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渡北归》写到那个时候兵荒马乱,衣冠南渡。梅贻琦也在楚楚斯文中间颠沛流离,不过他没那么的仓皇失措,自有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温和气质。他不卑不亢,既不是做作的徒以热血小觑战火,也没有色厉内荏的叫骂,更没有鸡飞狗跳的逃跑。他的那种平和,就像是在黄河中见惯了风浪的老舟子,看到变天了,涨洪水了,顺势的收了渔具,顺势的离开。走之前还把船紧紧绑在粗壮的老树下,把船桨也远远的藏着,他隔着远路听着风声雨声浪涛声,他知道一切都会风平浪静,水高水低,迟早他还要回来,还要撑这船,渡这人,喝这水,吃这鱼。
我记得在《南渡北归》当中有一段不太厚道的描写,是拿梅贻琦和吴晗做比较的。梅贻琦平和,逃乱的样子如棉花落地,无声无息。但吴晗像一个着火的老鼠,吱吱怪叫,狼狈不堪。岳南老师说,只有梅贻琦才有这样的风度,在任何境地都是这样,不骄不馁,不慌不忙。
后来的后来,国共斗争白热化,往台湾的飞机一票难求。听闻有他的票,他毫不惊喜,听闻没有他的票,他亦是毫无沮丧。并不是喜怒不形于色机谋深沉,而是因为单纯的坦然,不计较于个人的得失。
在梅贻琦当校长的生涯中,他从来没有因为政治原因而开除过任何一个学生。没有因为任何一个政治动机附庸或者违背当权者。他一生仅仅是沉默寡言,给中国留下读书的种子。背负着当时一笔足以荡人心魄,也时刻有机会中饱私囊的清华基金,他也同样未曾因为这个要挟某位同事,谄媚某位大人。用一笔,是一笔,无论天涯路远,夷险一节。
做这样的人有多难呢,好比一平碗水,放在桌子上不倾覆,放在绳子上不倾覆,放在摇摇晃晃的累卵上不倾覆,放在大火中不倾覆。放在任何地方都是一平碗水,从不荡漾。
张起钧说过:许多人在平日装腔作势,好似高不可及,一旦遇到紧急关头,便丑态百出,以求苟免,因为他内心没有真正高贵自尊的地方。而梅先生则是已把高贵自尊建基于本身,因此才能夷险一节,不为外境左右。
网上常有某些名人的“坏消息”时不时流出,消息刚刚传开时,名人铁嘴铜牙一口否定,但等到坐实,又立马涕泪横流,表现出一副真心忏悔的虔诚样子。那种没坐实时心虚叫嚣的反抗,和坐实后装模作样摇尾乞怜的虚伪。两种截然相反的态度委实令人作呕。
所以,入世越深,经事越多,看到梅贻琦所定格下来的清华校格,越是心神激荡,肃然起敬。
那种感觉,如果要用诗句概括的话,我想引用文天祥的《正气歌》:时穷节乃现,一一垂丹青。风檐展书读,古道照颜色。
梅贻琦身上的平和的“东西”,是持久的永恒的,他教会人无论面对大事小事,无论得失,始终真诚、无畏、正义、同情。他的品格散入清华,让这座校园饱有风骨,显现着不一样的坚持,不一样的追求,不一样的自我修正。
四段故事,把这百年间的气象联起来,好似一串风铃,争鸣不绝,也好似一串彩灯,此起彼伏,闪烁不定。
身处于利益的勾心斗角的张果果,该怎样面对盈利的诱惑。身处于批斗热潮时期的陈鹏,会怎样走好的他的爱情,友情,事业之路。身处于战乱时候的沈光耀,该怎样面对家国之间,生死之间的抉择。身处于激情迷茫的吴岭澜,要如何奔赴他的学海生涯。
张果果,是都市的干练男子,同时也难逃被算计,被利用。他有着八面玲珑的手段,在奶粉一案中,是否赢了与领导的周旋,就是成功呢。要做一个名利双收的伪好人,还是真真切切助人为乐,赠人玫瑰?
一起长大的小伙伴,和自己同样暗恋着青梅竹马的姑娘,为了成全远走,发现姑娘被辜负,他要选择仇恨还是原谅。再见姑娘,已是回头无路,自己已经许国,不能许家,姑娘容颜憔悴,一身疲惫,还要不要一吐内心?
沈光耀是万事不愁的富家子弟,他读书治学,本只为图一乐。但国事风雨飘摇,真的快乐吗?做一个事事都能做得漂亮的传奇同学,比之心怀热爱捐躯赴国难,哪种结局更有意义?
吴岭澜初来乍到,在人杰荟萃的京华,比起忙忙碌碌附和同学们的精彩活动,出人头地。做一个诗人,会不会显得另类唐突呢?
在这座清华园里,他们都是零零星星的学子之一。百年间,这里大师云集,格局非凡,他们一代代沉炼出来真正的应该属于清华人的脾性,荫缘相传。历久弥新的影响着他们,更平和,更真诚,更博爱,更认真,更同情,更无畏,更正义。
如果不是弹开那些历史的蛛丝马迹,没有人会想到吴岭澜在清华学到的坚守自己的真心,会影响到沈光耀对于人生境界的悠悠思考。没有人会想到沈光耀无所畏惧的真诚付出,会影响到陈鹏对于宽恕和热爱的深层次感悟。没有人会想到,陈鹏的内心的广博会种下善缘,成就一个新时代的温良恭俭让的美好家庭。也或许,同样没人预料得到,张果果久思之后的选择,会带来一个什么样的未来。
这就是清华的百年。
你也许已经看不见那个星斗璀璨的大师时代,看不见那个国破家亡的年代,也许也看不见那个格外需要被原谅的时代。但你看得到当下的善良真诚,看得到那突破了蝇营狗苟之后的纯粹的喜欢和奉献,看到了没有炫耀的风景,心无旁骛的阅读和奔跑,看到了那所有确实脱胎于世俗,又与世俗有所不同的追求。你就该知道,什么才是清华。
时间,历史,建筑,人物,荣辱,这些都不重要,这些都不是清华的谈资。就像一个人的一生一样,他有空灵,就必然有过鄙俗;有勇敢,当必然有怯懦;有宽广,亦曾经狭隘;有无私,其实也源自自私。清华的内核,是坚持,追求和自我修正。前程似水,莫问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