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情谷隆冬的风依然凛冽,一如十六年前。飞扬的雪花吹满了近处山谷,远处山巅,整个世界银装素裹。只有一朵一朵红花零星开在山岗土丘,崖边石缝,花容娇艳。那些花名叫“龙女花”,是我的心上人以他妻子的名字而命名的。
我称呼他过杨少侠、杨大哥,我是多么渴望有朝一日轻唤他一声“杨郞”。经年漫漫,终无此缘。此刻,他已挽着小龙女的手踏雪而去,他们就像不远处漫天雪舞里的两只白鹿般相配,阅尽了沧桑,把背影留给哭笑皆非的曾经,浓稠似膏的苦等。从此携手浪迹天涯,四海为家,或穿梭于世界大千市井繁华,或隐迹青山河泊养蜂为乐。那些理所应当都已生发在他身上,可我为什么会感到怅然若失呢?
再次见到杨过时,他已两鬓斑白,容颜苍老了不少。料想十六年来他漂泊苦旅,何等艰辛。对小龙女相思难遣,忐忑不安,蚀骨灼心的挂怀,稍不浅于我对他形影音容的魂牵梦绕。他还是一如既往痴情不改,还是那样英雄心肠,活脱飒爽,叫我怎能不喜爱他呢?
我从小就寄居他乡,住在嘉兴陆家庄,唯一的玩伴就是表妹陆无双。我和她情同手足,无话不说,是姐妹胜似姐妹,是闺蜜胜似闺蜜。表妹精灵古怪,与我偏爱清净淡雅不同。我们也有很多共同的经历,共同的喜爱,甚至于共同爱上了一个男人。
十六年前那些事情如在眼前,已经在心里重温了无数遍。如今在这绝情谷,往事如雪纷纷下落,接一片融在手心,就是一捧相思,一把清怨。
那年我学艺初成,告别了师父只身寻找阔别多年的表妹。第一眼看见表妹时,她身边还有一位英姿飒爽的少侠,那少侠不仅行侠仗义,帮助表妹逃避李莫愁,且相貌俊朗倜傥,智慧超群风趣不羁。我一见倾心,心想人世间竟还有这样的男子,自那时起我就知道我再也不会爱第二个人了。
在林外茅屋和杨过相处的那些日子是我今生最幸福的时刻。虽然我们相谈甚少,甚至有几日还以面具遮面。我为她亲手缝制了一件衣服,将关心和爱意一针一线嵌进布衣里。穿在他身上合身好看,我看着他,心里充满了温暖。他养伤的日子,我为他煮粥做饭,那时我真想时间就此停驻,只剩我和他。
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这样一位俊杰,岁月不会与他相安无事。
我知道他心里记挂着小龙女,还是借着箫声向他表白了心意。我清楚地记得那天夜晚月光淡雅,清风徐徐,吹动我的长发柔丝,扰乱心里万千情愫。我在屋外吹奏一曲《淇奥》,他低声应和。我欣喜万分,羞怯不安,幸亏无人得见。他虽明了我的心意,可是心里想着的只有小龙女一人,痴情如初。我知道这样痴心的男子再难寻觅,我也知道,我再有情,他终究不会有意。
一念起难再灭,情为何物,如丝如缕,绵绵无绝期。
和十六年前的绝情谷相比,其中不同的一点就是没有了情花,那种奇异的花草。没有了情花,绝情谷还能叫绝情谷吗?发生在这里的故事的绝情和深情,永远是这绝情幽谷的注脚。
我拨开白雪,拔了几株断肠草,依稀往昔浮在眼前,蒙了一层泪水。
小龙女跳崖后杨过痛不欲生,我和表妹看在眼里痛在心里,三人留在谷中一月有余,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杨过与我们姐妹结义金兰,插上三株断肠草,跪身拜过,从此兄妹相称。那三株毒草也插在我们各自的心头,其中苦楚滋味各不相同。终有一天他还是走了,孤身一人行走江湖,带着压在他心头使他不至轻生的最后一根稻草——十六年后与小龙女相聚的期许。
我和表妹不禁落泪,我们是多么想陪伴他十六年啊,即使是以兄妹的名义,即便十六年后他会和小龙女重逢。
十六年后,许多事物变了模样,蒙古退兵了,昔日朋友都已成家,又多了个喜爱杨过的小郭襄。掂量着青春韶华,就如隆冬娇艳的龙女花。这些年无果的守候是否值得,“问花花不语,为谁落,为谁开,算春色三分,半随流水,半入尘埃”。
其实,十几年的相思闺怨里也还有一分侥幸。假若十六年后小龙女并未出现,我盼望着还能见他一面,甚至相伴更远。世事磨人,这也是命中注定的数,我是见了一面,也仅是最后一面。
我又想起十六年前,杨过离开后我劝慰表妹的话,我们奔到山巅,望着云山雾绕渺远的江湖,对表妹说:你看这些云聚了又聚,散了又散,人生离合,亦复如斯,又何必烦恼呢?
既是在劫难逃,又何必苦苦挣扎,不能相守白头,心中有你便可。杨过的一点一滴都已充斥在我满满当当的天地里。既已见到了你,还有什么不欢喜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