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我记得晚上的天有明晃晃的月亮和轻薄的云,我们就只用体温和触觉交流。我看到的听到的都可以是伪造的,但是触觉是结结实实的,那种感觉结实可靠。我仰起头正好看见窗子里的月亮,白晃晃在颤栗。我感觉月亮在头顶拼命膨胀,饱满,突然,像被刀子拉开一道口子,那光就像雨冲刷到我的身体上,那时候,我感觉有一条纽带把我们紧连在一起了。
“那么后来呢?”
“第二天一早,睡在我旁边的只剩下一个枕头。”
“好吧,之后的故事明天再议,我下班了。”
爱情理论家就这么打发走了今天最后一名咨询者,虽说他的话冰冷冷的,但是我知道听完女人的故事,他心里已经很不是滋味。理论家靠在门框沙哑地问我:“还有泡面吗?”
我放下稿纸回答他就剩一口汤了。这个现实让我们两个都很伤心,但想到这个月房租还是我一个人付的,我立马恼火起来。可理论家靠在门口继续说:“我们出去吃饭吧。”
他沙哑的声音竟使我暂时忘了骂他,再三强调是他请客之后,我们走出了筒子楼。
现在身后筒子楼上的那个二居室就是我写小说和爱情理论家布道解惑的地方。长久以来,我的小说没有一篇能够成稿,而爱情理论家倒是成就了不少爱情故事。众所周知,我们云烟镇上的爱情故事比天上的星宿地上的坑还多,但这哪一桩离得了爱情理论家的指导?理论家成就的许多经典爱情故事在云烟镇的大街小巷广为传颂。每每这时,大家总会对爱情理论家议论纷纷,有人说他是情场高手,有人说他是睿智的诗人,也有人干脆痛斥他是老鸨。然而说实话,这些说法都不靠谱。云烟镇上没有比我更了解他的。我和这小子幼儿园就在一块,直到大学分开。多年以后,他带着疲倦回来了,他满眼泪光地站在门口,喉咙像砂纸,窸窸窣窣不成声。第二天,我依旧写小说,理论家开始成就云烟镇的爱情。
云烟镇的牛肉面自然比泡面滋味超出好多倍。牛都是云梦村的大黄牛,面是云梦村的驴磨推的面,清早送到镇上来。吃过的人都说地道。可我和理论家现在只能叫两碗素面了。如果妈妈带孩子来,那就叫一碗素面一碗牛肉面,孩子问妈妈怎么不吃肉,一准说,妈妈不爱吃肉。当然最阔气的是那些小情侣,他们会叫两碗牛肉面。呆呆的男孩会把牛肉夹给女孩,调皮的男孩会从筷子底下抢走女孩的牛肉。这时候如果是憨厚的男孩,他一准说,我不爱吃;但害羞的女孩就会讲,你吃吧,我减肥呢……当然这些都是爱情理论家的研究成果,他告诉我面馆作为少男少女的恋爱场所已经是上世纪的事了,现在的他们都不爱吃云烟镇的牛肉面。
“那他们去哪里聊天呢?”
“镇上新开的奶茶店,”理论家回答我说,“名字叫优乐美。”
我们同时开始憧憬奶茶香气在两人之间氤氲的情景。这时候两碗素面端过来,葱花和油香的气息把我们拽了回来。
“吃面”,理论家说,“得赶去烟厂金厂长家。”
理论家这么一说我才想起来,金厂长早早预定了今晚的爱情咨询。那么趁吃面的功夫,我可以讲讲这个金厂长的故事。
金厂长其实以前一直是金校长,他是云烟镇天明学校的校长,在任期上坏事干尽,我之前小说中提到的大英雄彪子哥,就是他一手开除的。我和爱情理论家在那个学校长大,自然免不了和金校长对着干。当然那时候爱情理论家还只能算个小理论家,即使如此金校长依然视其为眼中钉。那次因情书引起的五百人群殴事件过后,金校长决心开除小理论家,要不是彪子哥代为受苦和天明学校全体八百人力保,恐怕小理论家早就辍学了。当然这都是以后要彻底说清楚的故事。
去烟厂的路上我们知道金校长携巨款逃跑之后再无音讯,多年以后居然重归云烟镇建了这个烟厂。当年的事情扑朔迷离,我们只知道金厂长后来给天明小学捐建了一个大厕所。此后云烟镇人提起金厂长无不点头,唯有他老婆不这么看。
“呸,”那女人啐口唾沫说,“老金外头有人。”
我记得那个叫贾惠娴的中年女人是在一个暴雨交加的下午找到我们筒子楼的。她汗涔涔坐下来,满身赘肉落在椅子上,发出类似生活的沉重叹息。
女人说,他外头有人。
理论家说“不见得啊!”
女人对理论家说放屁。女人说,你知不知道老金现在每天不再遛画眉鸟,他散步时开始打瞌睡,他上班比往常早了半个小时,他给我通话的时间越来越短,他开始讲究领带上的褶子,开始给秃头打上发蜡,他跟我说话尽是好像,应该,大概……这算什么!
这应该算修辞,我小心说。
对,他还给我修辞,他有个屁啊,他早晨起来总把尿抖在在马桶垫上,他晚上打起呼噜像老母猪,他吃饭喝汤都要弄一身,他每次干起来二十分钟就完事,这种货还勾搭小姐,你们说,有人要他么!
说实话理论家一直拿中年女人的最后一句话对比此刻眼前的金厂长,他一脸皱巴巴的肥肉显然因为这意外的爱情的滋养而重新焕发光泽。他说,他外边有人了;他说,他老婆知道他外边有人了!
理论家说:“女人几天前找过我了。”
“她说了什么?”
“不到二十分钟。”
金厂长叹息起来,往日金厂长的老奸巨猾和魁梧健硕不复存在,当时我们仰望金校长站在教学楼上喝稀饭,心里何等忌惮。现在这个老男人已经筋疲力尽了。、
“和那胖女人也就只是过日子。”金厂长抽着烟说,“女人问吃包子还是面条,你说吃包子,然后就吃包子。然后她洗碗去,你上班去。女人问,吃干饭还是稀饭,你说,稀饭。然后你就听见两张嘴叽叽溜溜吸起来。然后你们看电视剧,插广告你去撒个尿,她看电视推销。看完了,他说,毛巾用完了拧干挂起来,她说洗完澡打开窗户透气,她说……她睡得跟猪一样死,我拼命打呼噜都吵不醒。我一睁开眼睛,又他妈的一天……”
金厂长翻来倒去说了不知道多少个二十分钟,最后他总结说,这他妈就是日子!这时候夜深了,金厂长似乎就是找我们抱怨一通罢了。这期间我一言未发,临末了,理论家说:“第二天,一睁开眼,你会看到一张踏实的脸。”
“又来说教老子,”金厂长最后坐进沙发里,他说,“还是上学时那个小王八蛋。”
金厂长这么说还是有道理的。在金厂长还是金校长,爱情理论家还是小理论家的时候,他们两人就互称对方为小王八蛋了。那时候小理论家写情书已是一把好手,找他代写情书的同学络绎不绝。你那是来我们天明学校,肯定能在操场上瞧见好多小男孩小女孩,男孩呆头呆脑像颗土豆,他们屁颠屁颠跟着一块小玻璃片姑娘。那些姑娘像一块小玻璃片,小心翼翼放着光,就这么回事。他们不说话也不牵手,他们就一路走到教室去,感觉脸上发烫的滋味,就这么回事。你如果看到我们天明学校的女孩涨红了脸,她肯定是收到情书啦,就这么回事。这些情书无一例外全是小理论家写的。大多女孩逐字逐句读过这样一封情书,都会兴奋地给你一次约她散步的机会。那时你如果看见天明学校操场上挤满了小土豆男孩,你就知道他们是在等他们将要一起散步的小玻璃片女孩呢!就这么回事。
可是这天我们天明学校两大恶霸,龙威和张虎却同时站在晚上八点的操场东南角。五分钟后那个叫阮阮的女孩拿着两封一模一样的情书过来了。她在走来的路上已经准备好了给这两个骗子一人一耳光。可是看见龙威和张虎局促的怪笑,阮阮一下子哭了,你知道自己被欺骗了,你再也不相信这两个骗子了。她的脸颊红扑扑的,耳朵也红得可怜,她的眼泪大滴地掉下来,声音也没有。她走了,像被摔碎的小玻璃片走了。
后来的事情顺理成章,龙威立即揍了张虎一顿,三分钟后张虎反过来又揍龙威一顿。这时他俩意识到问题所在,小理论家把同一份约会方案给了他们两个。他们吧情书交给了金校长,就这么回事。
小理论家代写情书的事情因而被全校的小情侣们知道了。天明学校的男孩女孩们分成两派,一些小情侣认为是小理论家的情书让他们走到一起。他们坚决欢迎小理论家回来上课。而另一些表白失败的男孩女孩却声称代写情书是对爱情的欺骗,他们要求金校长立即开除小理论家。
我们天明学校的那次学生起义就是因此爆发的。后来金校长折衷了一下,他责令小理论家从收缴的四百多封情书里摘录优美的比喻句。这本摘录后来作为作文例句印发给天明学校全体学生。
虽然天明学校不再有情书代写了,但这期间写下的四百多封为爱情理论家的现在打下很好的基础。知道许多年后他回到云烟镇为这里的爱情解惑,代写情书依然是他的重要方式。
我记得宛平姑娘就是在一个大雾的清晨赶来,她从云梦村坐了一个小时班车赶来。那时候她惴惴不安,怀里揣一页纸。她说:
“能帮我回一封信吗?”
理论家接过纸,同时知道那是一封情书。可是当他打开来看,他的手颤抖起来:这里头尽是他自己的笔迹。看到末尾“冬生”字样的落款,他想起来,一个星期以前,也是大雾的清晨,那个叫冬生的庄稼汉子对他说:
“能帮我写一封信吗?”
理论家问,给谁呢?
“村东头宛平妹子。”
现在理论家目光抖动着看完信,他的声音又沙哑起来,理论家问姑娘,那冬生咋样呢?
宛平说:“好,老实。”
-理论家问姑娘这就答应了啊?
宛平说:“不好意思、”
理论家说:“恩、”
我知道理论家从此将要开始给自己写信了。我不知道他如何能够孜孜不倦写下那么多的情书。
理论家说,源于一条曲线。
在哪儿?
在天明学校。对,我们现在就去天明学校,那儿有个小孩等着我呢。
我满心欢悦起来,我知道这里头一定有故事,而一个写小说的尤其对故事感兴趣。然而我的兴奋被破门而入的金厂长和他的老婆一扫而光。
他们两个互相撕扯着进来的。他们难得一致地嚷嚷:
“我们得离婚。”筒子楼安静下来,我们都嗅到一股爱情受阻的味道。金厂长两口子说完离婚的话就都闷坐下来,我取过仅剩的两瓶水,心疼地递给他们。说实话,虽然理论家现在因为这对两口子焦头烂额,但我更关心的是他的那条曲线,那到底是什么呢?我恍惚走出筒子楼,过道里肥腻逼仄,弥漫着苦杏仁的味道。我知道那是农药百草枯的味道。现在我左手家的姑娘就是喝下整整一瓶百草枯死掉的。她并不知道那苦杏仁味道的药水真会要命,她只想让爹娘她出去和那个小伙子见上一面。姑娘在医院耗了七天,她眼睛一直很大,里头尽是遗憾。理论家最后也没能找到小伙子,他说完这话便看见姑娘的目光涣散了。那眼睛变成了云烟镇孩子手里的弹子珠,那时候姑娘又回到天明学校小玻璃片姑娘的模样了。那天夜里小伙子从自己家二楼跳下来,他跛着脚跑到医院。病床空了。现在姑娘就躺在天明学校南面的小坡上,理论家陪着小伙子去过。
原谅我总是由苦杏仁的味道联想起爱情受阻后的命运。现在我从这段故事跑出来,发现自己已经踱步来到天明学校门口。许多年过去,这学校大了好多,来这儿上学的孩子也大了好多。这些男孩女孩大概也不会像许多年前的男孩女孩那样写情书了吧。
“你是爱情理论家?”一个声音问我。那男孩的声音和理论家的一样沙哑。我随后转身看见他马上要哭的表情,我很愧疚地回答我不是,我说理论家碰上了麻烦事。
与其说是失望,此时的他更像是孤独。男孩马上又坐在静默里,他不说话,也不望我。他最后走在天明学校的林荫大道上,迈着犹豫的步子。夏天日暮的暖风吹得他满脸通红,那是一种盼望的色彩。他徘徊在林荫大道的尽头不愿离去,仿佛下一秒他的等待就会走进现实。
我不知道男孩是什么时候向我告别,然后消失。我莫名其妙失落起来,走在云烟镇的街道上,这里每个角落的爱情故事我都知道。那些千姿百态的爱情每每想起总给我浑身战栗与温暖的感觉。云烟镇的爱情最胆怯最持久,最纯粹最世俗,最一生一世最朝三暮四,最英雄好汉惊天动地,最物欲横流虚伪轻薄,它们耗尽你的眼泪。我早说过但就我知道的这些爱情就能写十部《霍乱时期的爱情》,但和爱情理论家比起来还是小巫见大巫——我突然想起按照预约,上次那个说话像小说的女人又该来咨询了!
“也就是说睡过一夜后他就把你甩了。”
说话像小说的女人回答说,是的。
“问题是我还会想起。”
“男人?”
“那一夜。”
我是这时候回到我们的两居室的,碰巧这时爱情理论家需要一个比喻,他指着我说:
“对,那就像他对于小说,那是生理上的喜欢。”
这个比喻我倒是很赞成,我对小说可能存在着某种生理上的喜欢,我因此很乐意加入他们的谈话。
“我怀念那结结实实的触觉。我现在只信任触觉了。”
“所以恋人选择牵手、拥抱、接吻、做爱,触觉是最值得信任的。”
“可他用触觉骗了我。”
“他骗了你,但触觉没有,你怀念的是触觉,只有触觉是不加思考的,只有触觉消除了孤独 ……”
我知道爱情理论家又要开始高谈阔论他的研究成果了,这样文艺的句子放在小说里都显得矫情,我立马打断了他。
“我去天明学校了。”
理论家和那女人一起停下来。我们之间好像突然有了隔阂一样。
“碰见那个要找你谈谈的孩子。”
“哦,”理论家叹息着说,“他也是个写小说的。”
这着实引起了我的兴趣,说实话,在这个诗人从不自称诗人以免遭受歧视,文艺青年沦为一个调侃自嘲的词组的年代,一个写小说的碰上另一个写小说的,就好像马克思碰上了燕妮啊。我又有了开口的机会。
“又是个文艺青年。”那女人抢在前面发出了鄙夷。
爱情理论家看着女人,目光渐渐涣散了,他眼前只剩下昏黄斑斓的光影闪动,一些句子你是不可能抗拒地从嘴里说出来的。那个男孩叫周洲。理论家说,周洲的一切只胆怯地存在于他的小说和分行里,你可以在那里瞧见一个漂亮的影子——那是一条漂亮的小花裙子,在夏天日暮的暖风里,搭配两只轻捷的小黄鞋,走在天明学校的林荫大道上,那是像蹦蹦跳跳的麻雀,留下窸窸窣窣一串声响……他可以用尽诗人和小说家的一切隐喻,那是他深刻的胆怯,他不敢——甚至只是把这些正常人绝对看不懂的东西送给他的小花裙女孩。他唯恐这些莽撞的文字背叛他的胆怯,他生怕女孩发现他泄密的心。他无时无刻不在想:真是这样,女孩该怎么办啊?
这时候爱情理论家陷入静默之中,我从他身上又看见下午周洲在天明学校林荫大道上的某些样子,理论家说这些话的时候倒是更像讲述自己的回忆。女人也随着静默下来,我看见他们像是跌进记忆之中,我满怀兴致地大叫起来:
“看来这小子刚开始写小说没多久,”我故作专业地说,“一般写久了就没这么矫情。”
“那碰上这样心思的人怎么办?”女人问。
“自己写个爱情小说就完了呗。”我轻松地回答。
“放屁,”理论家终于从沉思中醒过来,他说,“照这么说,编剧写个琼瑶剧,演员烟厂感情戏,就不寂寞了。”
“不错,所以我的剧作家朋友焦月,表演家朋友闻轩,现在都奔三了还全是光棍。”
“小说家的笔杆子写得过现实吗?”女人突然严肃地问。
“我们会去看看他的。”理论家说。
宛平姑娘来过一星期后的第二天,照例又是一个大雾的清晨,这次该冬生进城了。我们推开门,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已经在门口蹲了半天,他提了一篓鸡蛋过来,路上颠破两个,刚好给我们煮了面条。
我知道冬生就要从怀里掏出叠得规规整整的宛平妹子给他的信了。我们假装不知道,和他一同分享这个惊喜。高头大马的冬生怯生生地说:
“宛平姑娘给我回信了。”
我和理论家装出最高兴最激动的表情。我们用最大的好奇逐字逐句看过这封再熟悉不过的信,这时候冬生局促地走开,去扫地,去开窗,他脸上傻乎乎地笑,我看到后也真的高兴起来。
理论家伏在桌子上写回信,虽然他早想好了句子,但是我看得出他写起来依然难以平静。他完全没有帮冬生写回信的想法。他整个是在向他脑海中的一个姑娘表白,他想象姑娘会如何回复他,他仿佛在经历属于他的一段爱情。
冬生再次把回信折得规整,塞在胸前。我们知道他会早早办完事乘下午的头班车回云梦村去。我们知道他会在夏日黄昏的暖风中把信交给宛平姑娘。交信的地点是云水河滩子上,田埂子上,早班车的公路边,在哪儿都行。那时候整个云梦村将弥漫着柴禾燃烧的哔哔剥剥和焦香气……
我是这时候突然想起金厂长那档子事的,金厂长和她老婆昨晚失去了筒子楼的,我问理论家。
“他们在小说女人来之前走了,和他们的女儿。”理论家说。
后来我知道金厂长的女儿在那个晚上八点钟走出了云烟镇火车站,他带着自己七个月大的孩子回来了。到了十点钟找到筒子楼的时候,金厂长七个月大的外孙已经在妈妈肚子里睡着了。那时候金厂长和老婆扭打在一起,他们的庞大的身躯让爱情理论家只能袖手旁观。
门外的姑娘喊道:“爸,妈,我回来了。”
夫妻俩同时转过汗涔涔的脸,他们都忘了松开拧打对方的手,他们同时喊道:
“晶晶!”
金厂长的女儿自然不敢贸然出现,他就在我么筒子楼旅社住了一宿。现在,我们就要把他的窝挪到我们的两居室去,当然,要不是晶晶苦苦哀求理论家出谋划策,我么也不忍心让三个大男人挤在这个两居室里。
金厂长和贾惠娴现在暂时搁置矛盾,他们一同把火撒在女儿晶晶身上了。他们急切想要知道自己的女儿让一个什么样的男人给坑害了。
那个小伙子叫耿直,广州的烈日把他的皮肤炙烤成焦黄色彩。我们看见他健硕的身体上尽是些细微的疤痕,小伙子笑呵呵地说:
“工地上铁丝啊,竹篾啊,哪儿都是。做活,顾不上这些。”
“那他顾得上你?”金厂长不满地质问女儿。
“我也二十好几了,”晶晶现在像一位母亲那样说,“这些年我要你们照顾了?这些年你们照顾我了?……”
耿直说自己也是云烟镇的娃,他的精神失常的母亲在一个暴雨交加的早晨发病,那时候耿直正在镇东头兴建火车站的工地上。疯女人的丈夫,耿直的父亲,那个男人彻夜未归,因为暴雨,他决定再打上两圈麻将。孤独的女人陷入恐慌之中,她爬上筒子楼寻找儿子和丈夫。雨脚糟蹋了她的头发,她的眼睛和雨水一样沉重,有那么几秒,疯女人仿佛看尽了自己的儿子,他嗫嚅着:耿直,耿直……她觉得一伸手就能碰到儿子的脸,她那样急切想再摸一下儿子的脸。
因为暴雨,没有人听到疯女人摔倒地上的声音;因为暴雨,没有人出门看见疯女人的血跟着雨水淌干净了。耿直和他爹热热闹闹给死者办了丧事。那些天你总能看到耿直的老爹逢人敬上一支烟,同时笑呵呵地说,女人死了,麻烦街坊啦。还完借债,这个男人还从丧事的礼金里赚出两千块。疯女人上山回来的那个清晨,男人卷起铺盖和钱搬去牌场儿。收拾干净屋子,耿直就是在那天夜里坐上了开去南方的火车。那是云烟镇火车站建成的首班车,耿直和晶晶就是那个时候相遇,他们挤在车厢连接处的洗脸池下边,他们在那儿拥有了第一个共同度过的夜晚……
当然,现在耿直已经在理论家的撺掇下买好了鸭脖和烧酒,他决定登门拜访未来的老丈人和丈母娘。我想到金厂长夫妇的音容笑貌,觉得耿直肯定不受待见。然而理论家听罢笑而不语,他两眼放光,对耿直说,去吧!
后来我知道,在此之前,晶晶用了一个下午已经把金厂长治理得服服帖帖。她挺着骄傲的大肚子走进金厂长办公室,那个叫杨柳的女人此刻正伏在办公桌一角。金厂长意识到自己的性别身份,他像个犯错的孩子从女儿身后退了出去。
那天下班的时候,杨柳辞职了。谁都不知道晶晶对她说了什么,或者根本什么也没说。理论家知道,杨柳看见了晶晶漂亮饱满的大肚子,女人的眼泪一下子滚出来。直到那一刻杨柳才知道,一直以来自己像一片风筝在云烟镇漂浮不定。他现在终于想要找到一个人和她一起逛云烟镇大清早的菜市;找一个人和她一起看电视……杨柳开始憧憬自己挺起肚子骄傲的神情,她觉得七八个月刚学会爬的孩子最是傻乎乎的样子。这个时候你最爱干的就是捉弄他,你把他的奶瓶拿走,他惊讶无比——那东西消失啦。他想也不想就哭起来,圆乎乎的脸上尽是伤心的红晕。这时候你再把奶瓶还给他,那个小东西肯定又乐呵呵了。他吧唧着嘴,两只水汪汪的眼睛好奇地在望你……杨柳明白这不是金厂长能够给她的,她终于知道了那些暧昧的句子和亲昵的动作,它们只能带来那么几秒放纵的幻想。现在这个女人结束了幻想,她在日暮的暖风里离开了云烟厂。
这天晚些时候,金厂长跟着女儿回家了,他感到意外的轻松,他不知道那时候自己未来的女婿已经给他提来了鸭脖子和烧锅酒。我们看见耿直老实可靠的背影远去,知道这将是微醺的一夜。所以理论家只是笑,他说,金校长总算妥帖啦,我们去天明学校看看吧。
天明学校的林荫大道总是窸窸窣窣,那是裙摆和脚步的声音。在这儿,周洲总是用涣散的目光寻找,希望逢着他理想中的碎花裙子和小黄鞋。现在我们看见了她——我们已经在周洲的一切小破诗歌里无数次相遇了这个姑娘——周洲在树影的斑驳中摇晃,他的嘴唇也在摇晃:我知道这一刻,他小说里的桥段,他诗歌中的精美分行,全部失效!他脚步木讷,他只用一双目光陪着小碎花姑娘拐过路口。
“就这样?”我们三个之中那个一夜情受挫的女人首先质问周洲。
“就这样。”周洲声音沙哑。
“就这样吧。”爱情理论家用同样的沙哑回答安慰着……
说实话周洲的样子让我想起来云梦村的老光棍王二憨。镇上那个和我一样落魄的叫周末的家伙曾写过他的故事。我们由此知道王二憨喜欢着村东头的许玉兰,可他一辈子也没说。许玉兰和县城上张铁柱结了婚,王二憨那时候已经决定打上八十五年光棍……理论家和女人都读了这个短篇,现在周洲的样子让我们不约而同想起这个老光棍,一股伤心的情绪莫名而来,女人说:
“为什么不说出来?”
“你知道他怀着深刻的胆怯。他在文字和梦里面经历了一切,一切都是那么顺理成章和完美,他怀着深刻的恐惧,他怕他的小碎花裙子一旦走进现实就让给吹得一丝不剩。”
“你们写小说的就是不靠谱!”
当然对于这样的说法我和理论家早已达成默契不作回应。理论家好奇地问:
“那么假设,成为情侣之后,他们俩都做些什么呢?”
“牵手逛街,聊天吃饭,”女人异常兴奋起来。“反正只要是两个人干的事就成。”
我们的声音和夜晚一同安静下来,我突然看见一个人在孤独面前的渺小,然而孤独来到了两个人面前,倒又自惭形秽。理论家两眼放出光来,他看看我有看看那女人,然后再看看我,他开心地重复这一过程。他现在兴奋得结结巴巴,他说:
“一切从句子开始!”
爱情理论家只用一夜为周洲精心设计了二十个计划用以实现同她的小碎花姑娘偶然相遇。从此以后,周洲开始整日呆在图书馆,他知道或许有那么一分钟,自己就能在书架前碰见那个叫童彤的小碎花姑娘。那么因为这一分钟,他呆在图书馆的七八个小时就都是充满希望。当然同样的事情也可以发生在小餐厅。周洲会在饭点儿之前跑到小餐厅,他要上一碟花生米,一直吃到师傅把他轰出去。他希望藉此有一个和童彤同桌吃饭的机会……那么,诸如这些时候,他们应该说些什么呢?首先开口对周洲来说是极其困难的,我知道他可以在是个里头发疯似的赞美童彤的每一丝头发每一声呼吸——那个可爱的姑娘也许是另一个童彤,存在周洲大脑皮层下的每个沟回之中;但她又是那么一个可怜的小人儿,一旦从脑海走进现实,结结实实来到周洲面前,那时候周洲的嘴唇战栗而木讷。他想也许可以从天气开始谈起,对,周洲想,我可以幽默地咒骂燥热的鬼天气,那么童彤肯定会莞尔一笑,她肯定会说,有那么夸张吗,我便回答,有。我会用一大堆发生在宿舍和教室的段子证明这点的,末了我当然要明知故问地说,你们女生呢?然后我就可以幸福地做一个聆听者,我们边走边聊,要经过一条蜿蜒而漫长的路……
每每周洲陷入这样的幻想,童彤真就走了过来,他们在爱情理论家的设计下相遇,周洲咽着口水,现实走到了他理想的起点,他就要开口说出那咒骂天气的句子了——
“你好。”童彤说。她那么友好,那么自然地率先打了招呼。
这个招呼是那么完美地符合逻辑,于是接下来该是顺理成章地回以微笑,擦肩而过。
“你好……”周洲说。他之前一切的理想成了多余。
我们每天都从周洲涣散的目光中隐隐约约看到粘滞的时间。我们因他此刻所经历的痛苦感到高兴而伤心。我们三个就坐在天明学校的花坛上,女人正多愁善感着,我构思着下一个小说,爱情理论家回到了许多年前那些呆在天明学校的日子。
女人说:“校门口的铁栅门还是那么窄,多少年了,我的头一直塞不进来。”
理论家说手倒是可以塞进来。
女人说:“可是手里再塞满糖果就不可以了。”
理论家说那就一颗一颗递啊。
女人说:“一颗一颗要递好久,但我反而递得更慢,因为我想更久。”
理论家说:“就这么点小九九。”
女人骄傲地笑起来,理论家故作不屑地笑起来。他们的某些记忆在这个地方重合了。天明学校放学了,我看见单车骑过,辐条的光影在地上放射;暖风过来,耳廓刮起一阵阵嘭嘭而不是呼呼的声音;鼻塞的膨胀感和口腔里凹凸的干枯感……我坚信这就是我们天明学校全部的爱情的感觉。
“我是说,纯碎的心理上而不是行为上,我会同样挚爱不止一个人吗?”
女人又开始了她与理论家似乎永无止境的学术探讨。她的频繁到访,使我们的两居室整洁起来。我难以理解她对于家务的挚爱,她严正告诉我说,家务活里藏着婚姻一半的快感!我当然不怀好意地追问另一半在哪儿。女人说,在厨房。
爱情理论家对她的这番理论也颇为赞同,他一边悠闲地敷衍女人的提问,一边悠闲地拆开那些信封。那里面装的多是理论家自己写给自己的情书。现在,那些不明就里的男孩女孩又寄回它们,憧憬理论家为另一个男孩女孩回信。理论家就在读信与回信之中看见两个名字越来越近,他小心翼翼把两个名字放到同一个自然段,有时甚至只隔一个介词。在收寄信的时差里,理论家也和那些个男孩女孩一样盼望回信。所以理论家每次打开信都像自己恋爱了一般。
可是这个信封让理论家停了下来。寄信人写着明明,那个晶晶的姐姐,金厂长的大女儿。一个遥远的样子浮现出来:明明远嫁他乡的那个清晨,风尘仆仆的小轿车摇摇晃晃接走了我们云烟镇的新娘。直到第六个黄昏,那个叫庄游的男人和他的新婚妻子拥抱在了一起。那时候明明沙哑地告诉庄游,她最是盼望两个人窝在藤椅里晒太阳。庄游听到妻子沙哑的声音,柔软的泪花子再也忍不住滚出来,落下来。
我们答应明明信中的请求,带着她给妹妹的附页来到耿直的家。一个月前耿直重新回到这儿的时候,家门上的大锁已经斑驳脱落。那是他那么多年前亲手锁上的,一直以来无人触碰,现在又只有耿直来打开它。他的父亲,晶晶的公公,那个男人早就从屋子里消失了。耿直哭叫着告诉那个男人他儿子即将结婚,他即将做爸爸的消息。只有这间屋子听见了。
我可以称他们两个为准夫妻吗?这对准夫妻又让这个逼仄的小居室有了父母和孩子的味道,我们爬上筒子楼刚好彭建明回家的耿直,他是拉着婴儿车爬上楼梯的。我们发现这算屋里最大的家具了。晶晶因我们和婴儿车的到来分外高兴,她想着孩子出生后会添个电扇,等小东西满月就得铺上泡沫地板,再往后呢?如果满周岁了,晶晶高兴地跳起来,我可以教他唱儿歌了。
那时候我们就再买个CD机。晶晶说,说这话的时候她一直望着耿直,我们看见那个黝黑的男人只是笑。,他只说,行,行,拿到工钱就买。耿直笑起来,晶晶笑起来,我们看着他们也笑起来,促狭的屋子里因而有浪潮灌进来了一样,我们就是这个时候发现了竖在门口的金厂长夫妇。金厂长像个呆滞的孩子被贾慧娴领进屋里,现在我们六个人簇拥着晶晶站定,金厂长和贾慧娴,耿直和晶晶,现在他们从小屋子里头看到隐隐约约的希望。
理论家取出明明来信中的附页,晶晶接在手里。
明明在几天前那个阳光温暖的午后寄出了这封信。她从藤椅里起身时朝着阳光射来的方向关上信封,他想把这些阳光的温暖味道一并寄给妹妹。她多想有另一条藤椅与她分享这点阳光。此刻她的丈夫,那个叫庄游的男人正在遥远的望都望不到的地方,那可能是上海,可能是广州,那是一些希望堆积的城市,庄游永远也忘不了他背井离乡的目的,他需要找到事业一词描绘的样子,他幻想那应该是一幢简单的小楼,门前绿油油的青地,那时候他会安置一条铁艺长椅,然后丈夫和妻子,庄游和明明窝在长椅上晒太阳。
“到时候我们就一起晒太阳。”庄游对话筒说。不过现在他唯一要做的就是完成手头的报表,他挂上了电话。
“可是,我现在已经窝在藤椅里晒太阳了啊。”
明明微闭着眼睛倒在藤椅上,藤椅悠闲的晃悠在小杂货铺门前。多少年之后,明明才发现一直以来陪伴自己晒太阳的,就是这间杂货铺啊。与她形影不离的是杂货铺,把他牢牢捆住的也是杂货铺。在那些漫长的没有顾客的时间里,明明闭上眼睛,看到新婚的被单上,床单上,尽是兴高采烈的鸳鸯,那是上个世纪吉祥的图腾。现在这些过时的鸳鸯通过邮局,辗转来到晶晶手里,这个火红的窗花鲜艳而悲伤,附页上稚嫩的祝福一样不合潮流。可是我们确实听到了明明遥远的祝福。晶晶知道姐姐看到她身着婚纱的样子了。她把这对鸳鸯贴在朝南的窗户上。那天晚上,我们会看见金厂长夫妇两个人站在筒子楼走廊上久久不愿离去。他们看到那窗花便明白不久之后,他们也会失去晶晶的二分之一了。直到这时,金厂长多少年来第一次把妻子的肩膀拥进臂弯里。
云烟镇又迎来一个大雾的清晨,徘徊的白色有责类似爱情的味道。这天早晨,金厂长醒来,看到妻子熟睡的脸,他现在知道,有这么一张脸,就是几十年爱情的全部意义了。这天早晨,东生和宛平姑娘一同搭早班车来到镇上,不久之后,俩人将告诉爱情理论家他们将要结婚的消息。那时候我刚从梦中爬起来,宛平姑娘已经把新婚的红鸡蛋放到我们桌上。我看见爱情理论家笨拙地取出之前所有往来的信件,当东升和宛平惊讶地发现每封信的字迹全都一样时,爱情理论家无奈地笑了。一种类似桃子的颜色爬上了两个人的面颊,现在,他们两个又变成了天明学校操场上的小土豆男孩和小玻璃片女孩。他们在朝阳拨开雾气时红着太阳一样的脸颊走了,云梦村以后无数次的日落在等着他们回家。
爱情理论家是自己经历了一场爱情。现在他摩挲着一年来五十多封情书,那条最初的曲线又出现在脑海中,那是在天明学校的铁栅门外,那有一个叫花花的姑娘,她把糖果一颗一颗塞进来,小理论家接过来,握在手心直冒汗,有那么一次,那颗糖果飞出理想之外,落在地上,就在花花俯身捡起的时候,小理论家看到了那道曲线,那是属于女孩的曲线。我们不会知道爱情理论家无数个日日夜夜以来提笔写情书的时候,眼里浮现的都是小女孩花花跃动的胸脯上开始萌动的曲线,这曲线从此占据了理论家一部部记忆。他的一切爱情的理论都是源自它的。
“我们当然可以同时挚爱不止一个人,可是,当有一条曲线纠缠了我的记忆,她藏在时间之外,不受日子的销蚀。我迷恋过无数身姿,我拥抱另一些温软的深泽,漆黑中触觉冲击带给我颤栗,可是,有那么一秒,我突然又见到我的曲线,于是我知道,我远渡大洋,认识许多土地,却只见过一个女人。”
爱情理论家的声音溶到云烟镇日暮的暖风里,我们迎着暖风再次来到天明学校。那女人最后一次预约了今晚的爱情咨询,我们就在树荫道的尽头坐下。
“你的话果然像个理论家”女人说,“不过我很赞同。”
理论家闪动目光,仿佛是在说,“谢谢”。
他的目光再一次回到林荫大道,这个纠缠他记忆的地方。我们从目光中看见周洲和小花裙童彤的身影。现在他们保持五十厘米的距离走出两条平行的路,理论家说两人间距小于一米便能感知对方的存在。许多个日子以来,周洲就是这么同他的小花裙姑娘走过一段平行的路。呆头呆脑的男孩头也不回话也不说,但是他知道这时小黄鞋姑娘就在他身边——仅仅是知道,这已经足够了。当他嗅到暖风,他知道童彤也嗅到了暖风;当他听见落叶窸窣,他知道童彤也听见了。仅仅是知道。但他只需要知道自己和小花裙小花鞋姑娘长处在同一片时空下就够了。
“我爱你与你无关?”女人朝着周洲对我讲,“小说看多了吧!”
“茨威格《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里的爱情。”理论家的声音又一次沙哑起来,“那女人挚爱了作家一辈子,临终前对他表白,她写道,我爱你与你无关。”
“一辈子?”
“有那么些并不漫长的记忆,他们独立于时间之外。”
“我想,我想起了天明学校的铁栅门。我想起了糖果,我知道铁栅门的缝隙只伸得进一只手,那我我只能一次塞一个糖果……”
太阳偷笑着滚下山去,云烟镇的夜开始空中徘徊。我们看见记忆走进现实,天明学校的林荫大道上又挤满了小土豆男孩和小玻璃片女孩,周洲和童彤现在走到了小说的尽头,接下来是一个拐角。接下来的事情很简单。我听见周洲像小说中写得那样喊道,彤彤!
我看见小黄鞋的步子停下来,我看见小花裙旋转起来,我知道他们走进了动人的无限可能性之中,她故作气恼地说:
“干嘛?”
女人看着周洲和童彤的身影消失。
女人说:“一切从句子开始。”
女人说:“我买了大白兔奶糖,和那时的一样。”
女人跑到天明学校的铁栅门外。
女人说:“我的手还能塞进来,我把糖果塞给你吧。”
接下来的事情很简单:我看见爱情理论家的一切理论在这里崩溃,他的一切爱情指导唯独对他自己失效。我看见他深刻的胆怯与木讷,我看见令人伤心的可怜,我看见他颤栗的心情,我看见他目光湿润,在抖动。他从静默里站起来,他独自一人奔跑,他跑出天明学校,跑进云烟镇伤心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