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讲述这些事情需要冷静,还需要良心,才能不让它们沦为谈资。
要冰凉,冰凉是结晶的愤怒。
他们千万不能被忘记。再要忘记,天就灭了。
现在让我们拼一拼吧。
1、
2017、5、29,杜塞尔多夫世乒赛开幕。
这是五月三十日。
北京阳光很好,难得的蓝天。一个姑娘打量着眼前这颗树,表情很淡漠。她笔直的站着,只有眼珠微微的转动,过很久也不眨眼。她的马尾扎得很高,很紧,碎发都用夹子别起。
姑娘的手紧攥成拳,白皙的手背青筋浮起。良久她转过身来,不去看那棵树,手上劲力微松,转而攥住衣角。一人一树静默的看着来往锻炼的人。
那树不直。它扭曲着,尖尖的没有叶子的枝干戳向天空,在夏天这样死气沉沉的树真的不多见。姑娘又下了很大决心似的转回身去,颤抖着伸手,想要碰一碰那树。
“……跃丫头?”有声音从背后传来,苍健而有种不确定的意味。姑娘的手骤然停住。她很快的收回了手,急急忙忙的转头,在看清来人后,却不由怔住:“吴……吴指导?您怎么来了?您……没去德国?……您没走?”
“我随孔指导他们这么叫你,别见怪。”吴敬平和蔼的看着面前的姑娘,“现在返聘回来带着许昕呢。签证不知道为什么没过,没办法,大力跟着去了。……跃丫头,有三年了?”
三年。一四年。一四年一月二十四日,郭跃退出国家队。
“下个月二十四号就是整三年五个月了呢。”郭跃绞着手指,“队里这几年还好吧?没什么大……”
她猝然止住话头,垂下脑袋。
吴敬平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转开话题:“书读得怎么样?现在也是文化人啦。”
“……挺好。”郭跃吸吸鼻子,“今早上一群同学微信短信轰炸我,问我还好吗,说今天没课,去散散心吧。”
“到底是同窗,彼此之间赤诚也不奇怪。”吴敬平看了一眼后头的树,“怎么想着寻到这儿来散心了呢?”
“因为我受不了……这样的……这样的开头和结局……是不是沉重开头就会闹剧结尾?”郭跃眼圈红了,“您怎么看呢!”
吴敬平摇了摇头,叹息一声:“……事情……约莫是真的罢。”
郭跃难以置信的抬头看着吴敬平:“……吴指导!您怎么……”
“我怎么看有什么用么。”吴敬平越过郭跃,径直走到树前,已有老年斑的手抚上甚至更加苍老的树皮。他的声线里充满了沧桑:“我们男队是一样的。”
郭跃愣住:“什么……”
“傅其芳先生,四月走的,姜永宁先生,五月。”吴敬平心平气和的解释。两个为中国乒乓球事业做出重大贡献的人的死被说得轻描淡写,让人心中发寒。
简单,却沉重的压到骨子里。
“什么事情没有个开始呢?这大概也不过就是个开始罢了。”吴敬平仍旧笑的和蔼,“我只想我下个月不要到这儿来。下个月,六月二十号。”
郭跃看着那棵树,她现在又像一尊雕塑一样了。她当然知道。她怎么会不知道?
容国团。
中国第一位世界冠军,一九六七年六月二十号*于龙潭湖……
郭跃想不下去了。起了风,歪脖树上的乌鸦聒噪着,俶而跳起,大声嘶叫着冲到天上去了。回忆这些仿佛也耗尽了吴敬平所有的力气,他转身慢慢走了:“跃丫头,下个月,就是整五十年了,三年固然长,又算得了什么呢?”
郭跃看着吴敬平渐行渐远的背影,突然用力喊道:“吴老,祝您好运!——一定要好运呐!”
没有回答。背影一顿,终于还是看不见了。
靡不有初,鲜克有终。
郭跃咬紧下唇,眼睛红红的,快要包不住眼泪了。她忽然又笑起来。
宛彼鸣鸠,翰飞戾天。我心忧伤,念昔先人。
2、
许昕趴在床上,刚洗过的头发湿哒哒的贴着头皮,毛巾围在脖子上,眼睛盯着手机。突然他轻轻“咦”了一声。
“怎么了昕哥?”樊振东刚洗完澡,头发还是湿的,往下滴着水。他围着浴巾,坐到许昕身边。
许昕笑吟吟的看着樊振东的肚子:“减肥计划挺有成效啊。”说着将手机屏幕给他看。
“昕哥!”樊振东伸手去揉许昕的肚子,注意力又很快被图片吸引了去,“你又编排我!……这是哪儿啊?”
那张图片上绿树成荫,许昕拇指一划,却又是另一番景象。那是一栋楼的一堵墙,上面有一个黑洞洞的窗口。
两张照片对比太过鲜明,一个绿的过分,一个灰的渗人。
“跃姐发的,叫我们加油。”许昕笑了笑,“龙潭湖与先农坛**呢。哪有这么加油的。”
“怎么啦?”樊振东没来由的有些紧张。
“没什么。好着呢。”许昕放下手机,“好好打!”
“嗯,昕哥也加油。”樊振东伸出拳头,与许昕的拳头撞在一起。拳头相撞发出脆响。
许昕去拿吹风机,樊振东却不由分说的拿起来,说昕哥我帮你。许昕没说什么,坐下,任由樊振东摆弄。樊振东用手小心的拨弄着许昕的头发,头发在热风下变干却不失柔软。两人久久的静默着,直到许昕黏黏糊糊的说了句什么。那句话被吹风机搅得极不真切。
“回想起来都那么沉重,当时得有多苦呢?”
樊振东想看许昕的表情,但这种感叹稍纵即逝,抓住实在不易。樊振东第一次觉得许昕和他连了起来,真正的,独特的相连。声音仿佛是透着骨头传递,许昕的感受从他抚着许昕头发的手上源源不断的传过来。
于是他安慰道:“过去的人都苦。”
“还好我活在现在。”许昕笑起来,明朗肆意的笑声扫除了所有的沉重,永远光亮的小太阳可不是说说而已。
樊振东突然有个奇怪的念头:昕哥哭起来是什么样子?他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
不要哭。不能哭。昕哥怎么会……
过去的人真傻,过去的人真难。***
没有什么,不会过去。
*此处依据纪录片《国球长虹》,百度百科中为1968年。
**“1968年5月16日清晨,在先农坛与他一起被zhuanzheng的王锡添看着姜永宁肿胀的脸,小声问他:“他们打你了?”姜永宁摇摇头,他不敢说挨打了。在先农坛宿舍楼,队员们都出操去了。姜永宁把zaofanpai勒令他打扫的厕所擦得干干净净,便独自走到四楼的一个房间里。人们回来发现姜永宁失踪了,便到各个房间寻找。王锡添看见他站在窗口,以为他要跳楼,便含着泪大喊:“姜永宁,你不要想不开,不要做糊涂事。”但姜永宁仍纹丝不动。人们打破玻璃跳了进去,姜永宁吊在窗口,已经断了气……” ——摘自百度百科•姜永宁
***出自刘慈欣《地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