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毒

之一

        世上情花万朵,盛放时,每一朵都纯不可亵,艳不可敌。

        情花之美,凡间人无力抗拒。

     情花迷人,情关困人,情剑伤人,但凡与“情”字粘连的东西,无不带有一种毒性。

     情毒无色,无味,吸时不觉,待到察觉时,却已中毒日深,只能听天由命。

     为情而死的人,多是心甘情愿的。

  杜十娘为李甲所负,在怒沉百宝箱后,决然地投水自尽。其死虽悲虽撼,倒也绝烈!一腔柔情却换得情郎的负心,对十娘而言,其生又何欢,其死又何惧?

  识人不清的杜十娘,至死,也许都不曾放下为了千两黄金将她卖掉的李甲。如果放下了,她就不会一心赴死,绝望地投身于滔滔流水中了。

  情毒,是极易迷人心窍的。

  身为花魁的杜十娘,在挥金如土的风月场上,也算得上是个中高手了。若非高手,又怎么可能进退自如地周旋于诸王孙公子之间,且攒下一箱让李甲的眼珠子都差点瞪瞎的珠宝呢?

  说起来,这李甲也是无福之人,遇上了这么一位财貌双全的痴情女子,最终不仅落得竹篮打水一场空,还背负了千秋万代的骂名。

  也许,李甲来世上这一遭,就是为了讨骂的,只是可惜了那位貌美如花的杜十娘,为了这么一个无品无行的俗子,却搭上了年轻的生命,实在是有些不值。

  情花之毒就是如此的无药可救,再聪慧的女子,在闻到它的香时也会心动的。动心之后必然动情,动情则必迷失心智。迷失心智的世间女子多是盲的、痴的,是虽死都不肯后退一步的--即便有路可退。因而,属于这种女子的归宿,便只有一种:死亡。

   死亡是一种了结,也是一种永恒。

   “梁祝”的爱情,在传唱了千年之后,早已被视为经典中的经典,永恒中的永恒。就如哲学家谢选骏在《荒漠甘泉》中所言:……惟独在毁灭式的回归和回归式的情死中--爱情,才达到了它的纯一、独占和净化?

   在末尾,谢选骏用了一个“?”。为什么要用“?”呢?也许因为他是一个哲学家,而非爱情专家。

   但“纯一”的圣洁爱情,除了死亡,谁有能保证它永久的清新与生动呢?

   梁祝的千古绝唱尽管只是一个传说,但这个传说中的祝英台,仍足以羡煞俗世中的真性情女子,这样唯美的爱情,也许也只能存在于传说之中,在现实这个炼丹炉里,又有多少饮食男女,能经得起这一“炼”呢?

        在所有中情毒的世间男女中,山伯与英台该是最幸运的了。他们的幸运就在于,他们是双双中毒。如此,自然也就不存在谁辜负谁的问题。在现代人眼中,“梁祝”二字,早已成了“专情”的代名词。

  生不能做凡间的柴米夫妻,死也要做天上的神仙眷侣。正是这种生死都不能阻隔的爱情,才成就了这段千年“梁祝”情。已化做蝶仙的梁祝,在穿越了千年的时空之后,依然翩跹穿行于高贵纯净的灵魂间。

山伯何其幸,得遇英台;英台又何其幸,得遇山伯。山伯与英台,是上苍撒在人间的两粒爱情的种子,世世代代都在传播着关于爱情的信仰。

之二

        爱情是一种信仰,也是一种灾难,对于爱情至上的人而言。

  说到爱情至上,在现代文学史上,有两个人是当之无愧的——一个是剑桥才子徐志摩;另一个就是曾背负一身俗名的张爱玲。

  说徐志摩是情种,应该是没什么异议的,至于张爱玲,好像极少有人将她归入情种一列。而事实上呢?这个总是喜欢将自己藏身于小说中的女子,却是一个世间罕见的真性情女子。她不是情种,而是“情痴”。

  年少时,我亦觉张爱玲一身俗骨,有才名,但无清逸之格。渐阅世事之后,才慢慢懂得了这个看似孤傲,却心若白莲的女子。

  徐志摩的一生虽不够圆满完美,却因张幼仪、林徽茵、陆小曼这三位佳人,而成就了一段传奇,一段花团锦簇香满天的传奇。

  同样是被称为传奇的张爱玲,则没有徐志摩的这份幸运,徐志摩这一生,女人给了他太多了厚爱,而张爱玲,却凄凉一生,孤独一生,至死,都是一个人。在异国他乡,这位二十世纪中国最优秀的才女,于1995年9月初,永远地结束了她苍凉的人生。七十五载的爱与怨,也就此散落尘埃间。女性天空中一颗曾光耀寰宇的星辰,悄然陨落了。

  在别离人世之际,不知这位天才女作家,是否还记得她最喜欢的《诗经·邶风·击鼓》里的四句诗:

              死生契阔,

              与子成说。

              执子之手,

              与子偕老。

          张爱玲虽盛名在外,可终其一生,她最在意的,也许并不是这份“盛名”,而是一位可共白首的爱人。张与胡兰成的“昙花缘”,注定她不可能做世间的寻常女子——因为光芒太盛。而胡兰成,这位曾官居《中华日报》主编的汪伪政府要员,在把上海滩的顶尖才女娶回家之初,也是情难自禁,喜不自胜的。可骨子里的浪子性情,不可能因为一个一度令他倾倒的女子,而从此脱胎换骨。不能说胡对张的爱不是真的,只是不能永久。自古至今,东方女性对幸福的定义,就是与所爱的人相守一世,直到白头。而男性则不然。

        张爱玲对缘分的解释为:

          “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要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无涯的荒野里,没早一步,也没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惟有轻轻地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

        如此纯净清澈的温声低语,这哪是人们印象中那个冷傲地睥睨凡尘的张爱玲啊?

      在爱里,每一个动了真心的人,都是最纯真的孩童。只是张胡的“昙花缘”,终究难以修成一世的良缘。

        婚后不到半年,胡兰成的视线便转向了汉阳医院年仅十七岁的周训德,一个年轻漂亮的女护士,她像仰视神一样的崇拜目光,极大地满足着胡兰成的虚荣心。在张的面前,他多多少少总要拿捏着点的,而在周面前,则不需要任何的顾忌。

        对于胡的荒唐,张爱玲竟大度地在给胡的信中写道:

        “我想过,你将来就只是我这里来来去去亦可以。”

      看到这句话,不仅大情圣胡兰成吃了一惊,就是几十年后的读者,在看到这位传奇女性说过的这句话时,也无不惊讶万分!

        其实,仅以才情论,乡村才子出身的胡兰成,根本就没法和名震文坛的张爱玲相提并论。若论家世,那就更没得比了——曾在清代政坛叱咤风云的中堂大人李鸿章,系张的曾外公,晚清名臣张佩纶是她的亲祖父,其母黄逸梵出身名门,对绘画和音乐都有着深厚的造诣,在当时“是成色十足的新女性”。离婚后,张母漂洋过海,浪迹天涯,其特立独行,皆非寻常女子可比。

  抛开张爱玲的出身不论,单就其性情而言,竟肯让自己的夫婿在她那里只是“来来去去亦可以”,这样的话从张爱玲的口中说出来,即便是几百年后的读者,在看到这样低到极致的姿态时,也该是震惊万分的吧?!

  别说是像张爱玲这种才情兼备的女子,即便是世间最平凡的女性,谁又会为与另一个女性共分夫婿的感情,而心甘情愿,或欢喜无限呢?

  没人愿意的。

  除非她将所爱之人,看得比自己还重要,更确切的说,是比自己的事业、前程、生命都更重要!

  非此至情,她不会一直后退,并退到悬崖边上,回头看一眼黑漆漆的深渊,然后转过脸,对那个曾将她视为“九天玄女”的男子轻声说道;“…….你将来就只是我这里来来去去亦可以。”

  此言一出,张胡曾共建的爱情城堡,便轰然倒塌了一半。

  那一刻,这个自幼就不曾被人无微不至地关爱过的女子,在她的心中,该是怎样彻骨的一种悲凉啊!

  张爱玲这样的女性,在二十世纪的女性之中,是很难找出与之匹敌的。在其作品中,张氏的隐身之术,已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她迅疾灵敏地自字里行间掠过,如风,虽来过,却难寻其踪迹。其过人的才智,就连傅雷这样的大翻译家亦“为天下惜才”,目光如炬地为张的小说做出方向性的评论。

  当年,胡兰成就觉得张的闺阁之中带有“兵气”,张的读者中亦有人称其文有“兵气”。

  与兵气相连的,就是韬略。在文字的世界里,张爱玲既是名将,又是军师,统帅着文字的千军万马于笔端。

  天才如张爱玲,率军排兵布阵,闯关破关,最后仍独困于情关。

  张氏会困守情关,决非其眼界才智不及,亦是中了情毒的缘故。若非中了情毒,又怎会说出那句让后人为之叹息不已的话:

  “……你将来就只是我这里来来去去亦可以。”

  可既便是如此的退让,张氏仍没能留住胡情圣。最终,他们还是只能__分离。

  “人生最是初相逢”。当爱情如新月般,自张爱玲的天空冉冉升起时,张爱玲这颗天才的种子,几乎是于瞬间,就枝繁叶茂地长遍了上海的天空。

  对张爱玲而言,这一时期,是她一生之中最美好的时光。

  美好,不仅仅因为光芒与光环,而是因为爱的美,与被爱的暖。

  可这美好是何其短暂!在张爱玲走过的漫长的75载岁月中,真正属于她的花好月圆,也仅半年而已。

  旧戏中,花好月圆的结局,总让人觉得俗套,可对一个俗世中的女子而言,花好月圆的结局,却不知要几世才能修来。

  在我看你是神,你看我是仙的日子里,年轻的张爱玲,在送给胡兰成的相片背面,以极其谦卑的语气写道:

  “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

  天生一双慧眼的张爱玲,有着超出常人的洞察力。十八岁时,这位虽阅世不多、却洞悉世事的天才少女,就在其《天才梦》中,以很老道的笔触写道:“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虱子。”

  但就是这样的一位女子,在成年成名之后,却甘愿为情而“低到尘埃里去”,非真性情女子,又怎么可能如此呢?

  在热烈的盛放之后,张爱玲生命中的第一朵情花,黯然凋谢。

  这朵自尘埃里开出来的情花,在张爱玲年轻的生命中,只是轻轻摇曳了一下,就“消了她的颜色,散了她的芬芳。”

  这就是尘世之恋。

  生于尘,亦落于尘。

  飘落,并深埋于岁月。

  可埋掉的,也仅是俗世男女的一段旧情,而情毒,依然留在人间。


                               08.6.19写于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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