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水悠悠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归来

巍峨的朝天门就在眼前了,嘉陵江水和长江水相互撞击,形成滚滚漩涡,气势磅礴。

“那就是'夹马水'吗?”一个略显稚嫩的声音问。

“嗯,那就是了。”另一个男声回答,“青绿色是嘉陵江,褐黄色是长江。嘉陵江在这里汇入长江,流过湖北、湖南、江西、安徽、江苏、上海……一直到东海。”

经和靠住船舷,嘴角牵起一丝微笑,耳边响起了表哥的声音。表哥也曾带着他站在船头,指着江面和他讲了同一番话。

年幼的他满心憧憬,“将来,我要顺着江水走遍这些城市,”牵着表哥的衣袖,他大声宣布,“要像你一样,去看大海。”

只是,这江水悠悠,四十多年过去了,他却哪里也没去。半生囿于家乡,半生困在新疆。

那年坐船回家后不久,大爸家的堂哥没了,跟着四爸去当兵,淹死在了一条不知名的河里。

接着,他被四爸送到了上窑坝的大爸家,成了大爸的儿子。从那天开始,他替堂哥唤大爸为“爹”,唤自家爹叫“六爸”,替堂哥尽孝,替堂哥为大爸送终,替堂哥养大妈老。

年轻的他心思很浅,尽管和大爸大妈略有些生疏,他也不太放在心上,只要有钱花有得玩就行。他喜欢听戏、唱曲,喜欢呼朋唤友,喜欢吃茶、聊天。只要不赌不嫖,大爸大妈也不太拘着他,日子也都随他心意。

那些年,他还是和表哥走得近些,也常到成都舅舅家小住。跟着表哥读书、听戏,偶尔也练练嗓子,唱唱曲。十七那年,他看裁缝师傅把一张布料变成长衫,觉得神奇,还央了舅舅让他学了裁缝。因为有这门手艺,一到新疆,他就被分配到皮革厂。相对于开荒来说,皮革厂的活要轻松许多。于当时的经和而言,这也算是不幸中的点点慰籍吧。

在舅舅家的那些时光,嗐,他轻叹一声,那几乎是他这一生中最无忧无虑、轻松自在的日子了。

舅舅、舅妈和表哥,是最疼爱他的长辈和兄长。如果不是将来再也没有机会,他不会拖着这样一副样子去见他们。

舅舅、舅妈都老了,老得快找不到壮年时候的影子。不过还好,他们都还算硬朗,这对他来说,是极大的安慰。

离开舅舅家的时候,“从重庆回去吧,”他对英子说,“离开四川快三十年了,想看看朝天门。”

“嗯。”英子没多说什么,带着他坐船逆水而上。


“爸,您咋个样,还好吗?”一只手搭在他肩上,“我看您脸色不太好。”

他双手撑住船舷,想要把身体坐直。使不上劲,腹部胀得厉害,呼气愈加短促,吸气更加细长。

“爸,您别动。我去想想办法。”英子扶住他的肩膀,帮他稍稍调整了一下位置,让他更稳当地靠在船舷上。

英子照顾他这一路,着实辛苦。他本来是不想告诉英子的,这一副残躯,即便客死异乡又何如。

他反复叮嘱提前归乡的老侯,切不可告诉英子。丈夫在外读书,她一个人带三个孩子,日日忙得脚不沾地,已太过劳累。反正也不可能丢下孩子到新疆,何苦让她白白操心。

那天他正乏力地坐在床头,阳光穿过半掩的窗帘轻抚在他的脸上。住院大半个月,医生说再在医院呆下去没有太大意义,要他回家将养。自己的身体怎么可能没有感觉,什么将养!他心里明白,医生已经无计可施,无药可用了。

刚开始,不过是食欲有些减退,浑身无力、腹泻,接着是身体快速地清减。他以为只是年龄大了,身体肌能的正常退化,直到便血、面色发黄、呼吸困难……

老侯催他去医院检查,入院时腹部已经有了积水。吃药、打针、输液,是每日必须完成的课业。

他催老侯按计划回乡,不可因他耽搁,“有医生护士,哪里轮得到你操心!走吧!”二十多年没回家,老侯早已归心似箭。至于他,回去做什么?儿子没了时他不在家,母女俩日日饿肚子时他不在家,玉兰被病痛折磨离开时他也不在身边……他回去做什么?回去增加英子的负担吗?

可是,他真的不想回去吗?虽然他是被最信赖的乡亲陷害,虽然他是被反绑双手发配新疆,虽然……他还是有些想念那悠悠的嘉陵江水,想念那江水夏的肆意,冬的安稳。

一阵轻轻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是隔壁老张家的儿子来了吧。他又想起了英子,不由自嘲地笑了。那人却停在了他的门前。他满怀期待地抬起了头,门被缓缓推开……他不敢相信,老侯才回乡没几天,英子来得竟这样快。

满眼星光,嘴上却嗔怪,“英子,你这娃儿,咋个来了呢?你不在屋头,三个娃咋办?”

“爸, 你生病了也不给我说!你病了,我肯定要来照顾你噻。”英子掩饰住心痛,“您精神看起还可以哈。”

“嗯,还可以。”经和刻意提高了声线,“我挺好的。”

英子在新疆照顾经和半个月,三天两头地往医院跑,找医生了解他的病情,但医生一直也没能给出什么明确的说法,只反复道,“休息,在家休息,好好将养。”

自己的身体,经和清楚,这一关,怕是过不去了。

他知道英子心里还挂着家里的三个孩子,他又何尝不是。

“英子,我们回去吧,回老家。”他说。

“好!”英子没有多话,帮父亲跟单位打了退职申请。报告递上去后,便开始收拾东西,等签字下来,就带着经和踏上了归途。

“二十又七个年头了,”经和伸出右手探向青绿的江面,“我终于又回到了嘉陵江的怀抱。”

腹部的不适感加重了,用力吸一口气,经和撑起头往船里看,一排排硬邦邦的长木凳上挤挤攘攘坐满了人。

英子走开有一阵子了。“能有什么办法呢?船上只有这个条件。”他勉力给自己鼓劲,“没事的,撑一撑,合川很快就到了。”

“爸。”英子领着一个穿着船员工作服的年轻人出现在他身后,“这位是周同志,他听说您身体不好……他在船上有张床。真是个好心人,让您到他床上去休息。”

经和心里感激,他并不想给人添麻烦,但自己的身体不允许,只得沙哑地说了声“谢谢!”由着英子和周同志搀着他进了工作人员的船舱。

江船继续往合川行进。到了合川,经和和英子告别周同志,转客车往龙盘。

经和的本意是到了龙盘立即转渡船回大窑坝,但英子坚持要他住进区医院,说有医生在她能放心一些。“不……”经和想再坚持,一抬头,那双强忍泪水通红的眼睛让他无论如何也张不开口。

住院就住院吧,哪怕只是让英子心安也是好的。

经和在区医院住了一个多月,病情没有半点缓解,医生没再安排他住院,建议英子带他回家休养。

英子不甘心,她要把经和转到县人民医院。“县医院医疗水平高,肯定有办法的。"她说。

经和已经不能起身,他对县医院没有任何幻想,但他没说什么,和上次一样,他只求英子安心。或者说,这一趟,他希望,让英子死心……

从龙盘到县城有客车通行,但经和情况已经很糟糕,没有办法支撑。英子联系了在嘉陵江上跑船的牛家大叔和二叔。牛家两兄弟在江跑船运货有三十年了,常在龙盘和县城间往返。货船宽敞,有可以让经和躺下的空间。

“坐牛家两兄弟的船去吗?”经和问。

“嗯,已经和他们说好了。”英子询问地看向他,“爸,怎么了?”

“哦,没什么。”

牛家的船回来了,英子请了两个抬滑竿的师傅帮忙把经和抬上了船。

牛家兄弟俩也老了,江风在他们的脸上深深地刻下了一道道岁月的痕迹。

认识牛家兄弟是在三十多年前,那时英子刚出生。为了贴补家用,经和把家里靠西的三间厢房租给了来自下窑坝这两兄弟,自家住在东厢。

因为在一幢房子里住着,每天早起东西厢都会互相招呼、问好;遇到需要搬抬的时候,也会很热情互帮一把;谁家做了好吃的,一定会盛一大碗给对方尝尝……“远亲不如近邻”,经和很享受两家和谐的相处模式。

打破这和谐的,是八年后一个清晨。

晨光渐微,他是被如雷的拍门声吵醒的。玉兰套上外衣去开门,刚刚取下门栓,门就被大力推开,被这力一带,玉兰差点跌坐在地上。

“哪个?大清早的……”随后从厢房出来他扶住玉兰,一嗓子才喊出一半就被惊呆了。

进门的,是七八个身强力壮的乡亲,那是平常见面都笑脸相迎的人,此时一个个却都凶神恶煞,见到他们一家人仿佛见到三世仇人。

其中两个上前一把推开玉兰,又一人一边逮住了他的手臂,“别动!”

“咋子了?你们要干啥?”他想挣脱两人的桎梏,两臂却被蛮横地扣到了身后,“老实点!不然对你不客气!”

一双儿女被玉兰从侧屋带到堂屋,他们各紧抱着玉兰的一只腿,呆愣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闯进家的壮汉们分别进了厨房、厢房、侧屋,有两个留在堂屋。乒乒乓乓、哗哗啦啦、叮叮咚咚……他看不到进入里屋的人在做什么,但他猜测他们和堂屋的两个人都做着同样的事情——打开每一个柜门、推倒桌凳、掀起床铺、搬开柜子……他们在找什么?他不知道。但他清晰地明白一件事情——天,塌了!

吵闹声惊醒了邻居们,屋外站满了人。人们下意识的和经和家保持着一些距离。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牛家两兄弟这些年都娶妻生子了,又把父母姐妹从下窑坝的老家接了过来。一大家有十来口人,此刻也都走出门来,远远地站在西厢的大门口。

……

一阵喧嚣过后,家里如被劫一般。闯进家门的“乡亲”各自拿着大大小小的包裹出了门。有人拿来一根粗大的草绳,结结实实地捆在他的双臂上,推搡着,他踏着熟悉的乡道,跌跌撞撞地被带走了。

浓黑,蚊虫嗡嗡、牛声哞哞,空气中弥漫着牛粪的气味;饥饿、寒冷,白天、黑夜,又是白天、黑夜……

一切都猝不及防。

在牛棚里数过了五根手指后,一大早他又被拖拉着上了渡船,跟五六个捆着双臂的“犯人”一起,渡过嘉陵江赶到了乡上。

踉踉跄跄,十几个来自不同生产队,同样被麻绳捆着双臂的人,被推上了高台。

台上的话筒凄厉地尖叫着,被一个巴掌拍得啪啪响。台下小孩的哭闹声伴着大人的打骂声。

台上台下都有他熟悉的面孔。

“……证据确凿,李经和,有期徒刑20年。实行劳动改造,以观后效。”


“嗨哟哟,嗬嗨……”岸边传来纤夫们的号子声。

二十七年前,在宣判后的第二天,他便是在这样的号子声里和老侯一起,以劳改犯的身份,远赴新疆的。

呆在牛棚的那几天、前往新疆的路途中,乡判决大会上话筒里传出的那刺破耳膜的声音一直在经和脑中回荡:“担任保长期间……”“以权压民……“”勾结袍哥欺负乡亲……”

解放前,他确实当过半年的保长,但那不是他自己去争取的。

当年,李家沱和山崖里形成了两派。为争保长之位互不相让,吵得不可开交,久而未决。在双方大打了几架,仍然僵持不下的时候,有人把他推了出去。大约因为他人缘一向很好,又有点文化,平常待人比较公平,双方快速达成一致。

莫名其妙的,他成了一个挂名“保长”。

“我本该拒绝的,”这些年经和一直在后悔,“如果没当那半年保长,儿子也该几十岁了,肯定成了家,和英子一样有了孩子;玉兰就不会一个人熬过这么些年,也不会才过四十就油尽灯枯。”他红着双眼侧头往船舱外看,牛大和牛二只在上船时跟他打了声招呼,这一路便没再进过舱。

“他们怎么就能这般平静?装作什么也没发生过?”

经和怎么能不恨他们。如果不是他们勾结李麻子,搞了一堆所谓的“黑材料”,即便他做过保长,也不至被判二十年,也不至被遣至三千公里外的新疆,半生不得回乡。

李麻子害他,经和知道缘由,当年李家沱要推出来当保长的人就是他,因为和山崖里争,保长之位白白落到了经和头上,他一直不甘心,这些年没少给经和使绊子。当那半年保长,经和不曾为自家谋过半点好处,却没想被李麻子记恨了这么多年。

至于牛家兄弟,他很久都没想明白,明明两家关系那么好,他们为什么在背后捅如此狠的一刀?

直到后来和老侯聊天,他才从老侯聊到的点滴中明白:牛家租着大屋的西厢,只有三间房。自兄弟俩各自结婚,又把老人、姐妹接过来后,十几口人,房子便不够住 了。一旦经和被抓,几十年不能回家,剩下娘仨不就能随他们拿捏了吗。再找机会使使坏,娘仨一旦被赶走,大屋可就是他们的了。

虽然到新疆后经和立马提起上诉,除了曾担任半年保长以外,其它举报经查均不是事实,二审改判了,劳改两年。但因兵团开荒任务重,在疆的所有人都不得请假或申请离疆。两年劳改结束,经和仍留滞新疆,这一留,就是近三十年。

脸颊似有小虫在爬动,经和抬手抚过,却抹了满手的濡湿。

“怎的江水溅到船舱里来了?”他半撑着身子向外探看,除却大船逆流而上溢开的水纹,江面还算平静。这还是他熟悉的那江,还是那悠悠流去的江水。

脸颊又有点痒,还未及再次抬手,他听到轻轻的饮泣声。那声音如此之近,近到……就在耳侧……就在嗓子眼。

身体的反应往往比脑子快,在他还没有意识到时,眼泪已经簌簌流下,喉咙已经自行发声。

现在他回来了,终于回到家乡,回到这永不停歇的嘉陵江。可他已不能蹲在江边掬一捧江水,也不再有力气一脚一脚踩在那些熟悉的乡道上。

他如坐针毡,这兄弟俩害他至此,临了临了,他还拖累英子跟人拜托捎他去医院。他无力地怨愤着,恨自己没能力还之以痛击,恨自己就这样咽下这口气。


船行至县城时,天已经黑了,医院门诊也已下班。英子带着经和投宿在一个同学家。那同学也是个热心肠,他们家并没有多余的床铺,兄弟俩二话不说,立马动手现组装了一张床给经和用。

“爸,今天就在这将就一晚上。”英子满心歉疚。她也实在没有办法,一个人的力量太有限了。

“娃儿,你这是说的啥话,我让你操的心够多了。”自英子八岁以后,他再也没怎么照顾过她,生命的最后却得她这样地回报。除了感激,除了欣慰,他怎可能还有怨言。

舅舅舅妈、江船上的工作人员、同行一路的旅人、英子的同学,甚至,牛家兄弟……回乡这一路,他接受着那么多家乡人的关心和照顾……一念及此,自牛家船上一直跟着他的那份怨恨,似乎平缓了些。

第二天一早,英子请人帮忙把经和抬到县医院,挂号、看诊、检查,几番折腾……医生瞟了几眼手上的检查报告,抬头看看经和,又看看英子:“回家去吧。”

“回去吧”,“回去吧”……如果说来之前心底还剩下一丝丝的希冀,这时也完完全全地消失殆尽了。

这世上,大概只有经和能理解“回去吧”这三个字对英子的杀伤力了。六九年,在新疆农七师的师部医院,经和知道,医生也曾对带着玉兰去检查的英子说过同样一句话。

“回去吧”,“回去吧”……十二、三年过去了,在家乡,在县人民医院的医生嘴里,又平静地吐出了这三个字……英子脸色未变,但经和却已经看到她眼底那一阵阵压抑的痉挛。

经和在玉兰十四岁时娶了她,成为夫妻的近三十年里,有一大半的时间,他们都分居两地。最艰难的时光,他都不曾陪在她的身边。

在被遣新疆后的十一年后,兵团终于允许他们接家属进疆。

那天他到车站,客车来了,乘客都快散尽也没有找到玉兰,直到一个瘦削的老妪站在他的面前。待仔细看清眼前人的眉眼,他的心如被一把榔头猛击,又被一把尖刀狠狠扎入。强烈的窒息感堵住了他的喉头,让他发不出半点声音。那年,明明才三十八九啊,他的玉兰!单薄的身形、花白的头发,巴掌大的脸上沟壑已经清晰可见。

分离已十余年,相对无言。一前一后,经和带玉兰回了他在新疆的“家”。经和寡言,玉兰也不大爱说话,这个“家”,直到第二年,英子中学毕业后来疆,才真正有了点家的样子。

虽然少不了陌生和些许尴尬,但三个人都努力弥补着这十多年彼此的缺失,生活还是和睦的,渐渐竟透出些幸福的样子来。

“大概我不配享有一丁点的幸福吧。”经和怜悯地看向身边故作镇定,仍执着地和医生协商让他入院治疗的英子。

三口之家的幸福生活仅仅维持了两年,玉兰被查出子宫癌,已是晚期。师部医院没有接收玉兰入院,“不用了,回去吧。”一句话让一个家坠入深渊。

许是想要叶落归根,玉兰坚持回了老家,那一别,于他,便是永久。


“没事,回去吧。”经和轻拍英子扶在他臂弯的手,“带我回家。”

“爸~”一路上都坚强执拗的英子哽住喉头,通红的眼眶再也挡不住汹涌的眼泪,她快速地抬手在脸上抹了一把,“好,我们回家。”

一回到大屋,经和的心便安定下来。终于到家了!这一路,走了太久太久。

家,还保留着当年离开时候的样子,但他也知道,依旧如初的表面之下,曾经有过不知多少的眼泪、哭泣、喧闹和煎熬。

英子中学毕业去新疆前,他嘱她把西厢的房子卖掉。他不想因家中无人,遂了牛家兄弟的贪婪。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英子倒也办得妥帖,她把房子卖给了村里,由村里出面把牛家赶出了大屋。从新疆回来后,几经周折,英子又把西厢从村里买了回来。

真是为难她了,卖房那年她还没满二十。一想到这里,经和又是一阵心痛,这么多年,那么多事,本该都由他这个一家之主来扛,最后却都压在了母女俩瘦弱的肩上。

躺在玉兰曾经弥留的床上,得英子每日细心的照料,听三个外孙稚嫩的声音时时萦绕。经和仿佛回到了三十年前,那时玉兰还年轻,儿子正调皮捣蛋,英子还蹒跚……生活虽谈不上富足,却也是一个和和美美,幸福的小家。

留恋这样的温馨,他每日配合地吃药、治疗,听英子讲这些年家中发生的大大小小的事情——

他刚被抓走的那些年,兄妹俩怎么面对村里冷落他们的小朋友;

哥哥一下子就长大了,学习很用功,很照顾关心她,替妈分担很多家务;

哥哥大腿上生了疮,“神仙”逼他喝下符水,他高烧不退,每晚说胡话;

哥哥没了,妈抱着她大哭,说她只有她了;

妈再累都不让她辍学,要她好好读书,不要她管家里的一丁点事情;

大锅饭那几年,她们是怎样半夜偷偷啃红薯,又怎样偷吃蔬菜和泡萝卜;

卖房买房时她都用了些什么小心思,又是如何在三天时间借够买房的钱,把西厢从别人手里“抢”回来;

妈给她说亲,和她讨论她的终身大事;

成亲时亲戚们都来了,舅家送了她一个大红木箱;

婆婆妈、婆婆家的姑姐、小姑子们都是善良的人,待她好得不得了;

孩子爸大学马上要毕业了,毕业就能分配工作,到时家里会更好的;

大儿很听话懂事,不仅学习在学校名列前茅,家务也几乎全包了,让她有时间去挣工分,做缝纫补贴家用;

小儿子比老大调皮,但也是个机灵的娃,帮她带幺女;

……

除了讲哥哥的时候,英子大多时候语气极轻快,常逗得经和笑出声来。只是笑过之后,心底却是翻江倒海。

“去年,幺女倒是出了点事,有点险。”英子继续说,“老二和同村的胡娃带幺女在后院耍,胡娃想吓吓她,让她到那个废了的沼气水井边看小切猫儿(青蛙),趁她趴在井沿的时候推了她一把。两个人没抓住,幺女掉下去了……”

外孙女的这次意外听得经和目瞪口呆,真的是惊心动魄,命悬一线。

“你说是牛家老大家的帮忙救起来的?”

“嗯啦,你晓得的,他们家离我们家最近,正好家里有长梯子和新买的一个长锄头。这才把掉进去快半小时的幺女勾上来。”

小外孙女每天都来屋里陪他,有时他睡了,就坐在床前的地上玩耍。他一直不知道,不过就在大半年前,小小的她也曾经历过生死。

竟然是牛家人救了她!

经和伸手轻抚孩子的头顶,细软的头发虽不如英子的那般浓黑,但每根发丝都透着蓬勃的生命力。

万幸!他慨叹一声。

“这些年,和牛家相处得怎么样?”忍不住问。

“挺好的。从西厢搬走后,他们就在我们家西侧建了房。虽然这些年也无声无息地把他家的院子的边界往我们家院子里延伸……”英子笑了笑,“但总的来说还是好的,我不在家的时候,他们也帮忙照看着三个娃,有啥事也互相帮衬着。毕竟是乡亲嘛!”

“毕竟是乡亲?!”经和的心思飘忽起来,对牛家兄弟来说,当年的事情算是过去了吧,就如嘉陵江的水,流走了的,都不会回头。

本来他是恨他们的,怨念在心底从不曾被时光消磨。可如今,这恨却似乎没了着落。他不明白为什么,害他的是他们,救孩子的是他们,互相照拂的也是他们……人性很复杂,时移事易,人是不是都会改变?而他,是不是也该放下了?

也许真该放下了。在生命的尽头,叶落归根,他回来了,回到这个自己生根发芽的地方。回家了,心也安宁了。现在,他只需要等待熬过命运最后的琢磨,等待入土为安。

那夜,玉兰来了。她脸上的皱纹没有了,右手的臂弯里还挽着一个帅气的小伙。两人微笑地看着他,轻声唤他经和,唤他爸爸。

“不用担心了,英子会很好的。”玉兰牵起他的手。

一家三口,闲闲地慢步到嘉陵江边,顺着悠悠的江水而下,不再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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