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大清早起来，我给女儿小朵准备牛奶、点心和水果。她迷迷顿顿地捧着杯子，好似食不下咽。我无瑕顾及她的情绪，边收拾大包小裹边催促，转身一把拽着她的手朝外，送她去英语补习班。
回过头来，我手提肩扛包裹，急急忙忙去车站，乘客车去乡下，赶着给父亲做80岁大寿。
乘车、转车，待我气喘吁吁地到家，四邻八舍和亲戚朋友都已团团坐好。做女儿的反倒是姗姗来迟，我一阵脸红，抹去满脑门的汗水。哥哥早先让我提前一天回家做准备，就会定当许多，可是，我哪舍得少陪伴小朵一个晚上？
觥筹交错间，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夸小朵：
“小朵这个孩子真是聪明，年年成绩拿全市第一，多不简单。”
“6月份中考，这孩子肯定进市级高中强化班。”
“上高中后，小朵都能在全市保持名列前茅的话，进北大、清华那可是稳稳的。”
我两耳发热，脸上有掩饰不住的自豪，北大、清华那可是多少人心向往之的大学！
突然间，手机铃声响起，是同学菊花，她替我中午接送小朵。
菊花着急忙慌地说：“雪琴，小朵不见了。放学经过书店时，她下车买书。左右不见她出来，我跑进书店寻找，服务员说她从侧门出去了。”
小朵从来没有单溜过，我心中一慌，立刻打电话到家里，无人接听。我又打给小朵的同学和爸爸，都说没见。
02
一个月前，听说外公要做生日，16岁的小朵高兴得一蹦三尺高。
“妈妈，我都三年没见外公外婆了，这次你要带我回老家！”小朵抓住我的胳膊，左右摇晃。
我语气平静：“别光想着玩，先全力以赴这最后一次中考模拟考试！”
昨天放学，小朵冲出校门，兴奋地扑到我跟前，“我考了全市第一，明天又放假一天，这下，你总该带我去给外公做生日了吧？”
“不行，中考实战迫在眉睫，明天还得参加课外辅导。”我说得斩钉截铁。
小朵撅起嘴，上来吊我的脖子，“好妈妈，你就带我去嘛。回家后，我保证加倍用功，把玩的时间补回来。”
我掰开她的双手，面无表情地摇摇头，小朵瞬间泪水盈眶。
我恨铁不成钢地叹口气：小冤家，我不下狠心分秒必争，怎么保证你考第一？
我以为小朵和往常一样，哭过、闹过，一觉醒来雨过天晴，这次会有什么不同吗？
我敷衍一下父母，立马叫车回城。小朵不在家，我回过头风风火火去找赵军。
03
我和赵军是大学同学，大学期间，我们情定终生，毕业后顺理成章地结婚。
婚前，养尊处优的婆婆，嫌弃我出身贫穷的乡下，婚后，更是对我各种鸡蛋里挑骨头。
起初，夹在婆婆和我中间，赵军还帮我打掩护说好话。时间渐长，我和他也龃龉渐生。后来，家里硝烟弥漫的时候，赵军干脆躲去酒吧买醉，直至夜不归宿。
我们的婚姻终于被婆媳矛盾打败，离婚后，心高气傲的我只身带走两岁的小朵。
我在外贸公司做文员，父母从乡下来城里帮我照顾小朵。
春去秋来，我的父母老迈，小朵也到了上学的年龄。为了保证时间充分自由，既能按时按地点接送她，又能在课堂外寸步不离地陪伴她，我只有咬牙辞职。
为了挣钱养家，我起早贪黑地给人编织毛衣、锁纽扣、粘贴广告纸，凡是无需坐班、时间自由的零活，无论多苦多累，我都接下来。
生活上我省吃俭用，节约一切开支，但是，在小朵的教育上，我舍得大把大把地投钱。
除了正常的学校学习，我还给小朵报名课外英语、绘画、舞蹈和钢琴培训班，她的每一天都被塞得满满。
我禁止小朵和同学有任何课外的交往，包括和她父亲之间的走动，我不允许任何人任何事情耽误小朵的学习。有一个星期天，赵军硬要带小朵去看电影，我破口大骂，把电影票撕碎扔他脸上，并把冲出门的小朵硬拉回家。
正是因为有这样的严苛教育，从小学到初中，小朵才能一直保持名列前茅的成绩。
这次，小朵居然从菊花眼皮底下溜走，难道是和赵军约好开溜？想到这，我气不打一处来，撕了赵军的心都有。
我把赵家的门拍得山响，谁知赵军一头雾水，二话不说，拉着我直奔车站。
找遍候车室的角角落落，又挨个客车打听，不见小朵的踪影。
这一夜，我和赵家人沿大街小巷寻找叫唤，天亮时分，在人民公园的栅栏处，发现瘫坐在地瑟瑟发抖的小朵。这是以前外公外婆经常背她来玩的地方。
04
一个月后，小朵中考拔得头筹，顺利进市级高中强化班。我欣喜若狂，以为小朵会朝着985大学稳步前进。
果真能如此吗？进入强化班后，小朵的成绩开始高低起伏。
自此，小朵的成绩成为我的晴雨表。分数上升时，我会喜笑颜开，分数下滑时，我会火急火燎地训斥她。
高二的一次月考，小朵居然比之前下滑20 名，我就像被一盆凉水兜头浇。
整个中午，我劈头盖脸地骂，谁知她置若罔闻，趴在桌上若无其事地写写画画。
我怒不可遏，抓过来就撕，还一边撕一边骂：“怪不得考不好，原来你心思根本不在学习上。一天到晚偷偷摸摸写这些这狗屁小说，能帮你考上好大学吗？你会成为韩寒、郭敬明那样的大作家吗？”
小朵红着眼上来抢，我火更大，挥开她，拉抽屉，倒出一大摞稿纸。她“嗷”地尖叫一声，双掌并排，推得我一个踉跄。
不由分说，我拿出打火机，“噗”地点燃稿纸。
小朵瞪大眼睛，像是看见了青面獠牙的怪物，惊恐地后退，猛然间，掉头向外冲。
待我追到栏杆边，小朵已跳下楼，我“啊”了一声，好像心脏骤然被人揪住。
我租住的房子在老小区的二楼，一楼地面堆积些废物破纸。小朵刚好摔在废物堆上，造成左腿骨折，额头擦伤。假如从高层楼跳下来呢？我后怕不已。
全面检查后，小朵打着石膏绑腿回家里休养。
随着女儿身体的好转，原来的愧疚与自责也慢慢消散，我又开始周而复始的焦虑。
小朵在家也写作业做题目，但是，其效果怎么能与课堂上老师的讲解相提并论呢？这样下去，小朵落下的功课岂不是更多？
跌打损伤100天，可是仅仅过去一个月，我就带着拐杖送小朵去上学。
05
生活又回归原来争分夺秒的节奏，小朵跳楼引起的惊怕很快被高考的紧张所代替。
人常常这样，容易好了伤疤忘了疼，因为全力以赴眼面前更重要的事，便自欺欺人地以为那过去的伤痛会一去不复返。可是，重要与次要仅仅是以成绩来划分的吗？
随着高考一天天逼近，我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忙碌更紧张。我杜绝所有的走亲访友和聚会，把整个心思和精力都扑在小朵的学习上。
送小朵去上学后，我就四处讨教专家、老师，获取快速解题技巧和高效冲刺方略。
校门口等小朵的空隙，我把耳朵竖起像打开灵敏的雷达，随时捕捉关于高考的蛛丝马迹，然后按图索翼去买特殊资料和绝密试卷。
小朵回家后，我手工活也不做，寸步不离地盯着她埋首在堆积如山的试卷和资料中。
小朵的睡眠一天比一天少，人也一天比一天苍白憔悴，她常常怔怔发呆，或者自言自语，有时会突然哈哈大笑。而我的关注点只在她的分数和排名上，等熬过高考再让她好好休息。
那个夏天，学校公布最后一次高考模拟成绩，小朵滑到了年级中游。
这样的分数距985大学相去甚远，更遑论北大清华，难道十几年的勤学苦练都要化为泡影？
一路上，我万念俱灰，声嘶力竭地斥骂她，惹得路人纷纷侧目，小朵坐在我电频车后面不发一言。
回家后我刚把车打进车库，突然听到外面人声鼎沸。一个激灵，我预感到什么，冲了出去。
小朵正坐在6层楼高的边沿上，两腿朝外晃荡，一霎那间，我魂飞魄散，瘫倒在地。
赵军和菊花先后赶来，他们扶着我，对着小朵喊话，她一言不发。
这一刻，我突然明白，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的偏执和歇斯底里害得小朵无处可逃。
这一刻，我彻底醒悟，在小朵的健康平安面前，所有的名牌大学都轻如云烟。
我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苦苦哀求：上天，请惩罚我吧！请把所有的灾痛都降临我身上，让我的女儿平安！
06
三小时后，扩音器里传来我母亲殷殷呼唤小朵的声音（是菊花临时打电话录音），小朵一恍惚分神，消防员趁机救下她。
第二天，我痛定思痛，当机立断地为小朵办理了休学手续，我女儿的健康和快乐才是我生活的重中之重。
接下来的日子，我主动来到菊花的心理疾病门诊。上次小朵摔断腿时，她曾提醒我要好好治疗心病，可是我鬼迷心窍，哪里听得进她的话呢？如果我还讳疾忌医，又如何帮助小朵呢？
经过菊花的专业医治，我买来相关心理学和抑郁症方面的书籍，认真研读之后，和菊花一起医治小朵。
与此同时，我给小朵买来她所喜欢的文学作品，并鼓励她把自己的痛楚说出来并写在纸上，而不是紧裹密封，藏之于心的深山老林。
我曾经也是个文艺青年，喜欢吟诗作对。夜色阑珊，我和小朵各居一隅，各自看书写文章。我有我的梦想，她有她的喜好，我们各自安好互不惊扰，谁也不能取而代之她人的生活。
我主动向赵家人示好，鼓励小朵和他们交往聚会，让亲情血脉丰富她单调的情感。
我放下一切羁绊，带着小朵去全国各地看山看水，让她亲身感受自然山水的润泽和传统文化的熏陶。
时光流逝，小朵的脸色越来越红润，像是有两朵娇艳的花在慢慢绽放；她的笑声也越来越清脆，如同春天里雀跃的鸟鸣。
冬去了春来，花谢了花开，年轮又转了几圈。
今年四月的一天，我正在文化传媒公司上班，小朵打来电话告诉我，收到某985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研究生录取通知书。
那一刻，我一阵风跑到办公楼后面的草地上，仰头看一碧如洗的天空，放声大哭。
四年前，小朵重新走进高三的课堂，然后考取普通一所本科院校。
07
我读高中时，前两年成绩一直优秀，后一年痴迷流行小说，成绩一落千丈，高考时只达线普通学校，与我神往已久的985大学失之交臂。
生下小朵后，我就期盼着她能实现我未能实现的名牌大学梦。特别是，当我输了工作、输了婚姻之后，更巴望小朵能出类拔萃，替我扳回一局失败的人生。
事实上，孩子来自于你，却不是你，TA有自己独立的思想和灵魂。
为孩子规划人生，已是一种僭越，强迫孩子以身心健康换取所谓的出类拔萃，岂不更是缘木求鱼大错特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