开。

“这便算诚心……不过还差一步。你得说出心愿,比如……”他呢喃着,嗓音发涩:“看看我。可怜也好,作乐也好……你也看看我吧。”

阎决直直跪起,吻在她额间,两行清泪聚积在下颌,途经了她的唇。

这一个月里,连玉试过各种办法来抑制心动,却反复实验无果,心动值只增不减。

可她没想到,那串数字即将停在原地,像火舌骤然断灭,她的世界陷入了长久的黑暗。

来到这里后,她醉过两次酒。

一次是在江夏的第一夜,原想灌醉阎决,再套话,谁知喝醉的却是自己。

两人坐在院前的青石阶上,周遭出奇地平静,像为二人的密语让路。她嘿嘿笑着,手指合拢,抓了个空,他轻握住她的指尖,带回他的脸庞上。

阎决静静看她,眼神如一轮沉月,继而缓慢低下头,触碰她的额头,轻笑:“是真的。这就是我,一直都是。”

她没再暴露更多,稍稍后移,举杯敬明月,敬一去不复返。他看在眼内,不劝慰不阻止,只陪她饮酒。

第二次醉酒,心境则全然不同。

灵州太守面圣回城,在龙津停留数日。

宾客一到,先以新茶相待,席上七十多道菜肴,流油反光。她盯着那些人的尖牙利齿,在桌底捏着拳头,头一低,一滴泪砸在锦服上。

归宁日已过去几月,可那些画面仍挥之不去,就像不断倒带重播的影片。她发梦发得凶,有时像在天上看着女人,有时又钻进她身子里。

哒哒哒——

急促的脚步声从方府内传来,只见一个女人大汗淋漓地跑出来,脚步乱得随时会崴倒,她驮着一个……

路人定睛一看,背上的那人活像在刀山火海捞起来的碎尸,浑身没一块好的。

烫熟的肉、割开的皮、抽断的筋,结了痂又挑开,旧伤变新伤,脸上青紫堆叠,眼珠溢血、外突,合不拢眼皮。

两人被接上阎氏马车,半炷香时间不到,车里传出凄厉的哭喊,紧接着,是声嘶力竭的一声:“杀了他!我要你杀了他!”

观花死在了她的怀里,看不出人形,当夜的一场高烧让她见到了完好的她。

梦中的观花十八岁,笑起来有一对酒窝,她如婴儿般,手脚并用地爬来,声音清脆,笑呵呵地说:“江欢,你疯了吗?”

“……你疯了吗?回来做什么!”

眼前的女子是谁?方连玉的侍女,观花吗?她肩膀在颤,手停在那张被捣烂的脸前。

观花用尽力气去推她,如棉絮打在身上,“快走,别让方元看到你,他赌钱输了很多,想要你偷阎氏的家当给他……我们的事会被他坏了。”她艰难吐息,几次断续,“他不敢去找你,就等着你回来呢,快走啊江欢。”

这是在说什么?江欢……她不是方连玉吗?

她的身体比大脑先听懂了,整个人像一张紧绷的弦,双眼茫然,泪水一串串地结出。观花伸手去摘,咸泪滲入糜烂处,痛得钻心,她站不稳了。

背着她逃出大宅时,一道声音在脑里穿梭——观花,我要替死在坑里的人发声,你帮我吗?

她双眸如星光明亮,展笑:“江欢,我当然会帮你,我们可是甘山村的姐妹花啊,你忘了我们的誓言吗?姐妹齐心,其利断金!”

当然记得。不仅她记得,春婶也记得。

所以,她一人一匕首,踏入了龙津。

江又春做了一辈子的屠户,手起刀落,杀了数不尽的牲畜,从没想过这把刀会落在人的脖颈上。临死前,她想,早知要做恶人,当年就该做了,何必等到现在。

十几岁的江又春,见到了世上最美的女子。

那是个外乡人,牵着一个女童,在村子歇脚。她面容姣好,肤白如雪,娇媚中透着几分天真。露富也得看有没有守财的本事。江又春白她一眼,嫌她呆蠢,可还是丢了块抹布过去,“遮住你的脸,这里不安全。”

立朝之初,甘山岭勘出了铁矿,朝廷在此召集矿工开采。对村民来说,活是苦了点,好在有粮有工钱,尚能养家糊口。

后来幼帝登基,朝纲尽握宦臣之手,外敌犯境,天子惶惶不安,屡次割地求和。朝臣为缩减支出,停了不少矿山,甘山岭也随之荒废。

村里老人总说挖矿的日子虽累,胜在安稳,不用看天吃饭。谁知朝局骤变,甘山岭也易了主,那个盼着的“从前”……回来了。

一日夜里,江又春和一群孩童围坐大树下,她神神叨叨地说山里铁定有宝贝,所以大人都不舍得回来了。

对对,我哥就拿了宝贝跑了。

跑了?

嗯!再也没有回来了,娘说他当财神爷去咯。

你哥也太小气了,那么好的事都不告诉我们。

我长大也要去甘山岭当神仙!

我也去我也去。

“我们看看那有什么吧,免得日后白跑一趟。”

江又春祖辈都是屠户,她好奇心重,胆子也大,是孩子心中的老大。这冷不丁的一句如同在潭里掷了一枚石子,众人蠢蠢欲动,她再怂恿几句,很快就拉起一支小队,摸黑朝山里走去。

这群脱缰之马,被家里束缚得久了,一路上奔跑、说笑,全然不知恐惧。

待爬到半山腰,一人忽见下方山坳亮起一片星点的黄光,他振奋挥臂:“金子,是金子!”

所有人唰地齐齐摆头,你挤我,我推你,都想站最前头看一眼黄金是什么样的,可是下一瞬,“金子”动了。

话语声骤止,大家眼睁睁望着底下的一切。

火光中,是一个个赤着身的瘦削人影 ,脚踝上拖着铁链,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摁着,头几乎要低到泥里。

走慢一步,高举火把的人抡着鞭子,狠狠抽来,如同布帛撕裂声,第二鞭未至,已用肩头抵着地,艰难爬起,继续劳作。

有的扛着装满矿石的箩筐往上走,有的趴在山壁挥楸,日夜不息,硬生生在山体上凿出了深坑。

然后,起风了。火光跃动,那火似晒在院子的被子,灌入了风,就呼呼地响。

清冽的风夹着一股臭味,没人知道是什么,只觉胸口发闷,撑着膝盖在干呕。但江又春知道,那是腐肉的味道。

她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四处张望,赫见更近处有一洼塌地,像张开的黑口。里头歪七扭八叠着死尸,火把晃荡,那人叉腰,盯着野狗在撕咬、啃食。差不多了,他用力拽开狗,啐了一口,转身走了。

江又春见过许多死去的牲畜,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红艳艳的像日头一样,但从没见过,死得像烂泥一般的人,猪狗,不如。

有孩子被吓坏了,脚底一滑,差点滚下山去。江又春马上举起手捂住他的嘴,可还是慢了一步,那句“我看到了……阿爹——”在山坳里回荡。

举火把的人缓缓抬头,绿油油的,野狗一般的眼,穿透山风,直击他们心灵。

地在震,山在摇,像有什么挣脱了铁索,黑暗里突然窜出无数条野狗,獠牙滴着口水,疯了似的向他们扑来。

江又春大吃一惊,呼喝:“跑!”

孩子们在林子没命地逃,连滚带爬,如四散的惊鸟。

身后有人在嘶喊、尖叫,哭声断续,逐渐熄灭。她本能想回头看,可下一秒,狗吠声又近了。

别丢下我,我,我腿没了!

啊啊啊,我再也不敢了!

我错了……

还有,“对不起……”

刀扎进肉里的闷声,骨头碎裂的脆声,动物死前的哀嚎,她太熟悉了。一个个人腿软,倒下,可她没有,直到再也听不到哭声。

七个孩童,最后只有三个逃了出来。

江又春是其中之一。

他们把这事告诉村里的人,可甘山村的男人都成了坑里的尸体和狗啊,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家伙能做什么。死了孩子只能忍气吞声,疯疯癫癫地,见人就说,我家阿福是去当财神爷了。

江又春,我要去告发他们,去龙津,去盛京,你跟我走吗!

对!我哥说过,人不能当缩头乌龟!要连我们都不阻止,大家都会被送进坑里的!

她像没回过神,一抬头,两人已消失踪影。她追出去,见他们义无反顾,奔着夕阳而去。

十天后,村口树上挂了两具尸体,摇摇晃晃,像枯黄的叶子。

矿工头子掂着鞭子,声音如锥。

“贼人胆敢行刺前来视察的太守,已被就地正法!”

死了的人都是英雄,只有活下来的是缩头乌龟。

往后多年,甘山岭的开采力度更大了。

护矿队不仅要看守矿工,还要和奴隶贩子讨价还价,从官府手上接过重刑犯……整日累死累活,便时不时来村子找快活。

他们选女人讲究,小的十几岁,大的四五十都有,但不能太丑。怀孕了就生下来,稍大点就抓进矿坑。

许多女人受不了这屈辱,刚跑出村头,就把一麻包袋兜头罩下,谁也不知被带到了哪里。

江又春从小教导江欢,随身携带利器,夜里不许出门。仍不放心,要拿艾草烫她的脸。

江欢发狠,拔下簪子划破了她的手臂。江又春看见那簪子,静定片刻,放过了她。

六岁那年,血腥气弥漫的屋内,春婶蒙着她的眼将她从柜里抱出。挣扎要落地时,一个簪子被放进了手心,是娘亲的。她似懂了什么,咬唇,不踹人了。

江又春杀猪宰羊从不眨眼,夜遇墓地也敢停下祭拜,旁人都说她有股狠劲,阎王见了都得让路。可她知道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胆小鬼。

十七岁不敢回头,二十岁缩在门后,任由他们欺辱、杀死了女人。

那么多年,江欢一直以为春婶恨她娘,当她是负心汉似的,稍有不顺就开骂。

你娘就是蠢,我让她离开的,我是不是说过!她要走了,有命没命还两说,不听,非走一条死路!

她就算不死在这,也死在外头,说不定还会连累你,早死早投胎!

春婶骂得凶,手却不时探她的额头,又煎药,又擦汗的,江欢睡醒一觉,还听到她在那骂。

她想,婶好像也生病了,骂出来,病也许就好了。

江欢寄人篱下,一向乖巧,直到十五岁那年,破天荒地与江又春大吵了一架。

那天风大,吹得人开不了眼。矿工头子骑着马,一具血人被绳索吊在后面。男人像个蝉蛹,扭啊爬啊,一开始还能吼叫:“我是香禾村的陈钦,是被拐来的,救我!”

不吃不喝几日,将死之际,有人来看戏了。

江欢和观花藏在离刑场最近的铺子里,透过门缝看到了那个男人。

估摸着三十岁,一身墨色锦袍,玉环垂在腰间。他面目洁净,似笑非笑地端坐着,一面俯视那丧家之犬,一面听着汇报,这是哪哪的死囚,想逃。

他揉了揉眉心,摆手让人行刑,像赶走一只苍蝇。

几日后,江欢探春婶的话,问起男人是谁。

春婶正在缝衣,没看她,用牙扯断了线:“矿主。龙津城阎氏,阎荣升。”

“就是他害了那么多人?他为什么要那么做?”

“不知道,大人物的事,哪轮到我们管。”

江欢伸手夺走衣物:“春婶,难道你不想知道?”

江又春这才抬起头,见江欢倔强的脸,像极了离开的两个少年,她深吸一口气:“我只想好好活着。”

江欢满脸的不可置信,这些年娘亲被她骂得人鬼不是,怎么这会低眉顺眼,哑火了?

她从未如此硬气过,声音抖颤:“你就是个欺软怕硬的人,欺负娘死了,还不了嘴!让我去杀人?我看你是想拿我挡灾,好让你自己偷生!”

话音刚落,一记耳光甩了过来。她怔住,见春婶噏动着鼻翼,泪水在眼眶打转。

这是江又春第一次打她,也是最后一次,可这一巴掌把两人本就不多的情分打散了。

几月后,观花躲在商队里,离开了甘山村,她赌赢了。

自那起,江欢更讨厌春婶,厌她蹑手蹑脚,这也怕那也怕,如果不是她,自己早跟观花走了。她越发觉得江又春妒忌娘亲漂亮,所以才捡她回来,折磨她。

长大的江欢明眸善睐,皮肤白净,实在不像屠户养出的女儿。江又春不懂怎么保护她,也不善言辞,只把人锁在家里,不让她见人。

千防万防的,还是被她跑了。

天际横来飞雪,如无声之泪,滴在江又春的脖颈。半夜,她点起灯笼,去寻孩子。

若为了自己,江又春可以一直做缩头乌龟,十年、二十年,直至垂垂老矣。

可老天恨她的埋首,又或是怜悯吧,再给了她一次机会。

江又春亲眼见到矿队那帮畜生,将孩子拖进了破庙。她贴近,拔刀出鞘,一声不吭,一个、两个,刀尖狠准地扎进脖子,温血喷洒,滋了江欢一脸,眼珠子蒙了一层污,睁不开。

还没来及喊出声,江又春捂住她的嘴,柔声说:“别怕,娃娃。听我说——”

江欢突然想起六岁那年,同样一个腥臭的夜里,春婶抱她跑出去时说的也是这句。别怕,娃娃。

江又春将沾血的匕首往袖间一抹,利落入鞘,塞在她怀里,“跟婶说说,刺哪人死最快,我教过你的。”

江欢缓缓抬手,指着脖颈侧下方,声音透着呆滞,像在复述:“手得稳,血呛住,人就没了。”

江又春欣慰笑了,把人推出破庙,砰一声关上门。声音从木门里传来:“绕开山走,去我从前带你走的那条路,一直走,不要回头。快走,快走啊江欢——”

她跑了好远,远得再见不到甘山村,才虚弱跪下。湿淋淋的雪落了一身,她剧烈颤抖着,不知是冷还是怕。

江欢长途跋涉到了龙津方府,以方连玉侍女身份住了下来。

整整四年,江欢在各处打听阎家,推测出阎荣升作为矿主与灵州太守勾结,私炼兵器,意图谋反。她将亡故的矿工名字缝在一块布上,提醒自己不能忘记。

一日,她和观花密谋如何接近阎府,不料被方连玉听到了。阳春三月,方连玉携江欢同往阎氏文宴。两人在绣楼更换衣裳,她摘下玉镯,说外人不认她,只认镯子。

珠帘轻响,相挽而出,侍女“阿欢”借故暂离别苑,留“方连玉”一人。

此次前来,江欢只为求证一事——当年在刑场看到的男人是不是阎荣升。

只有半个时辰,她顶着方连玉的名头,四处寻找那道身影。

忽被一个小厮叫住,引过回廊,便见一男子独坐六角小亭中。他笑得微妙:“姑娘怎的逛到西厢去了,身边连个使唤的都没有?”

透过幂篱,那笑容仍像鲜血,汩汩浸入她的眼。她想起烈日下那个被凌迟的“逃犯”,一勺肉往天一抛,吧嗒一声,落在滚烫的地面。她呼吸一滞,忙欠身告退。

春日宴上,江欢不仅见到了阎荣升,不久后还寻得从甘山岭逃出,且愿来作证的矿工。江欢和观花紧搂在一起,皆拧着眉头哭泣,以为将见月明。

可是,阎氏的一纸婚约乱了她们的计划。

起初江欢还能外出,后来方元见她久久不回,疑她告密,索性一同锁在了院子里。

方连玉流干了泪,绝食相抗,犹如残烛。弥留之际,她颤巍巍地脱下玉镯,一寸寸套进江欢腕间。

次日醒来,方连玉吊死在梁木上,她用一条命,换她们离开了“地牢”。

方元见妹妹死了,捶地大哭,金龟婿就这样没了!老天不开眼啊!

就在这时,江欢提出可代小姐嫁人。

方元很少留意妹妹旁边的侍女,这才发觉两人竟有几分神似。再想妹妹没露过面,倒也能瞒天过海,当即同意了。

方元扣下观花不许随嫁,还下令道:“每月十五,差人送银子回府,否则——”

江欢以为,“否则”后接的不过是揭发,至多她死在阎府。

谁曾想,死的不是她,竟然不是她!

背后的观花软得像没了骨头,几度滑落,她哭着说:“观花,我什么都不要了,我带你离开……”

观花气如悬丝:“不行……还有甘山岭……”

她声音轻得像风,江欢知道她不甘心,死也不甘心。同自己一样。

女人泪水决堤,脚步虚浮无力。突然脑中轰的一声,冰冷的声音传来。

【恭喜宿主解锁真实身份:江又春养女,江欢】

【已成功收集任务碎片:盲局。当前心动值:87,情感值:105。下个剧情已开启,请前往甘山岭获取。】

似强行剥离了意识,头痛欲裂。

她背着观花,腿一软,狼狈地摔落在阎决脚下。

观花死得仓促,遗体停在郊外寄棺铺。封棺前,阎决问她想不想去看最后一面。

她拒绝了,那双眼白茫茫的,像盲人一样,缓缓移过来。阎决凝着眼看她,搂住她肩膀。

第十次驻足门外,她还是不敢进去,好似只要没见到那惨白的脸,观花就没有死去一样。

掌柜就着纸窗,扒开一线缝,女人扶着树干,黑魆魆的发乱飞,直勾勾盯着这,像个孤魂野鬼。

几点飞绒飘下,他抬了抬眼,初雪来了。他刚想送去一对护手,女人却转身走了,背影寂寂冉于灰白。

这具女尸非龙津人,挂不得竹牌,停这儿本就是大忌。阎氏那边给了一笔钱,请他照看,谁知一停就是半月,至今没个声响。

他踩着梯子取下铺外那两盏破败的灯笼,用油纸补好,正欲挂起,一低头,瞥见底下站着个人。阎决一身玄衣,和这蒙蒙雪天融为一体。

哎呦,这两口子怎么一个比一个像鬼,走路无声,将他吓得一踉跄,险些栽下来。

掌柜收了神色,落地才发现阎决身边连个随从都没有,只一匹马,栓在那株枯得发白的柏树下。

他哈着腰迎上去,招呼进屋,阎决却没动:“她还是经常过来么?”

“来得勤咧,我喊夫人进来歇歇,她不肯,就站在那儿看。”掌柜指了指那棵树。

阎决顺着看了眼,随后掏出一锭银子递过去。

“这……”掌柜面露难色,“阎四爷,眼看快到年节了,往后没了吉日,还不入土,不合规矩啊。”

“吉日是哄活人用的。”阎决说,“她要缓,就等她缓过来。”他神色淡淡,又问:“走多久了?”

“大概一盏茶……”

话没听完,他已离开,翻身上马。

一路上寻不到人,回到府上,心有隐忧,干脆撑着伞在门口守着。

雪下得轻浅,树梢未披上羽裳,微湿而已,就止住了。天光渐暗,阎决站在阶下,撑伞的姿势未变,他眼神始终落在巷口,想着下一个就是她。

“公子……”长青喊了他好几声,等到若有似无的一瞥,才支支吾吾地说:“……方元托狱官传话,事关夫人。”

“不是早说过了吗?”阎决语气平静如死水,“他话多,就割了他的舌,为何还来问?”

“方元虽是一卑鄙小人,话却有几分……“长青不敢明说,冒死多劝了句:“公子不如还是去看他一面。”

阎决皱眉,忽又摇头笑了,“长青,你觉得我现在,在做什么。”

他不明白,硬着头皮:“等夫人。”

“天寒地冻的,我为何要在这儿等她。”阎决伸手探了探,才知雪停了。持伞的手被冻得没了知觉,稍移开,整个人被苍茫天幕吞没。

长青一怔,答不上来,低头思索着,远处传来轱辘声,缓而重,只见阎决弃伞,大步迈去。

夫人从驴车探身出来,公子接她落地,塞了碎银给车夫。然后,将她圈进怀里,缓缓抚着背。

长青站在檐前,远远看见……公子好像哭了。

十日后,輀车载棺,车悬铜铃,一路叮当,从龙津响回了甘山岭。

半明半昧中,炊烟如一缕云,送来了饭菜的香味。孩子踩着门槛而出,探长脖子张望,叽叽地笑,停留没一会,就被大人赶进屋里。

她循着记忆找到了观花的家,断壁颓垣之下,荒草丛生,野藤封门。她刚想唤人劈藤,这时一个不知哪儿窜出的男人抬手阻止,响亮的一声:“诶干嘛呢。”

三十几岁,下颌稍外翻。他撸起袖子,手臂的劲肉累累。黄狗跟在他身后,吠个不停,驱逐着他们。

阎决眉头微皱,下意识把她护在身后,长青向人说明了来意。

“没有这个人啊,找错屋了。”男人扫了眼那具漆黑棺材,嫌晦气似的,“呸”地一吐。

“夫人。”长青抱臂在怀,似在御寒,“会不会走错了,毕竟分岔口多,你也是凭她当年的口述辨认的,不是么。”

运棺的车夫挤进来,急忙说:“错不了错不了,这就是甘山村,偏僻得很,没几个外人知道,也就我……”

“啥!什么甘山村!”男人粗暴地打断对话,眉梢挑得如满弓,“这叫安山村!几十年前逃荒出去的那个睁眼瞎,‘安’不会写,弄个了‘甘’!真他娘的造孽……”

江欢听不清他后面的话了,只见他嘴巴一张一合,像闸刀,把她剁得零碎。

男人这一扬声,把旮旯的虫蚁都赶了出来,男女老少围过来,瞪眼动舌,一致对外的架势。在他们口中,“甘山村”成了口口相传的一个错误,是后代竭尽全力要洗净的耻辱。

她神色痴呆,像只久陷泥沼的四足动物,然后一双手稳住她的肩膀,成为她的拐杖,阎决俯下身,望定她:“你觉得这是甘山村,那它便是。时间很多,”他拭去她额前的湿润,“我们慢慢找出答案。”

江欢听到自己脖颈一节节抬高,咯咯咯,犹如断裂又被缝合。知觉回体,她才发觉,寒天冬日里,她竟出了一身的汗。

太阳隐于山背,如一次得体的死亡,黑夜即将泼墨般浇来,她已势成骑虎。

江欢抬手抓住阎决的胳膊,像揽着一根浮木。阎决屈身抱住她,随后,听到极度哀恸的一句:“我找不到……找不到观花的家了,怎么办。”

泪水得令,终于撑破了眼眶,她哭得喘不匀气。

自观花离开后,这是她的第一次释放。于阎决而言,只如亲生儿嘹亮的哭声,她能呼吸了。

熊熊大火燎起,山丘高的枯木软塌,露出半截黑棺,继而又被烈火吞噬。

村民阻止观花下葬,于是,江欢在村口点了一把大火。

周遭质疑声四起,“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大逆不道”,有人试图扑灭火,一风起,又拔高了几丈,灰絮轰上了天,飘落,像一场肮脏的雪。

当最后一点热气也渗入九泉时,系统强硬地挤进她的思绪。

【宿主,若无法提供合理解释,系统将启动处罚程序。】

“什么意思?”

【火葬违背时代背景规定,此前已发出警告。】

“我没有违背。江欢一定会这样做,她不会管什么背景,她只想带观花回家。”

系统安静了。大脑空白,一马平川似的,足够奔腾,可她只茫然无措。

他们在一处偏僻的院落住下了,鹅毛大雪覆地,人们闭门不出。半夜,在床上听到了一声凄厉的鸟鸣,像受到了召唤,她披衣出门。

墙后高树下,一个男人唇间哨响。黑夜遮住面目,斗笠上层层厚雪,走近了,才看清那是个面容年轻的男子。

他见到江欢,递给她一个匣子,嗫嚅半晌,才说:“阿欢……我要走了,对不住,真的对不住。”

她听到自己问了一句话,不明何意,像从喉咙涌出的一口血:“顾先生呢,他也要走吗?”

“你回村的半月前,阎荣升来过。”男子捂眼,满手濡湿,“他走后,先生在石阶坐了一夜,期间,他唤我过去,让带两句话给你,一句是匣子该物归原主了,一句是别再追究,趁早离开。次日一早,我见他靠着廊柱,当是睡着了,正想扶他回屋,谁知……身子已经僵硬,柱上都是血,我一时没稳住,先生就和石头似的,直愣愣地倒下了。”

“……不可能。”她双手冰冷,紧抓男子胳膊,“他不会寻死的,是不是阎荣升知道他在查甘山岭的事了……”

男子哀痛不已,许久道出一句:“两年前那场大雨,陈阿生说的话,你还记得吗?”

大雨……

她记得许多场大雨。

每年七月,伏旱雷雨期,甘山地界连下好几日的雨。

四年里,江欢借着那一场又一场的雨,偷偷潜回故土。

天像被撕开了,黑布之内还是黑布,哗地泼下水,毫不间断。村里死寂一般,有个身影在雨里晃着走来,踉踉跄跄地,刚从坟地拱出的尸似的。

“呦,哪家的小娘子。”男人酒气冲天,拦下她。

雨水如鳞片贴在她脸上,不真切,但他看出了,这是个美人。她目光呆滞,喃喃道:“没了,没了……”

“没了怕啥,跟爷走,包你舒舒坦坦的。”他笑着,一把将她拽进身后的酒肆。

人酒劲上脑,话也密了:“方才我真以为撞鬼了,没想到是个美娇娘。”

她声音细细,有点软:“万一我真是鬼呢?”

壮汉大笑,酒气熏过来:“是鬼也是女的,女鬼我还真没有尝过。”

风钻缝,啪地一下,将窗扇开,油灯灭了。男子兴致更高,当是被蒙了眼睛,探身想去捞人,女人娇滴滴的声音在耳边绕着。几言几语间,他已交了底。

江欢倚在窗边,背后被雨水再度浸透,她泪流满面,仍捏着嗓音笑道:“那女人说,死了定会化作恶鬼回来,郎君不怕?”

“我怕?”壮汉像听了天大笑话,“她死得该!杀了我们的人,还他娘的敢顶嘴,我们拨了她的牙,一颗一颗,哈哈哈哈,哭都哭不出,看她还怎么叫。你见过猪头吗,她比那还肿,可有意思了!嘿,好娘子,你躲哪儿去了……”

“我在这……”柔弱无骨的手拂过,还没回首,脖侧一阵剧痛,眼角处竖了把雪亮亮的匕首。

女人拔出,血如这破天的雨,喷涌而出。他张了张口,一声都发不出,雷光乍起,只见女人脸上斑驳,如点点尸斑,最后的念头闪过——那贱货莫不是回来寻仇了。

回了甘山村的第一年,江欢杀了第一个人,用娘亲留下的匕首,和春婶教她的办法。

此后,她成了江又春的鬼魂。

十一

霍义见过形形色色的女人,像她这种还是头一回见。

长得像花,眼神像狼,一颦一笑似渗着血,只一眼,霍义就决定把人拐回去做压寨夫人。

他干惯了杀人越货的事,对江欢却生出了耐心。为了她一句“心甘情愿”,恨不得把心掏出来,洗洗干净,再捧给她看:“你瞧,老子不是黑心,红得跟果子似的,它是为你跳的。”

霍义到龙津,本是为了算账,却在一家酒馆歇了脚。因为他发现还有人盯上了阎家,是个女人。

他当然知道江欢拿他当刀,一碗烈酒下肚,眼也不眨地看她:“我可以帮你,事成后,你就做我婆娘,成不成?”

女人毫不犹豫地点头了。她像狼,要肉要活,要族群,和他一样。

霍义将她带回了寨子。那夜,一群人围在火堆旁唠嗑,小弟们翻起霍义的糗事,他为江欢扇蚊虫,时不时反驳几嘴,怕她真信了。

“诶,嫂子,你晓不晓得,老大真名不叫霍义。”

江欢歪歪头,睁圆眼,似在好奇。那人见老大没说话,接着说:“以前,很久之前咯,寨里有俩人,一个叫阿霍,一个叫曲义,跟官兵干架时死了。老大就把俩人名凑一块,给自己起了这个名。”

火光晃着,霍义的笑凝固了,片刻,逗了他一嘴:“等哪天你没了,我也往名里带你一个。”

顿时炸起一团笑,暖洋洋的,“能被老大记一辈子,死也值了。”

一年里,他们分头行动,江欢查阎氏,霍义去了甘山岭,用几缸好酒,买通了关系。他人狠心细,矿头拍他肩,问要不要留下。他笑着说,我得回去讨婆娘呢,拖太久她得上别人炕了。

又到了暴雨季,他们终于可以行动了。

雨声、雷声是最好的掩护,他们如鬼魅,行走无声,钻进黄土搭起的地洞,里面潮湿阴冷,每走一步都像有什么黏住鞋底。

霍义压低声音,言简意赅:“班头住棚里,这只住矿奴。有人看守,在最里面。只救有手有脚的,没法走的,就别带了,不要贪。”

小弟被臭味熏得反胃,憋着气点头。一人背了一个,外加那十几斤重的脚镣,贴墙而出。

临走之际,江欢看见一个熟面孔——村里的兰婶。她肚子鼓胀,竟有孕了!

她挣开霍义的手冲过去,兰婶先是一愣,无神的眼慢慢聚焦。江欢要背她,可怎么也扶不起,霍义赶来,刚要伸手,兰婶似受了极大惊吓,大喊大叫。

突然,一支火箭嗖地飞来,直直穿进兰婶胸口,亮了,整片虚无有了色彩。

顺着光亮看去,洞深处走出一个人,他嗤笑,上唇那粒痦子一跳,是守夜的矿头!

霍义拽住她往外冲,林子风大雨密,吞没了哭声。野狗、挥着刀的人赶来,为了掩护兄弟,他选了另一条路。

一支箭擦过江欢的脚,她倒地,那人扑来,刚想掐她脖子,霍义飞起一脚将他踹开。

江欢爬前,取下发髻上的簪子,一把刺进那人脖颈,用力往下一拉,血灌红了眼。接着,她把簪子插回头上,利落极了。

霍义再没看到她的眼泪,或是被雨冲刷了。

他们救出九人,可这九人没一人肯作证,甚至连声谢都没,伤一好,就离开了寨子。

江欢箭伤反复,又引起了高烧,卧床不起。有日,霍义兴冲冲进屋,说甘山岭有救了。

她撑起身,他倒茶,一口一口喂她喝,“盛京来了个顾大人,说是奉口谕查矿山命案的,他想见你一面。”

她振奋得几乎要跌下床,病好没几日,便登门拜访了。

顾娄和一侍从住在甘山岭不远处的一间独院,他递给江欢一张血书。麻布上字迹稚拙,其上赫见一行“甘山岭下,人如刍狗,贱命蝼蚁”。

“主上遣我来此,只为百姓伸冤。若真有贪墨、压迫,顾某定一一上报,还望姑娘帮忙破案。”

江欢腿一软,跪下,高呼“谢大人怜悯”,泪如雨下。

经去年一事,矿头子有了戒备,在洞口设下闸门,人钻不进了。

雨浇得凶,依稀可见洞中微光闪动,霍义直觉有异,下山探查,最终带出了八人,他毫发无伤,脸色却极不好看。

“哎呀霍兄,你怎好赖不分,没我你救得出这些人吗。”

说话的人叫陈阿生,生得一副好皮囊。他曾也是矿奴,所幸会服侍人,跪地当垫子,用狠招惩逃工,得矿头高看一眼,免了锁链。那些年,他恶事做尽,为等一个时机。

那日,替人揉背,听到那句“那伙盗贼也是猪油蒙了眼,不偷钱,偷人”,陈阿生知道,他的生路来了。

一众人躲在顾娄的别院养伤,几人伤口溃烂,被雨一泡,肉翻皮开,深可见骨。江欢忙前忙后照顾人,忽闻屋内爆出一声怒喝:“荒唐!若事关朝廷,主上又何必多此一举,不如赐我一巾白绫!”

廊下风雨无阻,竹帘啪啪作响,江欢手里湿巾蘸着血,她一拧,血水滴答落地。一进屋,见陈阿生气得白面涨红,嚷道:“真和你这种木头板子说不清,我在坑里四年,啥事不知道,就是见你们可怜才多这一嘴,死到临头了,还想救人!”

“怎么了。”江欢紧攥着血巾,沉声问。

“诶,来了个明白人。小妹你过来,我告诉你。”陈阿生眼见就要拽她,霍义拍开他的手,本想阻止,江欢倒向他走近了一步。

陈阿生带来的消息可谓晴天霹雳,他说甘山岭之事是朝廷默许的,要打仗了,那是在为战事备矿。

顾娄早知背后有势力在阻他,以为是阎氏,是灵州太守,明里暗里都查过,确实不干净。可怎敢想,那只手的主人,竟可能是当年赐他“以己身匡法度,为万民平不公”的人。

江欢率先出来稳住众人,撑在案几上:“我信天理昭昭,如果是盛京那位指使的,那我爬也要爬去,向他要个说法!”

她真像狼,不仅神情像,姿态更像,哪怕前方是腥风血雨,哪怕只剩她一人,也绝不退缩。

霍义突然意识到,只有她这样的人才能做狼,他不是,也没资格和她并肩。

决定离去那天,暴雨初歇,天难得放晴。空气仍是湿漉漉的,青草、泥土的清香扑鼻。

霍义牵着马,看着江欢站在屋前,素衣如雪,他把缰绳交给兄弟,走过去。

那短短几步,像用尽了力气。他不怕死,最怕失去义,一天是寨主,一天就要为寨里兄弟负责,“不能让人死在他手里”,这是他多年前立下的誓。他不像她,为了公道,能不顾一切。

即便如此,明知多说一句,就多讨一分嫌,他还是开口了:“阿欢,跟我走吧。”

江欢眉头一皱,强行把喉道那口腥气咽了下去,抬头看他:“霍义,你不娶我了吗?”话刚落音,血呛了出来,江欢嘴角带笑,艳丽无比,宛若忘川彼岸花。

霍义心头一惊,想扶她,她却退后了,用手背抹去鲜血,淡淡道:“多谢这三年的陪伴,保重。”

原来讨亲讨的不是亲,是他余生的愧疚。

十二

江欢确实没想到霍义是第一个离开她的人,甚至比贪生怕死的陈阿生走得还早。

她不知陈阿生为何留下,曾怀疑他的动机,可一次次,他提供矿山的密道位置、矿头作息时间,短短一年里,帮他们救出几十难民。

陈阿生细瘦的手撩发,真有几分妩媚,“不见棺材不见泪的蠢东西,我帮你们一把,就当还恩了。”

江欢奔波于龙津和甘山,顾娄抄写口供,誊写密折,因词不达意彻夜修改,又因罪证罄竹难书,每写一行,泪落一滴,到了白日,双眼模糊,像蒙了尘。

远处日照金山,雀儿欢鸣,顾娄站在院子,忽而生起一丝希望,他不信陈阿生那些话,非疑他骗人,只是……希望是他听错了,猜错了。

江欢背着命,可他背着国,若陛下当真放任甘山岭一事,那便君不君,国不国,他也无处可归了。

两人最后一次见面,是在龙津街边的面铺。顾娄二十七离京,如今不过三十,已白发蓬生,粗看以为是雪融进了发间,江欢一怔,险些没认出。

那顿饭吃得急,顾娄沾水在桌上写了一个“稳”字,如今已有数十口供,也有几人愿意一同上京揭露此案,不可再冲动。

江欢挣扎一番,掏出个匣子,请先生代为保管。顾娄似乎知道里面是什么,长叹一声:“姑娘为一女身,一路走来,实属不易,不该背负这些,当……”

“当结亲生子,当一切都从未发生吗?”江欢站起身,她咬住下唇,艰难抑制泪水,砸下一句:“先生,你太看不起我了。”言毕,决然离去。

当回忆拼凑成形,当她立在大雪中,听男人说起先生的死讯,江欢的情绪如惊涛骇浪将她卷起,她腾空于白茫茫天地间,底下是深渊。

她深一脚浅一脚踏在雪中,脑中回荡男人方才的话。

“阎荣升进屋不久,响起碎杯声,我担心先生出事,藏在门后听。”

“那人说了一句话,之后久无人声,离开时他还笑着问候了我。”

“先生怎会被一句话吓退,可你知道那人说了什么吗?”

瞬间回到那个炭火噼啪的小屋,她似也贴着门,听了那么一句。

“陛下心怀北伐之鸿志,忠臣劝他止兵,满口仁义道德,唯有奸臣敢为他开道,阎氏不避骂名,但愿尽微薄之力。只是荣升很好奇,顾大人,你此番前来,是想当忠臣,还是奸臣?”

她颤抖着打开了匣子,里面装了三样东西,银纹匕首,牡丹花簪,还有织满名字的帛布,密密麻麻,最上是江又春,其次是柳知欢。

阎决半夜醒来,发现她不见了,连厚衣都顾不上穿就跑出去找。屋里没有,院中也没有。

狭小的巷道,几株红梅绽放在雪上,无骨的鸟,松软,却压矮了雪。走近一看,不是鸟,是一个坟包般的人。

他几乎不能设想,为什么人会像鸟儿,又像坟。

天地变成巨大的滚刀场,一蓬蓬的雪像木屑,身销肉亡。

十三

阎府中,繁弦急管,贵人斜倚檀椅,醉生梦死。一双双青白凝脂般的手半垂着,虚虚点着咿咿呀呀的伶人。

阎荣升俯身低语,一只精巧的银盒落入太守掌中。

太守蘸了点膏色抹在舌下,不过半盏茶,他衣袂一掀站起,大笑:“这一折我来唱。”

情状颇是怪异,年过半百的男人,酒脸酡红,舞袖兜圈,一璧唱,一壁凭空耍了个剑花。

江欢取来酒,仰面干了。阎决知无不言:“那是云英膏。罂粟壳、朱砂熬制成的,入口身轻气盈,近年私宴中极为流行。”

“五石散?”她问。

“那是前朝之物,早给禁了。“他眉目凝重,“可人总贪图刺激,没了五石,便有六石,七石,换层皮叫云英膏。如今,可是抢都抢不来的佳品。”

虽不是烈酒,但喝得够急,就不是一回事了。台上的人叠了影,像一只蝙蝠发狂乱舞,晃得她几乎作呕。

院中仆从扫着雪,灯笼悬于廊中。她的眼因酒气浓盛,懵懂起来,醉得看不清魑魅魍魉,反而能认清自己是谁。

眼下不过是一段千年前的旧事,是谁让早该入土的人不得安息,在她面前演这出荒唐戏。

清醒不过半秒,突而想起许多人,江又春、观花、方连玉、顾娄……锁在记忆中的人与事,像那只发疯的蝙蝠,张开巨翼,将她掀翻在地。

她迫不及待有人告诉她,这是一场梦,是假的。

可系统消失了……

最近一次回应,还是半月前离开甘山村的那天。

【恭喜宿主成功收集任务碎片:替身。当前心动值不变,情感值:126。下个剧情已指向阎氏,请收集相关秘闻,等待解锁。】

江欢挣扎多年,为被听见,被看见,为给死在甘山岭的人讨回公道。可是她到最后一刻都不知,公道是善变的,恶一旦被权力裹挟,恶便成了公道。

那她再去收集证据,又能如何?哪怕能把阎氏钉死在耻辱柱上,谁信,谁认?

到头来,只有她江欢是穷凶极恶的逃犯。那些人,高位在上,坐拥一方,继续享百姓供奉。

她神魂未定——走到这,其实只有一条路走了。

这上面的神,德不配位,那就拉下来,拖到泥泞,送入地府!

江又春的鬼,怎么会甘心困在甘山岭那一方小土丘里?

我杀给你看!

念头一出,她震住了。

阎决感受到她握手的力道重了几分,停下来看她。

前尘旧梦,星星点点地解体了。她在拥挤的躯壳里,寻找她的那片魂魄,突然发问:“你知道忒修斯之船吗?”

那人顿了一下。

与此同时,脑中陡然响起了高亢的警告声:

【严重违规!请宿主在十秒内补救,否则触发惩罚机制,十、九……】

她似没听见,自顾自地说:“如果一艘船被替换了所有甲板,它还是那艘船吗?那一个人,被替换了所有的记忆,她还是那个人吗?”

越发地清晰——【注意!注意……】

阎决扶着她瘦削纤纤的肩头,喉间发紧:“别说了,别再说了。”

她抬手,指尖蘸了一滴他的泪,细细揉搓,心里的笑意还没漫上脸庞,她就忘了自己为何要笑。

又落雪了,细绒纷飞,正吞噬着那魁丽而昏黄的光影,徒劳无用功。

意识深处的扰攘,不止不休。

【……主人,请勿回答!对方严重违规,已启动惩罚机制!】

屋内暖和,她睡在外面,他从来只睡在里侧,两人之间隔着半拳距离。

一如初到那夜。

那个洞房花烛夜,他心跳如鼓,根本没睡着。

摘下盖头后,他凭一个动作认出了她。每次心里藏着事,她就会露出这个表情,眼神闪躲。

他曾说过,像只小鼹鼠。

“你才鼹鼠!”她笑着扑过来,抢回那枚戒指,“不要还给我!”

他们相恋三年后的某天,双双辞职,全国旅行。最后在林芝红墙金顶的古庙前,她向他求婚,说要娶他。

云雾与皑皑白雪间,留有一线青蓝,经幡猎猎。

他忽然有些委屈,抱着她问:“你是和我求婚呢,还是和梦里那个男人。”

她好整以暇,笑道:“你还吃梦里的醋啊?”

他不是小气的人,但确实记了她那句醉话很久。她初次告白,开篇大论说了通宵。他双手交叠,托着下巴看她,耐心听完才知她要说“我喜欢你”。

前面,她说二十二岁那年,她差点死了,死前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的细节不记得了,只记得一场心动。

“见到你,我想起了那场心动。”她说。

后来,结婚一百天,他要带她去马赛马拉草原,给她个惊喜。他开车去接她,途中却出了车祸。

再醒来,是洞房夜,是另一个名字,是LUX-177。

他原只是跟着程序办事,饰演阎决,完成任务,回到现实,再补给她一个纪念日。

直到眼前的女子无意地揉了揉耳垂,再往前拨三下,问:“夫君,为何这样看我?”

他想说话,嘴唇动了动,心脏像被撕成两半,震耳的裂帛声。

她怎么在这里?

她也出车祸了么,不对,当时车上只有我。

那她怎么来的——

窗外轰隆大雨,他未掌灯上前,就着身后余光,透过那张陌生的脸,看见到了他的妻子。

二十二岁的,未曾遇见他的,在那场梦里的妻子。

他,走进了她的梦……

十四

他太知道怎么爱她,或是怎么让她爱上自己了,因为那是她亲手教会他的。

当他发现阎决对方连玉的情感,便忍不住开始猜想——所谓任务,是不是让他代替阎决去表达那份爱意。

可从始至终,他对梦里那个男人,哪怕如今已成了自己,依然抱有妒意。

他不愿模仿阎决,只做自己,做她从里到外的丈夫,无论是梦里,还是现实。

他鄙夷排场,独爱与她游山玩水;他不喜猫,因为她二十七那年被猫抓伤,打了五针疫苗。

他带她去江夏,做手工,又偷偷告诉她:“即便面目全非,我都想陪着你。”

言毕,他禁不住担心,现实中的自己在车祸后,是否真的已经面目全非了。那一刻开始,他不再从容,转而不安,越发想回去见她。

他见过她心动的样子,自然看得出,现在的她是有所保留的。

一次次,阎决的记忆一覆,他被迫了解角色性格,习得他一招半式。又在那些过往中,得知阎决性情之卑劣,以一己之私,剥夺了方连玉选择的权力。

他开始惶惑,思潮起伏不定。

她到底是什么时候来到这场梦的?是洞房夜,还是更早——那场春日宴?她早就知道了阎决的“罪行”,才这样抗拒自己么。

于是,他放慢了节奏,转攻为守。

他当这是一场梦,以为她一定可以顺利离开,然后在五年后,遇见自己。

未来已定,过去就不会改变,他一直这样坚信着。

当看见她跪爬在地,喊着“我要你杀了他”时,他头轰轰地疼,下意识地搂紧她,说这是梦啊,是梦。

LUX-177突然出声:【检测到有违规意图。】

怀抱里的女人身体紧绷,攥着那个死去的侍女,眼神空洞。他从没见过她这副样子,怒从心上起,对LUX-177发问:“无论如何她都可以回去,那为什么不让我告诉她真相!她很难过,你看不见吗!”

【主人,你误会了。任务完成与否,是薛定谔的猫,连终端都无法预测。】

“什么意思?如果她在现实中死了,未来就崩坏了。”他突觉事态严重,却不可控。

【改变过去,只会生成新的平行线,不会影响原线未来。她一旦做出不同决定,便为自己创建了新的平行线——在那里,二十二岁的她死于溺水,从未与你相遇。】

“……平行线?所以这里是什么?”

【主人,自然人是宇宙最伟大的发明之一,终端在二十至二一世纪的自然人中筛选合适个体,投回到错误的历史节点,进行修正,目的是寻求人类社会最优解。】

【你不用在意实验结果,完成任务,就可以离开了。生死本就一线间,该项目获得了宇宙共识,正批量进行中。】

犹如坠入冰窟,他只觉可笑又悲凉,原来情爱于此,只是妄念。他救不得她,帮不得她,只能看着她在那条没有他的路上,越走越远。

这样一个无用的人,怎么值得她牵挂五年,想来不过是系统的纠正,蒙骗了她吧。

这晚一如洞房夜,他一秒没睡,思忖惩罚机制是什么。所以,她起身,推门,出院,他一清二楚。

雪愈大,有燎原之势,才至半夜,便落了屋檐满头,犹如白发苍苍的老翁,俯视人间。

他改撑伞为提灯,立在廊下,望着拱门外的黑夜,似迷雾,克制住想要走出去的冲动。

有人踩雪将至,脚步声沉闷,又踏实,他快步迎去,飞雪如群蛾扑向灯笼,一只只香消玉殒。

他不怕,一点都不怕……即使早知长青说的“夫人出自甘山,非方连玉”是真的,她来阎家不可能空手而归,任务或许与他有关;即使清楚,她今夜,是去做江欢该做的事了……

他终于见到了她。

披头散发,手持利刃,鲜血顺着银刃滴落。弱质纤纤的女人,却像一把明晃晃的剑。

她就那样,静静立在雪里,笑着看他。

那笑意,是蜿蜒的小蛇,亲昵地爬上他的四肢。他弃了原为她指路的灯,上前,拥抱她。

那句“别总记着梦里的人,有人会伤心的”还没说出口,那个吻还没有落下,他在她的泪眼中,看到了一丝餍足。

紧接着,LUX-177发布任务:

【对方正在遣回原世界,接下来由原主掌控身体。177号实验失败,该平行线将收归终端,确保阎氏一族正常运行,即完成任务。】

他退了半步,当夜秘密将她送往泸州。她上马车前,问:“你知道我做了什么吗。”

“不需要知道。”他困乏不已,垂下眼。

“你会后悔的,阎决。”江欢笑了。他催促车夫离开,没再说话。

天才蒙蒙亮,府中传来噩耗——灵州太守、阎荣升二人,皆死在榻上,颈部的血已凝结。

白墙之上,血字刺目:天若不公,鬼来夺命。

而凶手不知下落。

十五

阎老爷目睹胞弟死状,旧病复发,彻夜呕咳。

一日身子稍好,唤儿子们入内,一一长谈。阎决是最后一个,等他入室,天边已起暮色。

主宰阎氏三十年的男人,纵然衣冠整齐、正襟危坐,面上的衰败也掩不住了。

茶炉正温着,屋内暖而昏晕,阎老爷知时日无多,终是放下身段,语气和善,叮咛了几句。

“你有母族扶持,于朝中立足,不过时日问题。不过切记阎氏如今的根在主上,而非朝廷。”

阎老爷见他蹙眉,嗓子咳得半哑,艰难开口:“枝潜,这些年你憎恨阎氏,是为何。阎氏没落,百姓就能安身?树倒猢狲散,你以为散去了何处?那些人会想尽办法分食同类,互相攻讦,血流成河。阎氏是靠大将军杀出来的,他最后把自己垫在白骨下,才有阎商庇护一方百姓。你就真舍得放弃荣华,把自己垫下去?”

“父亲,这话说得太晚了。“他道,“你不能让一个人对你失望透底,又想用几句话换取理解。”

阎老爷的手在膝头颤了颤,人将死的苦心孤诣,倒成了生人的累赘,多说无益。

阎决开始调查旧档,发现每年都有大量“苦役”“罪犯”被送往甘山岭,却无一人登记返还。一张污迹斑斑的名册夹在档中,开头还记着名字、年龄、籍贯,越后越潦草,干脆用数字代替,从一到十,再从十到一。

他终于明白江欢为何而来,她为何隐而不言,以及家族长老如何层层粉饰太平,任由他一探再探,始终摸不着边。

阎老爷杵着拐,在族议上为他压阵三次,未等到开春,人便去了。自此,阎氏由阎决执掌。

天子脚下,城墙犹如一张平定的脸,睥睨众生。盛京的天不再是天,密布的眼珠子骨碌碌转着,一旦被瞄到,你必要给出交代。

入新居不过半月,尚未入朝,陛下便遣人“贺府乔迁”。

高树壁立,阳光斑驳地照在人脸上,那人含笑打量阎决,早听说这位阎四爷桀骜不驯,理想当先,等会怕要多“提点”几句了。

孰知阎决举止周到,不可思议的温顺,直到谈及“龙津鬼案”,才略露不屑,兀自冷笑道:“鬼神之说,无稽之谈,此案交由龙津审查,如今却毫无进展,一群尸位素餐的废物!”

他敛色,为大人斟茶:“甘山岭或有凶徒藏匿,暂时封矿,亦属无奈。眼下铁脉封锁,阎氏另寻出力之处,粮草、布匹、器械,岁末之前,必有一批送往军中。至于甘山……枝潜会走一趟,待查明自会入宫详报。 ”

临走时,思疑府中无女眷,那人私心多问了句:“公子尚未娶亲?”

阎决一怔,道:“内人身子不适,经不起奔波,便歇在了龙津别院。”

他似憾,又带笑,想要说“可惜”。

半月后,阎决携一行人前往甘山岭,所停一城,施粥放粮,大散金银。途中遇匪徒劫粮,他挥手作罢,转头再派人到阎氏在地商铺取新银。

他们在甘山岭停了几日,矿头揣揣不安,不知这位新主子了解到哪层,或者说,默许到了哪层。

再者甘山岭一个巨大的死人谷,吸引来的自然是苍蝇。就如上几个矿头横死,来了新的后,不还是继续盘剥、牟利。哪有受甘露点化,从此向善的道理。

所以,新的不如旧的省事,对吧。矿头躬身哈腰,暗示阎决。

阎决笑而不语,片刻后,称赞他管治有力,说不日便可复工。

归来那日,春花盈满京城,骏马上的郎君一如天神下凡,百姓夹岸观赏,只见他的脸被春色熏红,双目左右一睨,张扬之色,溢于言表。

朝中虽有微言,但也有人说甘山岭为阎氏产业,此子之举不过是破恶鬼之说,证明阎氏价值,无可厚非。

陛下反倒很欣赏,笑称有阎陵之凯旋回朝的风采。室内二人对坐,阎决拱手道:“大将军阵前杀敌,枝潜自愧不如,只能于台下,为主上的盛世添一分薪炭,让这把火烧得更旺。”

回到府中,阎决脱下外袍,取出预先备好的粉末,往瓷钵里倒入清水,缓慢搅动。颤危危的烛火,照得他发怔,恍然中见到了那个插着彩色蜡烛的蛋糕,见到她唱着歌,缓缓走来……

一年年的“生日快乐”后,终于多了专属于他的称呼。可他们才结婚一百天啊,他听不够,怎么可能就够了呢。

膏体热了,他不再犹豫,将其点涂在前臂上。起初只是一阵钝痛,没几息皮肉翻卷,碱液泡白了血,像被烧焦了。

冷汗打湿鬓发,他死咬帕子,模仿着抓痕,再一道道往脖颈抹去。

石灰和平平无奇的水,只一融合,便如吸血的水蛭,从伤口钻进神经里,啃着他的骨头。

好疼……

他踉跄地,摸向枕边的那盒云英膏。手一滑,滚在脚边,他几乎跪着去捞,猛地扣了一大块塞在舌下。

整个世界好似轻盈了,他躺在地上,闭目含笑,鲜血自颈中渗出,划出一线,宛如自刎而亡。

云英膏要得越来越急,可从前公子还嫌那些贵人每每食用,袒胸露背,大失仪态。阿昭终于忍不住,敲门询问:“阎四爷,可是身子有碍?”

许久,才听到极其压抑的一声:“只是疹毒。”

夜里,阿昭辗转难眠,守在门外。室内传来一阵痛苦的闷哼,随后是沉闷的落地声,阿昭大惊失色,推门撞入。

房里腥味弥漫,她心脏咚咚地响,似回到村里发大水那年,沉下又浮起的人,眼前一片漫漶。

地上的人猩红得模糊,身躯被脓液覆盖,像有人拿肉体当了砧板,剁了一身的血。

阎决吃力地抬眼,面色苍白,扯出不成调的一句:“云英膏……给我!”

民间医师、御医先后入府,仆人清创、敷药,可药入口就吐,夜间高烧,几将殒命。术士详问经过,听后眉头紧锁,连忙回宫复命。

朝上众说纷纭,有人称“甘山岭乃邪祟之地,应尽快封山”,有人说“邪祟之言荒谬,应彻查何人在矿内投毒,其心可诛”。言辞激烈间,朝议又演变成了主战、主和的两派之争。

这时,身后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臣,有本奏。”循身看去,只见阎决由人搀着,缓慢入殿,他着厚厚的衣物,脖子裹着纱布,仍在渗血。

众人心惊肉跳,唯恐染病上身,只堪堪维持体面,挤出一个比哭还丑的笑。

阎决双手奉上名单,声音喑哑:“臣治甘山失察,险将异矿送军,请陛下严惩隐而不报之人,即日封矿。为补前功之亏,臣请命收拢北地数座主矿,阎氏必全力确保军需。”

天子望着眼前的男子,伤痕累累,欲念却翻涌得可怕。忽而忆起《楚辞》一文,屈原问卦,宁悃悃款款,亦宁从俗富贵以偷生?那时太卜尚无定论。

而今他似有所解,所谓忠臣,或重在社稷,而非人格。

阎决固然是贪的,他弃了一个甘山,却要北部主矿。可又正正是这一步,让朝臣对北伐的争论成了笑话。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好一个,能言他之不能言的忠臣啊。

十六

阎决花了三个月,让安山改回甘山的名字。

当初被赶走的孤儿寡母,就连户籍都被一笔抹除,多是没进城就饿死街头。

能撑到回来的寥寥无几,其中酸苦滔滔,不知从何恨起。再见阎氏的人,心里满是愤懑,如鱼落水,哗哗地跃下驴车,疯了般,撕扯着金丝绸缎,拽着不让人走,凄凄哭喊。

“你们这群恶贼呀!分明已经是人上上了,为什么还要把我们踩到泥里去!人没了,家也没了,把人当牲畜啊!”

阎氏小公子哪见过这阵仗,害怕得连连后退,被长青稳住,才稍有缓色:“长青,依叔父所言,一切都办妥了,我可以回去了么。天好热,想喝冰镇梅汤……”

酷夏,阎府的贵人们爱到院中藤下乘凉,小厮从冰井取出冰块,按份额送往各院。冰块一出井就开始淌水,只能撒腿奔去。赶到时,人和冰都满头大汗。

恼人的敲门声像电钻扎进太阳穴,阎决冷得牙关打颤,根本回不了音。

刚挨了一阵瘾,狂乱中撞向梁柱,涕泪横流,侍从死命搂住他,反被他扇了一耳光。此时蜷在被中,没了之前的癫狂,只是倦极无力,热冷不分。

这是阎决戒云英膏的第三日。

昔日有多欲仙,如今就有多欲死。可是重来一遍,他还是会选择它,不得不。

石灰水留下的伤非同小可,古代没有酒精,没有麻醉,清创就是一刀刀剜掉溃烂的组织,发黄的血水冒涌,肉连着筋,透着骨,粘腻的一滩泥。

生死关头,烧得滚烫的刀又要落下之际,长青气喘吁吁冲进来,说夫人回来了,在府外求见。

冬儿要去迎她,正要跨出门槛,一个梨子滚跌在地,绊住了她的脚。身后,阎决狞厉道:“她自由了,还回来做什么!看我有多惨,还是报恩?!滚!”

江欢确是为还情而来的。

到泸州别苑后,阎决曾来过一封信,信上劝她安定,承诺一年内会解决甘山之事。她不信,逃了几次,又被抓回,后来还派了家卫看守,除了每日好酒好菜供着,和软禁无异。

不料没到半年,便传来甘山封矿的讯息。她不懂阎决,这人对自己有爱吗?如果没有,为什么不把她交出去。如果有……

那她千里迢迢到了盛京,他为什么将她拒之门外。

同样地,她也看不懂自己,当初杀了阎荣升后居然没有逃跑,而是回去见他。

多荒唐,她竟以为这个同他相处不到半年的男子,会救她。

更荒唐的是,他真的救了……

江欢看着长青,礼貌笑了笑:“他不愿见我,我便不打扰了。但我还是要奉劝一句,人在做,鬼在看。让你家主子,好好活,别成了第二个阎荣升。”

“夫人……”长青喊住她,又改口:“江姑娘,我不知公子和你有多深的纠葛,才让他走到这一步。不过我想,他不见你,或是为了护你。就好像他说的,姑娘,愿你自由。”

江欢愣了愣,道:“我不识好话,便希望他,顿顿都吃得香吧。”

她自觉说了句蠢话,阎氏的猫都不曾饿过肚子,更何况是他。她苦笑一声,同长青告别。

却不知,反复的疮伤、肢体感染,加之对云英膏的依赖与戒断,令阎决余生都泡在了药罐里。终日饮食清淡,再难吃得香,口苦了就含一块杏脯,当是解馋。

后面两年,阎决以轮椅代步。那日他把轮椅构造详述给木匠,还以为会听到LUX-177的嘀咕,比如一句“主人,违规啦”之类的。

他甚至屏蔽了噪音,捂住耳朵等着,结果什么都没等到。

多少个黑夜,他独坐院落。花围翠绕,没魂的人去赏,只是一副凋相。他才三十岁,多蓬勃的生命啊,放在现代,还有人说男人三十一枝花呢。

是谁说的……他记不起了。

他刻意不在乎失去的记忆,可又一次次唤画工入府,述说梦中女人的模样。

画工们渐觉自己成了医师,摇头像在宣判药石无医。他们画不出那个女人,因为阎决本就给不出她的样子,实在是无米之炊。

三十一岁那年,他只是淋了一场小雨,却病来如山倒,自此卧床不起。

医师说是旧疾久压,但他知道,是撑得太久了。撑朝局、撑军需,撑着一个阎氏在风雨中尚能维持“正常运作”。

这些年,阎决身处盛京,日夜困于细务泥途,手边不离账册、兵图。一年三徙之兵,粮草不可断,百姓亦不可欺。朝臣为省国粮,称“就食于民,非盗,为国之大计”。

他当堂驳斥:“非盗,乃开膛破肚,为抢。”次月,他上《均兵就食议》,改“就食于民”为“就食于田”,设仓定配,禁兵扰民。

不过这思想太过超前,只短短执行了一年。

病重的最后几月,他身躯沉重,内心却意外地平静。

隐约记得有个远方要去,有件事未完成。那是一片草原,不是春猎马蹄响,也非冬狩射飞鹰,是一片“活着的”草原。

冬儿说没见过会动的草原,待公子好了,可要带我们去看看。

阎决心想,那太远了,靠人足是到不了的。

他应得含糊,头微微一偏,余晖映照入室,他嘴角含着笑,悄悄地去了。

冬儿以为他盹着了,做了个美梦。

没人知道,在那毫无征兆的一秒里,他听见了久违的声音,故而露出了微笑。

【主人,恭喜完成任务。在你五年的努力下,177线已完成回收,即将送你回原线。】

【最后,祝人类繁荣。】

为阻止三十年后的灾难,LUX和NEX在江欢一角上设下锚点,启动了共计177次实验。

其中69次,仅传入单一实验体。她们无法承受不了江欢的记忆负荷,癫狂、自裁,溃散者过半,任务完成率远低于预期。

终端调整方案,开始引入情感纽带,即控制者,选自实验体的爱人或亲人。

越来越多的“江欢”走上了起义、造反的道路。

第157号实验中,“江欢”带领的义军攻入盛京,箭尖离天子头颅,仅差半指。

那瞬,终端推算未来,得出结论:任务成功,实验失败。

这个177号实验与以往的并无不同。

由阎氏引发的那场历史倒退灾难,如期而至。

就像一座堆至云端的积木,坍塌之因不是最上方那块。要从根基开始,一步步往上纠正。

LUX向终端报告:【江欢锚点已失效,不如新定锚点吧,比如阎陵之?】

NEX:【你认为自然人这种脆弱的心智,受得了他的记忆吗?】

LUX:【他也是自然人,不是么?】

此时,虚空亮起红灯,一长三短。

终端同意了。

新的历史,该开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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