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井白

文章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我想把你埋藏在心底最纯真的年岁里。”

01

一九八一年的秋天。

十八岁的杨树拎着一个补丁摞补丁的大布袋和一个编织袋、怀里抱着一个款式老旧的黄书包愣头愣脑地出现在沙海站车站外。周围是各种各样的拎着蛇皮袋和帆布袋的人,所有人都警惕地护着自己的钱包,不时有“飞车党”随着震耳朵的音乐声尖声叫着放肆地笑着骑着摩托车飞驰而过,连带着顺走某个倒霉蛋的没拿稳的皮包。

杨树呆呆地看着被抢走皮包的人气急败坏地大骂着追了几步又歇斯底里地报警,他无意义地抱紧了自己怀里的书包,书包瘪瘪的,背带脏兮兮的。

他踮着脚向人群外看,大巴车站对面是沙海宾馆,一眼能看到金红相间的、气派的大招牌,招牌下是杨树从没见过的镶金边的旋转门。车站外不少黑车司机在死皮赖脸地拉客,载客区烟雾缭绕,地上湿漉漉的烟头横七竖八。出站的人数不清,杨树被裹在里面跌跌撞撞地向外走,扬起的尘土扑了他一脸。这就是大城市。

车站外也站满了人,杨树探头探脑,忽然被一个大个子一把拉到了另一个人少的方向。

杨树慢了半拍,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被大个子牢牢按着肩膀打量起来了。他吓得汗毛倒竖,整个人僵硬起来。大个子上下看了看他,嘿嘿笑着搓着手说好小子长这么大了,上次见到你时你才这——么高一点,说着用手在腰上比了比。

杨树内向地点点头,诚惶诚恐地看着大个子。

大个子拍拍他的肩膀:“来,小子,叫声哥听听?”

杨树紧张地咽了下口水,他嗫嚅着:“表哥……”

对方爽朗一笑:“对嘛,我是你表哥啊,我叫井白,你小的时候咱们还见过,你自己来这边上大学,你妈妈让我照顾照顾你——你这个书包就是我前几年托人捎给你的,记得不?这是我们局里运动会的奖品,当时为了祝贺你上高中,没想到你还带着呢……”

杨树一言不发,抱紧了怀里不属于他自己的旧黄书包。

杨树没考上大学。他们村里能参加高考的本就寥寥无几,他前几年跟着班里的“能人”们扯着旗子跑东跑西耽误了,没好好学文化课,等到真有机会走向大学大门的时候反而走不进了。他得知成绩后在县里中学墙角下蹲了好久,曾经一个班的同样是农民出身的柱子走到他身边蹲下。柱子也落榜了。

“……小玉考上了吗?”杨树抱着头闷声问。

“考上了。”

“大毛考上了吗?”

“考上了。”

“胡为先考上了吗?”

“考上了,当然考上了,考的省医学院……”

杨树和柱子在墙角蹲了许久,快傍晚时柱子站起身来说走了,待会回隔壁村要看不清路了。杨树应了一声,看着柱子慢慢走出校门。

杨树回到家,娘做了一桌子好饭等着他。杨树从小没见过爹。饭食都用笼布包着,见他进门,靠着土炕打瞌睡的娘忙不迭地喜气洋洋地招呼他吃饭,饭桌上杨树强打着精神,他先是一言不发,半盘热乎乎的炒鸡蛋下肚,他从缺了一角的海碗里抬起头来。

“……娘,我考上了。”杨树说。

像从别人的生命里偷来的忙碌和喜悦。杨树掐着时间收拾起了进城的行李,沙海市离三条村几十公里,杨树翻出了家里装粮食的最新的编织袋,又拿了个大布袋,零零碎碎地装了很多书本笔记本。三条村是这一带最小最穷的村子,村里人大都不识字,杨树是村子里第一个“大学生”。

杨树匆匆忙忙地上了去县城的班车,随后要转一趟火车,再转一次大巴。买过车票后他身上剩下十几块钱,贴身的衣服里还缝着娘非要塞给他的五十元。杨树第一次怀揣这样大的一笔钱踏上了去大城市的路。

他一路陪着笑脸打听车站的方向,每问一次路都要装出很熟练地掏出一根纸烟给对方点上,坐上最后一趟车时杨树怀里的纸烟只剩下半包,大巴车里又闷又热,呼噜声和脚臭味充斥整个车厢。车子停下来让大家休息时杨树忍不住下车,把胃里的东西吐了个干净,颤抖着手指夹起一根纸烟想点燃,然而笨手笨脚地折腾了半天。忽然有只手伸过来帮他划了一下火柴,火苗倏地冒起来,杨树被猛烈的烟味和火气熏得连连咳嗽。

杨树咳弯了腰,刚刚伸出援手的跟他差不多大的青年鄙夷地收回火柴。

“没抽过烟啊?”青年嫌弃地上前拍拍杨树的背。

杨树偷偷拿衣角擦掉咳出来的眼泪,衣角留下一大片水渍。他点点头,对那青年小声嘟囔了一句谢谢,就要转身逃走。

青年饶有兴趣地拉住杨树:“你一个人?出来打工吗?”

“出来上学……打工……”杨树低声说。

“上学?什么学校啊?”青年自己熟练地点起一根纸烟。

“……沙,沙海学院……”杨树的声音发抖。

青年虽说看起来跟杨树差不多大,但丝毫不像杨树怯怯的样子。他穿一身干干净净的衣服,看剪裁和折痕像新做的,梳背头,却穿一双打补丁的布鞋。青年扬起眉毛:“呦,巧啊,我也是沙海学院的,你是哪个系的?”

杨树脑袋里嗡的一声。他紧张地攥着自己的衣角。

青年“啧”一声,似乎嫌杨树沟通起来太费劲,车要开了,他一把拽过杨树,拉扯着抖成一团的杨树上车。

“乡巴佬……喏,你坐我旁边吧,窗子边通风。”

青年拿起放在座位上的黄色旧书包,努努嘴示意杨树坐下,杨树乖乖坐到他旁边,左右的行李架都满满当当,青年环视一圈,不客气地把黄书包丢到杨树怀里。

“没地方了,你抱着吧,这么旧的书包土死了——我是数学系的,看你这么窝窝囊囊的不会也是数学系的吧?听说他们就爱招乡巴佬,倒霉死了……你吃!”

青年丢给杨树一根香蕉,杨树小声说了句谢谢。

“你就一个人啊?那边有接应的亲戚没有?我妈给我找了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表哥接我,哼……农村来的,从小没爹没娘,也是个土包子,不过我妈也是实在没钱让我住招待所了,我妈也是农民,我嘛,上辈子倒了大霉托生在穷家小户……”

青年大大咧咧地坐到杨树旁边,杨树默默地小口小口地吃香蕉。

“我叫方南,你叫什么?”青年看向杨树。

杨树平静了不少。他咽下一口香蕉。

“我叫杨树,你,你好……”杨树不熟练地伸出一只手。

方南哈哈一笑,抓住杨树的手敷衍地晃了一下:“好名字啊,好记,不像我,我叫方南,我妈说我是在南边生的就取了这个破名字,谁要纪念她的年轻时代……喂,你的行李呢?去拿到这边来。”

杨树本来蜷缩在最后一排,最后一排颠簸得要命,他的编织袋还好,用来装书的布袋子已经快被扯烂了。方南鄙夷地看了看他带的一堆书:“书呆子。”

杨树涨红了脸。方南把旧黄书包打开丢到他面前。

“你把书先装到包里吧,这个破袋子下车的时候肯定烂了……正好这个包我也不想要了,这么旧的款式,颜色丑死了,噢,这个就是我那个沙海市的乡巴佬表哥送我的,太寒酸了。”

杨树有点不敢相信城里人会这么大方。他犹豫着半天解不开布袋子上打的结,方南很快又跟前排的两个中年男人聊得火热,杨树咬紧嘴唇,抓着黄书包不知所措。书包里只有一张没贴照片的学生证、一张薄薄的录取通知书和一包新的烟。杨树悄悄拿出录取通知书看了看摸了摸,上面写着方南的名字,写着报到时间和地点,还写了校长的名字——真稀罕,他第一次知道沙海学院的校长叫这个名字。他这也是第一次见到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车突然耸了耸,蹲着的杨树失去平衡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几乎在同一时间车里的灯灭了又亮起来,随后车子停在了一片荒郊野地里。乘客纷纷站起来,半晌司机的声音传来,说是车子没油了。

几个尖利的女声抱怨那就快去加,别误了时间。杨树刚刚想把通知书、学生证和烟还给方南,方南没搭理矮了一截的杨树,他站起身来跟着两个中年男人下了车。

身边的乘客也在陆陆续续下车解手。杨树把东西放回书包,抱着书包也下了车。

这儿是一片荒地,向远处有一大片野树林。刚刚在车上眉来眼去的两个乘客急不可耐地抱在了一起,杨树慌忙转头,张望时看到方南的背影在树林边一闪而过,杨树没多想便走了过去。

杨树刚刚走近树林,忽然依稀听到争吵声。

这天刚好是大雾天,能见度很低,又是在这种树枝乱七八糟的野树林里。杨树有点害怕,他喊了一声方南,没人回应。奇怪的声响还在持续,他壮着胆子又向前了几步,他认出了刚刚在车上跟方南相谈甚欢的那个光头。

他刚想走过去,却听到光头一声怒喝,一把闪着精光的斧头扬了起来,狠狠地对着地面劈了下去。一声闷闷的、怪异的声响后,前方一片寂静。杨树吓得捂着嘴藏在树后抖成筛糠。

他听到光头说:“逮着机会把这小子的行李都扔下去,以为是个有钱的,没想到是个金玉其外的小乡巴佬。”

另一个中年男人说:“丢在这,这儿晚上有狼,没得人发现。”

斧头在地上拖行,发出铁器和泥土摩擦的刺耳的声音。两个人开始往回走。杨树吓得要命,他慌不择路地向大巴车的方向跑。

他跑得深一脚浅一脚,几次摔倒在地,几乎在精神恍惚的状态下跑回大巴车。司机已经准备发车了,车门已经关上,见他拼命拍车门,又骂骂咧咧了一会儿才把车门打开。杨树摔在车厢里,他浑身发抖,舌头卡在嗓子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想说“出事了”,只能发出含混的嘶哑的声音。这时候两个中年男人也上了车。车子发动,秃头看了缩在地上发抖的杨树一眼,跨过他坐回了刚刚的位置。

没人发现少了一个人。车子又停了一次,秃头把方南的行李——一只帆布包掏空,把帆布包塞进了自己的行李袋里,里面的东西都趁人不注意丢下了车。他遗漏了一件——方南的旧黄色书包被杨树紧紧抱在怀里。后半程,杨树缩在最后一排角落的地方死死地盯着秃头二人。

车子又摇晃了好一会儿,恍惚间杨树慢慢地平静下来。他怀里抱着方南的遗物,他也不知道刚刚在哪儿停的车,因此也不知道方南的遗体在哪里,他混乱地想自己是不是要给方南做一个衣冠冢,方南还有妈妈,还有在沙海的等着他下车的表哥……虽然只是萍水相逢到杨树甚至没看清方南的五官,但他莫名地觉得自己跟方南产生了一些奇异的联系。

车子到站了,这里的人更多。杨树拎着自己的编织袋和布袋,抱着旧黄色书包,先是走到了车站的洗手间,洗手间里的旧拖把散发出难闻的味道,他愣愣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他一时分不清是自己的脸还是镜子脏兮兮的。

杨树洗了把脸,头发打湿了,乱七八糟地贴在额头上,他索性把头发全部撩起来,露出额头。

02

井白是个很自来熟的人。他高高壮壮的,像母鸡护小鸡一样护着杨树走出车站。走出车站后到了主街道,这里人少了一点,井白带着杨树走到一辆摩托车前,一手接过他的编织袋和布袋,编织袋很轻,布袋重一点,井白惊奇地扬起眉毛。

“你妈妈说为了你上学花了不少钱,让我看看,拿了什么好东西,这……都是书啊?”

井白打开布袋,倒吸一口凉气。

杨树点点头。他紧张地抱紧书包,掐在书包带上的手指发白。

“……是,是我的……”

杨树瘦瘦的,胳膊腿都细得像麻杆,像只小兽一样不安地低垂着眼睛,很容易受到惊吓,周围一有动静他便微微缩着肩膀四处看,这时候眼睛反而瞪得大大的。

井白想接过他的书包,杨树条件反射地缩了一下。井白的手停在了半空中,杨树才反应过来。他短促地“啊”了一声,下意识解释:“这是……通知书……”

井白小心翼翼地看了看那张纸片,纸片上的红章白纸特别漂亮。杨树用那种小兽受惊的表情看着井白,井白怜爱地摸摸他的头,把小一点的头盔塞给他。

“没事,不用紧张,咱们先回家。”

井白的后背很宽阔很踏实,他让杨树搂住他的后腰,抱紧。杨树紧紧贴着书包,书包紧紧贴着井白,井白的摩托很大很漂亮,路上他说这是借警局的。井白是个民警,今天特意请了一天假借了辆摩托车来接弟弟。他住警局家属院,三楼,向阳的一个小房间。杨树一进门,井白便张罗着给他拿水果,客厅里支起了一张小行军床,井白说他经常值夜班,卧室就给杨树住,比学校宿舍条件好点。井白忙活了半天,把杨树拉到沙发上坐下,面前摆了一大盘水果和热水。井白招呼杨树快喝点水,又忙活着把他的行李搬到卧室。

杨树好像在做梦一样。他坐在沙发里,阳光照在茶几上,他把水杯放下,激起了一小团灰尘。井白里里外外收拾东西,杨树一咬牙站起来。

“……哥……”杨树小声喊了井白一声。

井白直起腰来,高个子几乎挡住了所有阳光,但他脸上的笑容阳光灿烂。

“怎么啦?”

“……其实我……”杨树瞄了一眼井白收拾好的卧室。

“——噢!我知道,你别担心,我打听了,你们宿舍条件不好,在外面租房又贵,我这空着也是空着,你来住,咱们也做个伴,我看你挺老实的,胆子小,还是小时候那个样子……”

井白亲昵地拍了拍杨树的后背:“看你瘦的,你们年轻人都不好好吃饭,晚上我给你做好吃的。”

井白初中毕业就后离开家打拼了,辗转许多年,摔摔打打,从辅警做起,慢慢地在警局拿到编制,分了房,又考了职业高中和职业大学。井白总说警局是他唯一的家。井白从小没有父母,母亲是童养媳,生了他后远走他乡,父亲是过继来的,害病死了,爷爷把他抚养长大,他上初中那一年爷爷也死了。井白卖了老家的地和房子,拼命读完了初中,来到了沙海市。方南的妈妈是井白的远房姑姑,她不识字,来的信都是村里的教师帮忙写的。

井白很会做饭,也很会照顾人,卧室是刚刚收拾过的,床铺也都是换洗过的,散发着清香的肥皂味。杨树累了一天,晚上草草洗过澡后躺到了井白的床上。这一天井白值夜班,他匆匆交代了第二天会早点回来送杨树上学,杨树站在窗前,看着井白骑着摩托车飞出小区,汇进车流。杨树太累了,他草草洗过澡后钻进卧室。井白家里的镜子干干净净,窗户也干干净净,杨树没拉窗帘,透过窗子能看见黑得如化开的墨一样的天空。

杨树想起凌晨的山路、破烂的县里的班车,火车、大巴车、拥挤的人群,汗味、脚臭味、甜丝丝的腥味、有人身上贴着的晕车贴的中草药的味道,复杂场景和气味织就的大网铺天盖地,杨树身处其中,有些呼吸困难。这一切好像都是上辈子的事。

他怎么能够享受这样安静的夜晚。

03

杨树开始“上学”了。井白下了夜班后看起来很憔悴,脸上冒出了一点胡茬。但他坚持送杨树去学校。今天是开学典礼,井白再三抱歉他今天要出任务没法参加,他只是看着杨树走进学校,杨树还背着黄色书包。杨树远远地向井白挥了挥手,学生和家长太多,杨树有些看不清井白有没有离开,他木然地在人群中站了一会儿,向数学系走去。

他报到后离开了学校。

杨树幸运地在学校里找了个保洁的工作。他不是学生,也不是方南,他不能让井白养着他。保洁的工作按规定一天一块八,要打扫从宿舍楼到主教学楼的相当大的一块地方。杨树买了个帽子,帽檐刚好遮住眼睛,从自己的行李中翻出了一套最破烂的衣裳——井白早已经把杨树的行李分门别类摆放在家里了,两个人的物品像每一对亲兄弟一样亲亲热热地混在一起。井白说自己读书少,上班后虽然读了一点,但还是第一次见到正儿八经的大学生。井白近乎虔诚地把杨树的书摆在衣柜的最上边,码得整整齐齐。杨树看着他忙活,心里仿佛被挖走一块。

于是每天井白送杨树“上学”,杨树进入校园后开始打工,差不多傍晚时他换下工服走出校园。一天的体力活后杨树总是感觉腰酸背痛,他穿着井白帮他洗好的干干净净的学生装背着书包走出校门,在夕阳的余晖里,井白靠着校门口的树等他。井白偶尔骑自行车,大多数时候兄弟俩步行回家,学校离家属院不过两条街,两个人一前一后慢慢地走,夕阳把影子拉得很长。

一起住得久了反而话少了,有时候井白问问杨树学校里有没有发生什么事,杨树便把自己旁观到的年轻的大学生之间的事添油加醋地讲给井白听。井白下班后反应似乎变慢了,他听着,慢慢地笑,慢慢地回应。杨树很喜欢井白这样缓慢的反应,于是更频繁地说。渐渐地,杨树开始学做饭,一个平平无奇的节假日里井白在厨房紧张地转来转去生怕杨树烫到,杨树熟练掌勺,井白一手抖加了一整勺盐。杨树笑话他怎么比主厨还紧张,菜出锅,杨树吃第一口,井白紧张地问咸不咸,杨树很给面子地摇头。半夜杨树摸黑起来喝水,刚刚摸到厨房碰到暖壶,一转身毫无知觉地踩到了同样摸黑起来找水喝的井白脚上。

井白小声嘟囔一句“你不是说不咸吗”,两人先是同步尴尬挠头,随后对视大笑。

井白说他在跟着市局办一个抢劫团伙的案子,流窜作案,市局已经追了很久了。他们分队为了这个案子和这几个歹徒总是加班,有时候要坐车摇晃好久到山里,又陷泥坑又走岔路好不容易到了后只发现这几个人行凶留下的被害人遗体。这几个人狡猾残忍又格外熟悉地形,沙海市周边多山区,道路还没修好,警车进不去。有时井白一身泥土累得回家倒头就睡,杨树过意不去,主动接过了做饭的职责,又小心翼翼地提议自己去睡行军床,让井白回卧室里好好休息。

杨树的做饭本领突飞猛进,井白几乎是闻着味道飘到餐桌前,伸手就要去抓鸡翅。杨树眼疾手快地一拍他手背叫他去洗手,汤锅咕嘟咕嘟冒泡,火苗烧得噼里啪啦,杨树把汤端上来,井白已经扒半碗饭了。井白一边狼吞虎咽一边含含糊糊地说不用,你上课辛苦,得好好休息,我睡这儿睡习惯了。

杨树有点内疚,他把菜里的肉都拨到井白那边。

最近据说那队抢劫团伙好像起了内讧,以至于警方铆足了劲想一次按掉他们。但最近又抽不出人手,于是只能拿井白这些小警察一个人当两个人用。井白拿着不清晰的照片走访了几天后终于有了点眉目,他吃完第一碗饭的时候终于逮到空当说话了,他说他决定正式申请加入局里的专案组,一定要在年前按掉这个犯罪团伙。

杨树盛饭的手顿了顿。他把碗递给井白:“这是一群什么样的人啊?”

井白咽下一口饭:“一群在大巴车上抢劫的,一般是在司机停车休整的时候把人带下去抢劫,然后灭口,一辆车上人多,又人来人往的,很少有人注意到他们——而且有些司机也收他们的钱刻意停车,这次的线索就是一个司机交代出来的。”

“……你来的时候没遇到吧?我记得他们老早就在这一带活动了。”井白突然话锋一转。

杨树夹菜的手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但他很快稳住了。他在井白的目光里从容地夹着菜皱起眉头思考了一下:“不记得了,那应该就是没有。”

井白说“那就好”,又扒了几口饭,抬起头来笑眯眯地看着杨树。

“遇到困难找警察叔叔喔。”井白伸手摸了摸杨树的头,煞有介事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脯。

杨树被逗笑了,他翻翻白眼,丢了一只鸡翅到井白的碗里。

天气越来越冷了。杨树按月拿工钱,虽说不多,但他和井白平时节俭,这也够他在井白这里的吃住了。杨树找人造了假的汇款单,上面写“南南”——经过细心收集跟井白相处中的只言片语,杨树把汇款单的来历编得有头有尾。他拿了一点钱给井白买了一件新的冬衣外套,剩下的钱不大够了,他自己就里三层外三层穿自己的旧衣服。毛衣开线了,他傍晚回家时买一毛钱的针线自己补。他把冬衣送给井白,井白先是“诶呦诶呦”几声,随后一把把他揽进怀里拍着肩膀说还得是我弟弟,井白的大手把杨树箍得生疼,井白揉捏着杨树的肩膀说半年了也不见长点肌肉——杨树攥着拳头捶他,井白嬉笑着躲。

井白比杨树还要孩子心性,新衣服买来第二天就急不可耐地套在身上,杨树说你先洗一洗,井白说外套没关系的。井白套上警服再套上棉衣看起来臃肿得很,杨树忍不住笑,井白也新奇地在镜子面前连连转圈。井白忽然说快冬至了,冬至的时候把你妈妈接过来玩几天吧。

杨树坐在沙发上感觉心脏忽然缩紧了。他强颜欢笑:“……她就不来了吧,太远了。”

“不远,我到时候申请用警车接她,警车跑得快,还能抄近路,”井白心满意足地拍拍自己鼓鼓囊囊的胸脯,“咱们三个团聚团聚,正好我也很久没见过姑姑了。”

杨树想装作去茶几上拿水杯,手却不受控制地抖个不停。他放弃了拿水杯,转而想站起来走进卧室,然而双腿也不受控制了。井白还在絮絮叨叨盘算着他要怎么跟领导打报告,打了一通腹稿后兴奋地一拍大腿:“行了,就这么定了,我过三四天就去接她,正好赶上冬至——你别忘了在家包饺子!你……”

杨树的脸色白得吓人,井白关切地过来摸了摸他额头。

“怎么了?身体不舒服?”

杨树勉强扯出一个笑:“没有,刚刚喝水呛到了……你刚才说……”

“……噢,没事就好,那这事就这么定了。我上班了!”

杨树失魂落魄地看着井白离开,像往常的节假日一样看着井白消失在人海里。杨树心乱如麻,他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心脏疯狂跳动,屋里的一切熟悉又亲切的陈设此时都变得面目可憎起来。

杨树忽然很愤怒,又突然很悲伤,他不知所措地抱着头原地蹲了下去。

半年来杨树开朗多了。他在大学校园里虽然做着体力活,但也耳濡目染大学生的生活和学习,模仿同龄人似乎是本能的。杨树也渐渐跟家属院的人熟悉起来了,大家都知道他是“井白的表弟南南”。当然,杨树最依赖的、最割舍不下的还是井白。

他们朝夕相处了半年,他习惯了半梦半醒里听井白钥匙开门的声音,他嘟囔一句“回来了”,井白轻手轻脚地进屋给他掖好被子,用气声说“回来了,睡吧”。

他带着这样的井白安心沉入深层的梦境。他心乱如麻。

冬至很快来了,这一天是周六,井白出外勤,他嘱咐又嘱咐杨树在家里包饺子。杨树嘴上答应,井白走后,他走进卧室,在自己的柜子的最深处拿出了一只小包。

他这几天一直在收拾东西。井白给他添置的东西他都没有准备拿走,只是留下了一柄牙刷。他买了今天傍晚的票,当井白带着“南南妈妈”回家的时候,杨树已经在去往最南边的火车上了。杨树做这一切时平静得像一潭死水。他收拾好包袱后静静地坐在沙发上,太阳偏西的时候,他开始包饺子。

井白总是夸他的饺子包得好看,井白说冬至一定要跟杨树吃饺子。

杨树在包完最后一个饺子的时候,井白留给他的传呼机响了,他接起来,传呼机那边是一个低沉的男声,他说你是方南吗?井白出事了。

04

杨树没见到井白。刑警廖队长说你还是别看了,你没见过死人,看了会受不了的。杨树只知道反反复复地恳求“让我见见他吧”,他眼神呆愣地看着廖队长,廖队长叹一口气,说人已经拉到太平间了。

早上还冬衣套冬衣穿得圆鼓鼓暖和和的井白无声无息地倒在了雪地里。井白是在抓捕时被刺伤的,他追着嫌犯跑了很远,两人缠斗了许久,井白中了十几刀,其中几刀刺破了脾脏,因为山里急救措施有限,人拉到沙海医院的时候已经没了。嫌犯已经被控制起来,他是这个案子里落网的第一个人。是井白用命换来的。

廖队长说井白临终前在车上说他还有个弟弟在家里等他,弟弟年纪小,还在上大学,希望局里能关照一下他。井白无父无母,亲缘上数一圈,最亲近的也就只有这个弟弟了。

杨树哭不出声来。他默默地听廖队长轻声安慰他,又带着他领取了井白的死亡证明,告诉他怎么去销户。杨树木然地听,木然地接过证明材料。他想:井白今年冬至还没吃上饺子呢。

“……你还有什么想要求的、想提的,尽管跟我们说。”廖队长拍拍杨树的肩膀。

杨树喃喃道他还想把我妈妈接过来一起吃饺子呢。廖队长疑惑,杨树才知道井白临终前托付的基本都是他的事,但没提过他妈妈。

杨树回到家时饺子已经发黄了,今天的面和得不好,饺子都扁扁的塌塌的。杨树不用走了。

井白不会带着他“妈妈”回来揭穿他的一切,不会知道一切的真相,不会知道杨树无耻地占用了他的善良和爱,也不会知道胆小的、无能的、窝窝囊囊的杨树是他弟弟的死的目击证人。杨树永远拥有了方南的身份,但他失去了井白。

杨树在家里翻出一张照片。照片破破烂烂的,上面的人脸都模糊不清,能依稀辨认出照片里的一高一矮的两个孩子,背景是土地。杨树本能地觉得高的那一个是井白,井白揽着矮的那一个,矮的那一个缩着肩膀,瘦得像畏畏缩缩的小鸡。

杨树恍恍惚惚间似乎真的觉得自己就是井白的表弟。他从小在农村长大,井白也是农村出身,说不定在某一天某个地方他们真的见过面,给对方留下一个熟悉的背影。房子要退租,他也要回老家了。沙海这样的大城市严厉地审视着每个人,他几乎没有能力自己在这里生活。如果没有遇到井白,可能他会在这个城市流浪,或者更严重地,像方南一样曝尸荒野。他的人生被自己的一个又一个谎言彻底打乱。

井白没留下什么。除过一张老照片,就是井白日常的用品。杨树又去了一趟警局,他来拿井白的办公用品。

他坐在警局冰冷的椅子上。廖队长拿着几张文件走过来,说井白可能被追功。廖队长关切地问你真的要走吗?井白有功劳在身,抚恤金可能是一大笔钱。

杨树低着头。

廖队长拍拍他的肩膀,跟他并肩坐下:“小井大义啊……当时就审出了那人杀了多少人,执法记录仪都录着呢……一个老人、一个孩子、一个跟你差不多大的小青年,要不是小井被偷袭,他即使受点伤回来也好……”

杨树猛地抬起头来。

“……被扎了一刀。被扎了一刀之后他也慌了,又中了几刀,我们赶到的时候人已经没救了,小井不容易啊,没爹没妈的……”

杨树感觉自己的牙在发抖,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在震动,全身的骨骼和经脉都变得冰凉。廖队长又说了什么他记不得了,他的灵魂似乎在远处冷冷地审视自己,而肉身在发抖,肉身在痛苦地流泪。杨树崩溃了。

他突然站起来,又猛地跪下,他似乎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廖队长惊讶地看着他,他捂着脸痛哭出声。

“那个人是方南,是他的弟弟,是方南,不是我。”

05

整个大巴车抢劫团伙共有作案人五人,其中有两个司机。他们的每一起犯案都很相似,先是装作乘客与受害人搭讪,随后司机故意把车停在偏僻的地方,把受害人骗下车抢劫,抢劫后灭口。他们选的受害人大多是独自出行的、看起来有钱的。这伙人都来自山区,熟悉地形,身体壮硕。由沙海市警局牵头,终于该团伙在年后全部落网。

杨树作为目击证人目睹了犯罪过程却没有报警,考虑到杨树当时并没有阻止犯罪行为的能力,且当时情况复杂,根据法律,并未受到惩罚处理。

杨树回了老家。他只带了两件井白的衣服,井白穿在身上的冬衣在追捕中已经破破烂烂没办法带走了,于是杨树熬夜给他缝了一件。杨树把井白的衣服和那张老照片放在盒子里,爬了一整天的山,在傍晚时分爬到了山顶,把井白葬下。井白、方南、曾经的杨树都消散了。生活绕了个圈,又回到了原点。

廖队自结案后便没再回过沙海市局。这一次回沙海市是因为沙海市换了新的市委书记,他要带队来护送。护送的任务轻松,廖队在市局休息了几天,顺便帮同事整理整理档案和财务,财务那里账目很复杂,然而廖队在长长的账单里一眼看到了一笔来自西北农村的汇款。汇款人叫“杨树”,渠道是前些年自然灾害后局里开通的捐款渠道。

廖队问这是怎么回事,财务说这份汇款是前几年开始的,半个月汇一次,最开始局里以这个汇款渠道已经关闭为由拒绝了捐款,但捐款人非常执着,被退回后依然坚持不懈地捐,加上捐款金额实在太小了,长此以往局里也就没再拒绝。

廖队对“杨树”这个名字没印象。但他翻看着汇款单和附言时,看到一张附言里写着“致井白”。这是第一份写了附言的汇款,汇款人的地址是沙海学院数学系。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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