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呼啸,大雪已至,纷纷落地。
入冬。
“姑娘孤身打马来到我这寒酸小舍,所谓何意?”
“江湖险恶,人心难测,我厌倦了杀戳,前前后后思索了一番,还是你的怀抱最温暖。”
“姑娘口齿伶巧,眉眼颇有些英气,但这双颊与耳根,却异常通红,是这料峭春太寒,冻着姑娘了吧?”
“陈至臻,你一口一个姑娘,当不认识我么?我千里迢迢孤身打马来寻你,总不能拒绝我吧?快带我走。”
陈至臻低声一笑,翻身上了我的马,“江姑娘,可抓紧了。”
少年时的陈至臻,胸有鸿鹄,腹有乾坤,威风于江湖,连我这等泛泛小辈,也都曾听闻他的江湖故事,家家户户都有传言,“陈至臻今日打败了清风派的大师兄”“陈至臻加入了第一大派……”云云。于我而言,少年陈至臻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我曾想拜入他门下,做一个无名徒弟也好,却也听闻他从不与人交往,性子孤僻清冷。我就在想,似我这般心善纯良,热情似火的人恐怕难以拜其为师。于是这个少女时的梦理所当然的破灭了。
也难以想象,似我这样江湖上的无名小辈,若有人听过我的名声那便是八辈子都难得一遇的奇事,却偏偏有人追杀我。那日我填饱肚子后,正欲穿过密林寻找晚上的食物时,不知何门何派的几个身手矫健的蒙面人破空而来,一时间,我只听见无数暗器朝我扑来,我知逃不过去,绝望的想着:杀我一人足矣,何必来这么多人?恐怕不能留个全尸。忽然间有衣袂擦过我手臂,有温热的体温,有淡淡清香。随之而来的是刀剑相碰撞的声音,我定睛,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白衣少年,身形纤瘦,混沌之中我看不真切,但我能确信是他救了我。白衣少年更是眼疾手快,一击即毙命,虽然我武功不济,但仍冲进去同他一起。
东风止,树叶不落,霎时间鸦雀无声,空余寂寥。地上只剩几句惨状尸体。我毫发未损,只是衣衫沾了些许泥迹,抬眼望向那一尘不染的白衣少年,惊讶间道了句多谢。
那少年的双眼,是我见过最清澈的潭水。
混迹于江湖之中,执念越多,淌过的水有多深,眼珠子就有多浑浊,眉目间戾气越重,此少年武艺高强,眉眼却如此透彻。
“不必,在下还有要事在身,不便多言,后会有期。”
“等等!敢问大侠姓名?
“陈至臻。”
脑子仿佛被千雷劈开,只余雷鸣声轰轰。
原来他就是陈至臻。
我忽然笑起来,陈至臻,下次见面,可不会这么轻易的让你走。
等我褪去一身风沙,对镜理红妆,揽了三千风月,再来见你。
春风终于至江南,化了薄冰,散了霜。这是第十三年的春天。
第十二年我遇见了陈至臻。
这一年里我勤学苦练,终于从一名初出茅庐的无名小卒变成叱咤江湖的第一剑客。只为在更高的地方遇见他。
终于不负所望,我在江湖四年一度的武林盟主选赛上再次瞥见他。还是从前的模样,锐气不减,冷淡愈增。是鲜衣怒马的俊美少年。
我找到他,主动向他提出对战,他看着我,竟勾唇笑道,“好。”
擂台上,我与他交手,我剑法虽好,但毕竟是女子之身,气力耐力和拳脚比不上他,但他每每在我快要输的时候不着痕迹的救我一把。我隐隐觉得我俩打斗之间他不经意教会我许多技巧。
武毕,仍是他赢。
我们互相敬礼后,他从我身边慢步走过时,悄悄的在我耳侧说道:“你很有天赋。希望下次,是你赢。”
我耳根霎时红透了半边天。
那次武林盟主选赛后,江湖上又流传了些事。我听闻陈至臻因夺得了原本属于华山派掌门的武林盟主地位而被追杀。而陈至臻一向做事只独自一人,我当即不假思索去帮他。
待我赶到,人马皆已聚齐。陈至臻就站在不远处。面色淡定,好像早就料到有这么一天。
那一瞬间,我忽然明白了为何那次他屡屡救我又教我技巧,却不让我坐上那个位置。
忽然间,风声鹤唳,血色天空有黑鸦排排掠过,嘴里叫着难听令人心惊胆颤的声音。我与陈至臻二人立于一礁石上,阵阵海风扑面袭来,青丝乱,眉头蹙。脚下是万里碧蓝大海,不时有无数波澜起伏跌宕。风钻进衣袂里,鼓起,远处海浪突然隆起,气势如虹,惊涛拍岸。
我望向陈至臻,忽然噗嗤一声笑出来。陈至臻的眉头快蹙成一个川字,滑稽又可爱,原来陈至臻也会有别的表情。
难得难得。即使身处险境,有他在,也不怕了。
对面至少有三四十余人,并且从面相,身手体格来看个个都是精英杀手。
第一号人是华山派掌门,捋了捋自己的长须,爽朗笑道:“陈至臻,今日不是你死便是我活。你且自己瞧瞧,到底是谁活命的机会更大些。”
“该死。”陈至臻狭长凤眼眯起,握紧了手中长剑。
须臾,雷声大作,阴云密布,天空黑压压的令人喘过不起气来,连海上的风也变的奇异,认不清是东风还是西风。
陈至臻提剑砍去,冲进一片厮杀里。于是我也随着一起冲了进去。刀光剑影里头,我只看见陈至臻来来去去的背影,在我面前晃着,陈至臻,这次我们还逃的出去么?
以我们二人之力冲破了三十余人的包围地,但很快便被他们追了上来。此时我与陈至臻也已精疲力尽,我鬓角生出细汗,正欲询问陈至臻该如何是好,哪想陈至臻不待我发问,便抓起我的手臂往海边奔去。
我心下大骇,陈至臻想跳海?
我连忙用力挣脱他的手,心跳的太快快要蹦出嗓子眼,身后马蹄声愈来愈近,我盯着他愣着的脸,和那双让我一眼就心动的眸子,认真道:“陈至臻,你是不是喜欢我?”
“别说话,憋气。”
陈至臻对我说完这句话,摁着我的头就跳下海去了。周身忽然陷入冰冷的海水里,冻的我只想打几个寒战。我紧闭着双眼,但还是有水灌进眼睛里,洗的生疼。我不识水性,试图张开双臂,但我已经吞了好几口海水,彼时再没任何力气。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慢慢下落,像坠入了地狱,万劫不复。可我还是忍不住想要落泪,早知道这样抓着陈至臻让他回答完我的问题再跳。
恍惚间有人长臂勾住我的腰,怪力将我捞起,速度极快的向某个方向游去。我已然昏迷不觉。
醒来只觉得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老天这样庇护我,就应该让我过些平稳日子。
眼睛还是很疼,看向窗外,不觉惊异,窗外的风景霎是好看。
紫藤树栽的满园都是,枝桠生新绿,树梢边生出一株株紫色双生花,花儿做眼,碧叶做眉。有一小池,开满荷花,直开到天际去,惹那神仙固执着要踩着荷叶下凡间。花叶相掩,间隙处见红鲤游动,俏皮可爱。我想折千百朵红莲,赠少年做发冠。或者抓数十条红鲤绣少年的衣裳。那个修长的身影闯进我眼底,我定了定心,下床去找陈至臻,我对着那个背影唤他,他转身看见我,面无表情。
我凑上去,宽了心思,还是决定再问一次罢。
“陈至臻,还记得我与你在海边......”
“江姑娘,不必多言,我已退出江湖,隐居山林,不问儿女情长,一心向禅。至于你的问题,很抱歉,我解不了。”
解不了。
“我明白了。”我转身时还是望了他一眼,分明就看见那双古井般幽深的眼眸里,有什么东西在流转,闪动。
陈至臻,你骗得了你自己,骗不了我。什么隐居山林,不问儿女情长,你不过在诓我。
我离开那片美丽却不属于我的山谷,来时我孤身一人,去时依旧孑然一身。
从此孤身打马江湖一人过,不要山河风光,不要红尘风月,灭了这堪堪南墙。
第十三年冬日,听说江湖前人江沉鱼踏遍山水只为寻一人。姓名已不详。
江沉鱼
拙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