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七十年代,在我们苏北平原里下河水乡,一个做木匠的还是很吃香的,他就像现在那些搞装璜的,不仅收入颇丰,而且他是吃百家饭的。不过,他吃百家饭,可不是像那些讨饭的吃百家饭让人鄙夷不屑,他是很让人艳羡不已的。
不仅如此,年轻的木匠,就是在婚姻爱情上也是顺风顺水的。不为别的缘故,就是那些粉红黛绿的姑娘们,她们总是争相嫁给一艺在手的木匠,她们觉得嫁给了木匠,便有了依靠,心中踏实。
苇子村的刘红山就是这样一个幸运者,这个膀大腰圆、浓眉大眼的二十一岁的小伙子,他在还没学木匠时,就跟邻村杨家村的一个叫张桂凤的姑娘订了婚,后来又听岳父的话去学了木匠。岳父说他家的女儿非木匠不嫁,他就去学木匠了。
有谁能够想得到,“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就在他家准备迎娶张桂凤时,偏偏他得了病,好像得了时疫,病得还不轻,随时有去见他在天国的外公的危险。
按说他得了病,他爹娘就该托人传话给杨家村的张桂凤家,借口说是别的啥缘故,推迟婚期。可他爹娘眼看着他身为长子,却不幸摊上了这个病,他们实在担心他倘若有个什么三长两短,连押节订亲的钱也收不回来,更甭谈彩礼钱了。因此,他爹娘不听他的话,在张桂凤家风闻他有病着人来打探时,还硬着头皮说照原计划不变,迎娶张桂凤,他们想用张桂凤来冲喜,不过,他们嘴上没说。
冲喜之说,在平原水乡,早已是公开的秘密,以后约定俗成,竟然成了一种风俗习惯,说是男人得了重病,赶紧娶新来冲喜,不管什么重病,一冲就好。怪不得当时农村里人得了重病很少上医院的,他们不仅因为没钱上不起医院,更重要的是很多年轻人光靠娶新的喜气冲了一冲,就把病冲好了,哪里还要再去求医生拜大夫的,那种找关系搞到一票难求的专家号的事,更是没有的事。
他最后之所以答应了爹娘要他娶新冲喜的要求,更关键的是因为他很爱张桂凤,而且张桂凤太漂亮了。张桂凤在他眼中就是一只金凤凰。
这个张桂凤太好了,她跟他一样大,她在张家有两个哥哥,没有弟弟,更无姐妹,她是她爹娘的掌中明珠,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顶在头上怕跌了,捧在手上怕摔了。不仅如此,而且张桂凤身材高挑,腰肢窈窕,鹅蛋脸儿,蛾眉杏眼,气死无盐,妒煞貂婵,那真是天上少有、人间全无,人见人爱。
谁知人算不如天算,这个张桂凤的老爹,当初本不愿意把女儿嫁到刘家去,刘家在苇子村穷得都出名了,无奈他女儿张桂凤跟前来访亲的刘红山却一见钟情。还说她嫁的就是刘红山这个人,又不是嫁给他的家,还说她和他都各有一双手,她准备在嫁给刘红山后,就用他们的两双手,在雪白的纸上,“好写最新最美的文字,好画最新最美的画图”。
当初她爹没争得过她,这次她爹要她听她爹的,她爹和她娘就她这一个女儿,嫁给他刘红山给他冲喜能把他冲好了,她爹甭说只有她一个女儿,就是有十个女儿,她爹也都会把她们嫁过去。可问题是如果把她就这样嫁到刘家,万一冲不好,她成了一个孤家寡人,那不是她爹和她娘害了她吗?
要想她爹娘答应她嫁过去,除非他刘红山来把她的嫁妆组合柜箱和床什么的制作好了,否则,免开尊口。
其实她爹就是想乘机赖婚,她爹早已想把她嫁给一个有钱人了。她爹算准了,甭说他刘红山现在病势沉重、缠绵床榻,就算他没病,凭他刚学木匠没一个月的木匠手艺,想把一套组合家具打好,那真是应了那句话,比上天还难。
张桂凤好不容易就要说服她爹的,见她爹又出难题,只得勉强答应,因为她心想到最后他成与不成,全在她身上,大不了她跟他去私奔,等抱回了孩子,不愁她爹娘不答应。
消息传到苇子村刘家,全家都炸了窝,来探视刘红山病情的他师父,也是忿忿不平,因为他知道他徒弟的底细,刚学木匠一个月没学到多少手艺,他徒弟的老岳丈却来这一手,这可不是一般地将军那么简单,分明是强人所难、釜底抽薪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然而,刚刚还在床上感到浑身无力的刘红山,一听到对方打来的战书,他却一骨碌地就从床上爬起来了。他浑身热血沸腾,他愿意接受这个挑战,他从来就是一个敢于接受挑战的人。他小时候接受发小的挑战,成功地爬到一株楝树顶端去掏喜鹊蛋,想不到今天又有人向他发起了挑战。
这个挑战,他更应该接受了,因为这关系着他的心爱的姑娘嘛。他这样热血一沸腾,他感觉他吃了多少药都不见好转的病一下子好多了。他挣扎着想挪到床下,谁知他在床上缠绵时久,就是铁打的人也难免身子发虚,他一下子又仰倒到床上,直喘粗气,额头上黄豆大的虚汗汗珠滚滚而下。
知徒莫若师父,他师父知道他一向争强好胜,忙上来跟他说不用争强,让他不要理睬他岳丈,目前还是养好病再说,就算娶不上张桂凤,等病好了,再娶一个比张桂凤好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他跟师父笑笑说:“没事,我能行!”他说着,又努力从床上爬起来。他咬着牙,在心里说,我还就不信了!他终于从床上出溜下到地上。
谁知脚刚一着地,他起初没感觉什么,只不过他的身子趔趔趄趄地侧歪了一下,因为他久躺在床,腿脚都麻木了,因此毫无脚踏实地的感觉。可过不多久,他就觉得他的腿脚软绵绵的,他的双脚像踩在一团棉花上,又像踩在一片云彩上。
他师父边上前扶好他,边跟他爹娘说:“快拿纸笔来!”纸笔拿来后,他师父把各种家具的大小尺寸都报给他记录下来。
其实他爹就是木匠,他之所以不跟他爹学木匠而跟他师父学,是因为他师父是他爹的师弟,他师父一直很喜欢他,在他正式学木匠时,把他抢夺过去了。他师父跟他爹说,他跟他爹打从娘肚子里就学木匠了,也没学成个啥名堂出来,还是跟他学的好。
他起初跟在他爹后边耳濡目染,多少也学到了一些木工技术,最起码木匠的基本功,譬如锯刨斫凿等,他已经做到炉火纯青的境界,但他就是从没独立做过一件什么像样的家具。他师父这会子把各种家具的大小尺寸告诉他,好像有些“平时不烧香、临时抱佛脚”之嫌。
不过,由于他生在木匠世家,又在紧急关头得到师父亲自点拨调教,他虽然写在纸上,却记在心头,而且能够融会贯通,一件件家具的轮廓已经在他心田上有了具体的模样。这倒不是他聪颖异常的表现,而是他平素成长的环境帮助了他,在关键时刻成全了他。
他在出征前磨快了刀枪,然后在师父帮他背着木匠箱子下,他和师父一块往杨家村走去。他师父本就是杨家村人,这些日子在苇子村做木工活。
他们到了张桂凤家,张桂凤的娘倒没说什么,她爹却发话了,只准他一个人做木工活,他师父不得帮他干,一点点活都不准帮。他师父只好边拍拍他的肩膀,边对他说干好,他师父等他的好消息。他心里非常难受地看着师父离开了。
他正愣怔间,他听见她喊他。她知道他今天来,因此她没出工,专在家里等他。她看到他能走这么远的路,身上也没淌什么汗,她就知道他的病好了。但他病刚好,就被她爹勒逼来打嫁妆,她好心疼,她赶紧去打了一碗荷包蛋给他吃,她爹看了一眼,哼了一声走开去了。
他望着她爹走出去的背影,心里直发憷。她想去拉他,又不好意思,她只好羞涩地喊了他一声。
他听见她喊他,一回头,他就看见了那碗荷包蛋,他记起了娘跟他说的人要有眼力见识的话,娘还说“出门看天色、进门看脸色”,他看到了这碗荷包蛋,他就知道了姑娘对他的浓浓的爱都盛在这碗荷包蛋里了。
他不觉抬起头深情地凝视着她,他这才发现她也正脉脉含情地望着他,他禁不住上前拉住她的手,他刚喊了声:“桂凤!”他就再也说不下去了,他泣不成声。
她给他边揩眼泪边说:“傻瓜,好好的,哭什么?不要怕,有我呢!快吃,吃好了干活,我相帮着你!”
他说好咧,然后,他坐到桌边,端起碗吃起荷包蛋来。蛋碗里有六个荷包蛋,他吃了三个,留下三个,他就不吃了,尽管他还没吃饱。她拿眼睛剜了他一下,微笑着说:“不要拘虚礼,再吃!”
他只好继续吃起来,吃到最后,还有一个他吃不下,他要她吃,她的手乱摇不不止,她说不吃,是她做了给他吃的,他吃了,也就相当于她吃了。他很感动,他搛起一个荷包蛋给她吃,她只得张嘴吃了,她并不嫌他的病会传染给人,何况她知道他得的不是容易传染给人的病。
两人通过谦让着吃荷包蛋秀好恩爱后,她就边把碗拿到伙房里边微笑着对他说:“哎,歇一会,等我洗好碗开工!”他笑着对她点点头。
她从伙房里回转到堂屋里后,两人才去到院子里搬来要打一个衣柜的木料。他们把一根做衣柜边桄的木料抬到长条凳上,他就把一只墨斗拿出来。
他让她拉住墨斗线的一头有竹码的地方,并把那头墨线紧压在木料的那头,他把墨斗往木料的这头边走边放着墨线。墨线绕在一个轮轴上,墨斗外边边沿有一个手摇柄,他往这边走,不要摇手摇柄,那墨线就会自动放出来。他把墨线拉紧繃直了,他一只手紧按着墨线的这头,一只手紧捏住墨线拉起来,然后他猛地手一松,那根墨线就会发出一声轻微的弹击木料声,一根黑线条就会很清晰地印在木料上了。
她微笑着说:“咦,真好玩!”待他把墨线收回到墨斗里后,她欢呼雀跃着走到他身边,她静静地看着他斫去多余的部分,看着他把粗糙的料面刨得又平又直。她觉得他的那双手太巧了。
他在给她打嫁妆的时候,本来一个衣柜一天就能打好,但他要打两天,因为他的岳丈给他的时间是一个月打好全部家具,所以他就慢慢地干活,打衣柜是这样,打别的桌椅箱和床等,他也是如此。
他这样做为的是多呆在她身边一些时间。她知道后笑着说他没出息,光知道恋着她,不知道干活,她让他将来结婚要记住肩上有担子,要为孩子着想,干活要勤快,好好地跟她一起风雨同舟往前奔。他答应她说嗯哪。
他虽然答应她嗯哪,但手上的动作却不加快,反而比以前更慢了。他听她说着这些掏心窝子的话,他就仿佛觉得她比以前任何时候都好看,他不禁看她看痴了。
这些日子,她不管她爹吹胡子瞪眼,总是做好吃的给他吃,他以前在家有病在身,吃什么都不香,现在却吃得特别香。他终于晓得了他以前都是为她才有病的,难怪吃了那么多的中药都吃不好,反而是听到她的消息后逐渐好起来了,来到她身边后,他的病已经不知不觉间全好了。
他不禁丟下手中的木工工具,他走上前去一把把她抱住了,她乖乖地边让他吻边说:“傻瓜,轻些,轻些!”她嘴里叫他轻些,她自己却不觉把他搂得更紧了。他们热烈地拥吻着。
寂寞时间长,欢愉时间短。他给她打嫁妆就在他们情意缠绵中如梭一样地打完了,虽然他还放慢了速度,但到最后还是提前两天,把她的嫁妆中的组合家具和床等全部打完了。他觉得结束后,很懊悔地用手轻拍着自己的头说:“笨蛋,哪个让你这么快的?”他的搞笑的样子逗得她抿着嘴儿笑,她边笑边说:“傻瓜,怕啥呢?马上都快结婚了,还不是长长久久在一起?”
他们不知道,他们这是剃头担子——一头热,他们都巴望早些日子结婚,不过,她爹却不愿意她嫁给他。她爹原来让他打嫁妆,是想吓住他的,哪知他果真打好了,让他的如意算盘落了空。
她爹这个人可不是人年纪越大越坏的,而是年轻时就很狡黠,到了年纪大时,她爹就更是像一条老狐狸一样奸诈百出了。
等到她的嫁妆全部打好后,她爹见到这样,不乐反怒。就像荊钶刺秦皇一样,早先还是谈笑风生,到最后却图穷匕首现。她爹恼羞成怒,她爹干脆向他挑明了并不曾指望他把她的嫁妆打好,她爹原来是想让他知难而退的,既然他把嫁妆打好了,她爹顶多就是把他应得的工钱算给他,至于她这个女儿,他休想娶她。
他愤怒极了,刚张嘴想驳斥她爹,他看见她在她爹身后不住地跟他打手势,他会意地住了嘴,然后毅然决然地接过工钱,扬长而去。
其实,他没走远,月亮升到村头槐树树梢上的时候,他还在等着她。果然,隔不多一会儿,她呼哧呼哧地喘着气赶来了,她一看见他,就一头扑到他的怀里。
他问她现在他们该往哪里去呢?她说:“傻瓜,就到咱苇子村的家呗,怕什么?大不了俺爹不认我这个女儿,不过,我到最后还是认他这个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