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多舛的表叔

        表叔王富忠,积木村人,三八年生。少孤,中年妻病瘫痪,老年得绝症,八十岁终。一生奉养老人(我的姑婆),看顾两弟成家,养育三女一子照顾病妻,抚养孙辈两女一男。油尽灯枯,2017年10月8日溘然长逝。(为避尊者和亲着讳,文中人名、地名均用化名)

凄凄苦雨中,表叔的生命走到了尽头。

很多时候,从小命好的人到老都是享福的,从小就命运多舛的人,到老都要吃苦受累。表叔就是吃苦受累的命。

表叔和我父亲同年,属虎,三八年生人,因为比我父亲大生月,我叫他伯。他是我姑婆的大儿子。今年刚过八十大寿,实际是七十九岁。七十九岁生日过八十大寿,图个吉利。

我在上初中的时候表叔也就四十出头,在学生灶上做饭,做的是临时工。父亲从外县调回来也在这个学校,在一起共事多年。当时生活都很艰苦,表叔对我照顾有加。那时的表叔腰板直,清瘦,眉毛胡子黑,很硬的胡碴子。不苟言笑,见到我时,不满意了,眼睛瞅着“哼”一声,高兴了,眼睛眯着“嗯”一声,说话总是一两个字,脸上始终是一种表情。

表叔去世了,父母精心做好了饭,我去吊唁。所谓饭也就是大花馍,油炸的面花,用食盘摆出花样。当地风俗男的去世后要吃舅家的饭,女的去世后要吃娘家的饭。在反反复复的“拜”——“跪”——“叩首”——“兴”中,将表叔送到了坟地。

因为没听到表叔生病的消息,我特别问了表叔的情况,弟妹说了当时的情景:

三个月前,表叔感觉身体不适,住进了医院,在医院表叔本来就干瘦的身体已经成了一副骨头架子,他静静的躺在病床上,如果不是头在外面,感觉不到床上还有个人。脸白,嘴两边是两个深坑,更显得胡碴子的黑和硬。

发白的手骨节很大,摸索着拿到床头柜上面的药盒,举在眼前,眯起眼睛。看着看着,他“霍”地坐起来,拔掉手腕上的针头,下床,穿上鞋子。儿媳妇赶忙跑进来。

“伯,你咋了?”儿媳妇着急地问。

“回,不看了。”表叔很干脆,一点不像个病人。

表叔看到了药盒上的文字,知道了自己的病情,是白血病晚期。拗不过刚强的表叔,儿媳妇只好劝说打完今天这几瓶药下午就回家。到上午吃饭的时候,表叔把输液的开关放的很大,液体简直就是在往下淌。

“我知道,是我伯怕我们负担重,不愿再花钱”弟妹说这些话的时候含着眼泪。

弟妹是个黑瘦的农村女孩,今年刚四十,又瘦又小,一看这几年就受尽辛苦,额头上已经满布密密的抬头纹。她这几年除了干地里活,打零工,还跑保险,接触人多,会说话。表叔的儿子,名叫盛昌,在建筑队是个匠工,干干瘦瘦的一句话也不说,只是低着头。表叔是老大,他们把父亲叫伯。

三叔今年也七十岁了,兄弟俩感情好,他很难过。放心不下老哥的丧事,不停地两边跑。在三叔的家里,我坐在炕边,三叔坐在地上的小凳子上,给我讲到了家世:

“你姑爷去世的早,还不是正常去世的。这个家全凭了你伯,如果不是你伯,这个家早就完了。”怪不得我对姑爷没有一点印象。

“解放初,你姑爷和驻队干部发生口角。当时他正在劈柴,手里拿着斧子,以手持凶器行凶把你姑爷关进了监狱。死在了黄陵的劳改场。直到十几年以后,你伯和我几个人才将你姑爷的骨殖搬回来重新安葬,了却了一桩心事。那时有一个犯罪的爹,被人瞧不起,这个家全凭你姑婆和你伯支撑。”三叔说话的时候显得很深沉。

怪不得我小的时候,姑婆的长辈和同辈都去世了,姑婆还经常回娘家,住在我家,一住就是十多天。母亲当时也不理解。我还记得,一次,姑婆一个人坐在老坟上,先是扯大声哭,后来坐了整整一上午,直到我去坟上叫她回来吃饭。现在想起来还是叫人不能自已,禁不住要流眼泪。才知道了,在这个家里,姑婆当时是多么无助,她的心事能向谁去诉说。可怜的姑婆,苦难的生活呀!

三叔也说到今年的收入,这几年渭河两岸都栽了猕猴桃,成了全国最大的猕猴桃集中产地。他家两亩地的猕猴桃今年卖了一千四百块钱,还不够肥料钱。品种没选好,这几年树得病死的多,果子结的稀稀拉拉的。“你伯家的树今年结的好,盛昌两口子勤快,四亩地,果子能卖到四万多块钱。可惜前几天被人偷了,能偷多一半。”三叔气愤的说。

猕猴桃这几年价钱好,最差的徐香在地里也卖到两三块钱,翠香能卖到七八块。每年猕猴桃成熟时节,都听说过晚上猕猴桃被人偷的事情。几年的投资,没日没夜精心的作务,让一些人一个晚上就偷的差不多了。表叔家多灾多难,这些人不劳而食,什么玩意!

在坟地下葬的时候,挖掘机将泥土填进墓道,三叔突然大声哭了起来,七十岁的人了,号啕大哭,泪眼婆娑。周围的人也忍不住眼含热泪。好大一会才在儿子和女儿的搀扶下踩着脚底下的烂泥离开坟地。

我们把铁路以南,靠近渭河的村子叫下(ha)面子。这里水浅如瓮,地平如镜,本来是个很富庶的地方。但是人口稠密,人多地少,人均只有四五分地,在不许做副业的时代,打的粮食根本就不够吃,所以下面子人当时的生活是最穷困的,我姑婆家就在下面子。

我们小时候,是看不起姑婆家的。过年的时候,拜年拿的礼就是馍,就姑婆家的礼馍小、黑。先吃好的,姑婆家的礼馍每年总是剩到最后。父亲说,有一年他去姑婆家拜年,姑婆在大锅给一家人打的搅团(玉米面做的糊糊),而给她的侄儿就是我父亲在后锅下了一碗面。真穷呀!当时的姑婆家。

表叔做了一辈子饭,烧锅燎灶。听三叔说,表叔年轻时先是在西安的工厂,三年困难时期下放回农村,就在县中学的学生灶上做临时工,靠微薄的工资养活一大家人,给两个弟弟成家,奉养老人,养活他的三个女儿,一个儿子。三个女儿相继出嫁。我的大妈也就是表叔的老伴股骨骨折,当时没有当一回事,以为在炕上躺一段时间就会好了,没想到从此瘫痪在床。照顾老伴成了退休回家的表叔的主要工作。儿子和媳妇要打工挣钱,两个孙女一个孙子还是他看顾,一大家的饭他又做了几十年。

表叔去世了,门上的媳妇说弟妹,“这下你可能要把眼睛哭肿了。”她们都看到了表叔的付出,如果没有表叔这几年任劳任怨的操劳,这个家早就过不下去了。

“每个月两个老人一人有一百五十块钱的养老钱,我伯把钱取了,都交给我。我说,伯,你留着花。我伯总是说,我要钱做什么,全都交给了我。”弟妹说话的时候,忍不住眼泪往下流。她早已把公公当成了自己的亲人。

“从医院回来,我和盛昌两个月都没出去打工,我伯已经走不动了,双手扶着墙从后院挪到前院,太阳好的时候,我把躺椅放到门口,让他在上面躺一会。他还要挣扎着去厕所,我把便盆给他放到房间,他就是不用,怕给我添麻烦。我说,伯,你就在房间上,我不嫌。但他总是挣扎着出去,不说一句话。”弟妹还在说。

实际上,表叔已经让生活折磨的逆来顺受了,他已经到了“知其无可奈何而安之若命”的境界。他以克扣自己,榨干身体,不给人添麻烦来维持自己的尊严。

出殡的最后一晚上,是最隆重的祭奠。要搭高台,有乐队,还要集体行礼,烧纸。在这个仪式上,家族的人和表叔的三个女儿要给盛昌的媳妇搭红,表彰她在老人跟前孝顺。三叔上台讲话,夸赞弟妹是个好媳妇。不幸的家庭,他们的好是互相的,善良是能够互相感染的。不论哪一个人出缺,这个家庭就维持不下去。不幸的家庭,时时考验的就是人的良知。

表叔的儿子盛昌,不是表叔亲生的。大妈生了三个女儿后,身体不好,不能再生。当时的农村,没有男孩子是被人瞧不起的。表叔收养了一个逃难家庭的男孩,抚养成人。盛昌有表叔的体形和性格,清瘦,脸上棱角分明,胡茬也是很黑很硬,没有多少话。他是个有担当的人。我们村一个人和盛昌是同学,经常和盛昌在一起做活,她在我父母跟前说,这两口子做活很生。

现在家里炕上还躺着瘫痪的、时而糊涂的母亲,还有两个上高中的女儿,一个上初中的儿子,家里还有猕猴桃树。出缺了表叔,所有这一切够这小两口受的,艰难困苦的生活还在后面.

连绵的阴雨下了二十多天,到表叔出殡的先一天雨停了,下午来客,晚上祭奠都是好天气,第二天上午安葬完以后,来客都回去了,下午又下起了雨。我说这个阴阳先生日子看的好。弟妹说,是我伯人好,怕给我们添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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