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她睁开眼看着天花板时,还记得那个梦。
她的梦,非白日梦,而是她脑中深海的探测器,不时逃脱高压的束缚,将信号传到意识的海面。
“你背单词时,阿拉斯加的鳕鱼正跃出水面……”
安静的教室里突然发出声响,她写题的笔一顿。
“你算数学时,太平洋彼岸的海鸥振翅掠过城市上空……”
她低头不语。
“你晚自习时,极图中的夜空散漫了五彩斑斓……”
她抬头转向突然念起书来的好友,嘴紧紧地抿着。这一年,在这种压抑的气氛下,她所能做的只是暂停所有的情绪,成为一个失语的机器人。但是,梦里常常出现的大海、飞鸟、白色的轮渡总是不断地提醒她:你不可能成为机器人。
她把笔一扔,笔啪地一下掉在地上,笔盖弹出好远——“闭嘴!”
好友瑟缩地看着她,满脸复杂。她盯着眼前的题,又一顿。
她从前不是这样子的。
她也曾被岁月温柔以待。好吃的鱼腩和鸡腿总是在她的碗里,她也不曾注意到母亲碗里的鱼头。她常一抹汗,笑着躺在草地上,看阳光穿过叶子瞬间折射出的百般模样。同桌男孩轻轻触碰她的手肘,手肘相抵,暖意传来,她只当自己沉迷在地理试卷里很久很久。她和好友偷偷把珍珠奶茶藏着带入了图书馆,从书架上拿下好友推荐的言情小说,喃喃道:“我还没觉得多好看呀……”“你耐心看下去就是了!”。
当生活的狼藉狠狠向没有准备好的她扑来的时候,她还微笑着以为未来会更好。正如母亲塞给她的刚煮熟正滚烫的鸡蛋时,她只是觉得沙子进眼了。母亲总是担心她饿着,而她却总觉得母亲骂她、伤她自尊心,不爱她。正如她换上了小时候厌恶的裙子,小心翼翼地不敢再在草地上跑,可当草地被换成水泥的那一刻,她却感到了后悔,只知道过去已经不可再追回了,白裙子永远都有新款式,这城市一点点变成了她不熟悉的模样。正如男孩把纸条塞给她,她犹豫应约后才发现发生了什么,说完一句“我还是想好好学习”后,就再也没有人同她讨论地理的有趣,分享同一本《博物》,而现在的她尤念着他请她共吃的那一顿他爱的刺身。也正如最后翻倒的奶茶,她和好友渐行渐远,相逢后只剩下不知言何的尴尬。
如果她会抽烟,她一定会点燃一支黑冰爆珠。书上写,薄荷味会让她重新清爽,尼古丁会抚慰她焦躁的情绪。她也恰好可以在黑暗中盯着那与她思绪相同的飘烟,而不是神思无所属,心无慰处。
可惜,她没有烟也没有酒。只能自我吞掉所有的苦涩,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继续看着眼前可以看的,课本。
她已经这样子一个人很久了。再也没有地理、草地这种可以轻易抚慰她的事物之后,她选择了学校附近的一片湖。湖是绿色的,春日微风吹鳞面,冬日的阴云飘着,秋日湖边换掉了清一色的绿穿上了不同深浅的黄红嫁妆,夏日荷花开了,轻飘飘地占着湖边。在这里勉强能看到的四季轮转稍稍能让她的心静下来。她又想起了她的那个梦。一个很爱她的男人和她轻声叫她起床,她跑到甲板上时,所见只有惊人的一片开阔无尽头的嫩蓝,偶见几只飞鸟,波涛不见,四周平静。她飘飘然,所有好听的摇篮曲都搜集在她枕边播放,前所未有的静谧……她爱这种平静,而不是总是缠绕在她心头的不知名愁绪。
生物书上说,血清素让人平静,多巴胺分泌不足使人忧愁。她不知道她身体到底在捣什么鬼,她能感受到的只有她意识层面能感知到的。身体在怎么运作,下丘脑在如何操作,杏仁核什么时候活跃,大脑一无所知。她把头甩甩,嗤笑着,“在湖边还想什么生物地理呢!”,随手翻开一页书来看。
“我希望有一个人来爱我……”
她看这句话,心头如被轻轻戳了一下。她想起那个大男孩。
邂逅在夏日的某个晚上,六点三十,实验楼里只有楼梯开着灯,她正踏出机房门口,看见男孩逆光从楼梯口走来,看不清脸部的表情,却如同神袛下凡,俊美无比。一瞬间她感到时间静止了。同学她怎么还不出来!请你赶快!赶快!他也走到机房门口,和刚碰面的同学说着话。恰巧他和朋友走在前头,她和同学说着话,默默跟着。她想:多谢这一刻缘分,请让时间慢一点,再慢一点。路上没有人,但她听不清他讲着什么。她只能用她最好听的声音柔柔地笑,幻想那是“银铃般的笑声”,用比平时更大一点的声音希望他能听见她们的对话,知道她是个多么有趣的女孩……没想到的是,他们几乎同路,当她看见他走入重点班时,她感到全身都在兴奋着,从大脑到身体都兴奋着——
幸而苍天怜顾,让她从此有人可挂念心头。
她掌握了他的作息时间表。他早上会多睡一会儿,很少去食堂,多是小卖部买个面包应付早餐。下午下课后他会先去洗澡,走得飞快。洗完澡他会去食堂吃饭,早早地回到教室学习。下午下课后是她最喜欢的时间段,因为她可以看到他了,远远地跟着他往宿舍走,好像他们并肩走在一起一样。她远远地看着他吃饭,猜测他什么时候会离开,又该怎样能不被他发现她在尾随,控制着自己的吃饭速度以能跟着他。打饭时排队,他恰好在她身后,她紧张,和同学聊着他们的共同科任老师,希望他能听见,知道她是哪一个班的……她知道他的很多信息,名字、班级,但他几乎对她一无所知。他很出名,曾有老师邀请他拍学校的宣传片。她能轻易地知道他的名字,但她只是普通班里默默无闻的一个。她没有特长,小家碧玉的脸,带着黑框眼镜,看起来不胖但腿却不够细长,身上带着忧郁的气息,嘴角总是向下的。他高大又帅气,背着红色的书包,脚上穿着puma的灰色运动鞋,瘦而有力的手臂,挺直的鼻梁,还有他优秀的让她仰望的成绩,一切都让她心旌摇曳,心弛神往。
她偶尔会因此感到心酸,但大多数时候,他都是她追随的对象。“你是我疲惫生活里的英雄梦想”,《鱼和它的自行车》里写着的,就是她的所思所想。早上想赖床的时候,她会想到,他肯定已经起来去学习了,她也要赶紧起来。累了困了,她总是会想到他,因此还能再咬牙坚持一会。如果没有他,她现在还会是一个飘着的灵魂。晚上她甚至会梦到清华北大,她梦见自己属于那个学校……她多么希望这个梦是一个预言,但她所能做的只是想着他,做着题,丝毫考虑不了未来的事。日子只能这样一天一天过着,靠着他,她才觉得呼吸到了氧气……
她知道她的念想是永不可实现的。当高考的最后一场考试结束,她也没有看到他。
“连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吗……”她喃喃着,进了厕所,用水压压头发,照照镜子,“还是去他们班看看吧。”她暗下决心。满心期待着,带着一丝紧张,路过重点班门口,小心翼翼地似不经意转头,却发现,一切已经人去楼空,班里空空荡荡。
她一颗心都坠了下去。她想起某次模拟考后回宿舍时,他正走向她,也是逆着光,光从他背后散开,同样的美貌如天神下凡,那一刻她眼里只有他一人,看着她徐徐向她走来,她觉得心跳都要停止了。
这样的场景,再也不会有第三次。可当时她没有向他微笑,而是垂下头任他经过她,害怕自己露出痴迷的表情。他逆光,那她必是顺着光的,他有看清她吗?
她知道他是近视的,只是他不喜欢带眼镜,那他走在路上能看清一个陌生人的脸吗?他的眼神是近视眼的空洞,但这一点也不妨碍他在她心中的样子。
她也有试着和他打招呼,微笑。但他看不清她。
一幕幕想来,她只觉得自己被扔进了潮水里,一切悲伤的形容词都不足以形容她此刻的情绪。
她觉得她像茨威格笔下的那个陌生女人,默默爱着他,不求一切回报。但她还不够疯狂。她也给他写过一封信,诉说着她的爱意。信投到了他的邮箱,但最后并没有回音。
她只是不想后悔,不愿一切湮灭在时光里。因为他是她平淡岁月里耀眼的一颗星,是她无趣生活里的英雄梦想。她不止一次想过,若他不是如此帅气,她还会喜欢他吗?她见过他囧囧的样子,见过他大男孩淘气的一面,知道他在重点班过得并不快活,知道他的目标是清华,知道他脸上总会长红色的小痘痘,见过没有光线滤镜下平凡的他,所有不如初见的他的模样她都知道地一清二楚。但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是这么这么的让人心动,但是他是她孤独时刻能够念想的存在。他们完全没有接触的机会,她是这么的胆小不敢开口,他最后也只是沦为了少女的暗恋。
暗恋,是最有回报的爱恋。她没有为他付出什么,只有一腔默默无闻的爱意支撑着她走过那一段灰暗的岁月。
最后一次回到学校去拿志愿书,最后一次慢踱到湖边。她想到每次来这里的苦涩心情,她会慢慢嚼着白面包,想象湖面会泛起什么,出现什么怪物,但这里总是一片平静。她不知该如何结束这有点惨淡的青春岁月,不知如何述说着无从说起的思绪。她只能点开音乐播放界面,找到《Inside》,点了一下播放。
“How can someone feel like we did out there
Have you lost the dream that was in our hands
Is it okey now
Find me
Inside every heartbeat
Inside every worry
Keep me in your heart again……”
她默默地咬着唇,昨晚的她又做梦了,那是末世背景,她从书上看到的故事设定,却没有任何障碍地入了她的梦。
她和队友在安全的小玻璃房里。她被他们保护着,什么事情都不用担心。她拥有极高的安全感——攻不可破的小玻璃房、强大的会宠溺和保护她的队友。但是有一天,当她往另外的玻璃房走去打热水,尸潮却爆发了,她无法回到小玻璃房里。她感到恐慌,手脚冰冷。幸而这栋玻璃房也足够安全,尸潮停止时,她匆匆走出门口,看见门口集结的小队。那是……临时的幸存者基地。她慢慢走向了其中的一队,咬唇看着自家玻璃房的方向,她多么渴望能回到队友的怀抱,找到那一份安心感……她该留在这里,还是冒险回去?
若跑回去时,尸潮突然爆发,那她没有一丝生机。若能安全到达,但是队友已经离开了,那她还得再次返回,而幸存者基地很可能已经离开。若留下来,那她只能靠自己在陌生的环境生存,不会有人保护她,没有人给她安心感。
当她思虑风险后,做下决定、紧紧抿唇的时刻,她醒来了。
她知道,她的梦总是反应着她内心深处的想法。她该自己一个人做决定,她该自己保护自己,而不是祈求别人去宠溺她。最后她决定留在幸存者基地里。尸潮是他们要共同对付的困难,幸存者基地是她重新要适应的,依恋感是她要抛开的。那个平静大海的梦,那个被她挂在心头的男孩,都是她在灰色年华里的精神寄托和叛逃。那时好友念的阿拉斯加的鳕鱼、太平洋的海鸥、极地夜空的极光,都戳中了她心底想要离开此苦地一睹灿烂天下的压抑念头,因此她才会莫名发脾气,而不是因为好友打扰了她写题而生的焦躁。
她也不该希望谁来拯救她。她不该期待大男孩给她任何回应。她不需要拯救者,她需要战友。
她首先要修心,修剪所有杂念枝丫,然后和战友一起勇往直前,不回头。
关掉音乐,这思虑苦多的青春,是时候结束了。
菡萏发荷花。五月西施采。又是一年知了鸣唱好时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