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草籽儿挥舞着手中的直木棍,砍杀着早晨清冷、潮湿的空气。空气发出“咻咻”的呻吟声。
天还没亮透。
草籽儿在衣摆上擦了擦湿漉漉的手,平举着棍子,眯起一只眼睛,像端着一把枪,瞄准村口那条石子路的尽头。
他要等的人出现了。那个人骑着一辆黑色的自行车,出现在草籽儿的视线里。自行车的后座上架着一道横杠,横杠两头各挂一只擦得锃亮的铁皮桶。铁皮桶的盖子被发黄的旧麻布包裹着,紧紧地扣在铁皮桶的桶口,用来保温。
“三奈爷。”草籽儿喊了一声。
“草籽儿,今天没带你的小老虎?”自行车停了,三奈爷从车上下来。路边挂满晨露的狗尾巴丛里,钻出来一只不大不小的、带着黑斑的小黄狗。小黄狗抖了抖身体上的水露,围着自行车后面的铁皮桶开始打转。
草籽儿冲他笑了笑,没答话,只是冲着小黄狗喊了一声:“老虎,过来!”声音带着些许的怒意,好像在责怪小黄狗。小黄狗只好扭着屁股,放弃了对铁皮桶的嗅闻,不情愿地走到草籽儿的脚边。
三奈爷推着车,往村子里走。草籽儿带着小黄狗,跟在后面。
“卖豆腐脑咯!新鲜的豆腐脑,热乎乎的豆腐脑!”他们刚刚走到第一户人家的门口,草籽儿就放声大喊起来。声音那么熟练而又突兀,惹得几户人家院墙里的狗吠叫起来。
“等等!”院墙里回应。
三奈爷把车子扎在门口,打开后面的铁皮桶。一股汹涌的热气猛地窜出来,盛出一碗白嫩的豆腐脑,撒些绿色的韭花和淡黄色的虾米。
买豆腐脑的人打开家门,拿着碗走出来。草籽儿端着盛满豆腐脑的碗,呼啦一下,把豆腐脑倒进人家的碗里,然后收了钱,放进挂在自行车前面的铁罐子里。
每当这个时候,草籽儿的心里是欢喜的。他喜欢做这样的事情,喜欢帮人吆喝,喜欢帮人家卖出东西,好像这一切都是为自己做的事情。这是他生活中最大的乐趣。当然,最重要的是,三奈爷经过他家门口的时候,总会盛出一碗豆腐脑,让他端回家去。这算是对草籽儿劳动的一点报酬,所以草籽儿接受得心安理得。假如哪天草籽儿因为别的事情,错过了帮忙吆喝,三奈爷如果端着豆腐脑送进草籽儿家,草籽儿是不接受的。
2
草籽儿把一碗豆腐脑端到炕台上,喊醒奶奶,让奶奶喝。奶奶举着勺子,舀了一小小的一下,手颤颤地向草籽儿的嘴巴伸过去,草籽儿笑了笑,说自己早喝过了,喝得肚子撑,然后拍一拍鼓鼓的肚皮,跑出去继续帮人家吆喝。
草籽儿的肚皮总是鼓鼓的,像吃得很饱一样。可是大部分时候,那个看似鼓鼓的肚皮里,只有满满的空气。奶奶说,草籽儿的肚皮是撒谎精,最爱骗人。但草籽儿不会承认。吃过了就是吃过了,吃饱了就是吃饱了,他不要吃,谁也没有办法骗他吃。你总不能钻到草籽儿的肚皮里去,看看那里面到底有没有东西吧?
在太阳完整地出现在天空中时,豆腐脑就卖光了。人们吃过简单的早餐,陆陆续续出门干活了。三奈爷也骑着空车,回去了。明天,他有可能去另外的村子卖豆腐脑。但有时候,他正骑着车往别的村子里去,突然就想到了草籽儿,这时候他内心就会产生一些犹豫,种种念头较量一番,最后竟又把车子蹬到了草籽儿的村。
不管他什么时候来这里卖豆腐脑,总能在村口遇见草籽儿。于是他心里相信,草籽儿每天早上都在等着他,像一种不见不散的、无言的约定。想到这里,他是无法忽视这个约定的。他怎么忍心让这个懂事的男孩失望呢?
卖豆腐脑的三奈爷虽然走了,但草籽儿的工作并没有就此结束。
草籽儿的村子是这一片乡镇比较大的村子,常常有人来这里做生意,从早到晚。接下来,会有各种各样的小生意人在不同的时刻出现。草籽儿对他们来到的时间,以及他们生意的内容、买卖的行情、所需要的技艺等等,均有精准的把握。草籽儿对他们的帮忙绝不仅仅限于吆喝。
补鞋的马爷爷,摊子扎在村中心的老戏台下,东南西北的村民到达这里都比较便利。很多人的坏鞋子扔在这里,晚上要收摊也不记得来取,这时候总要由草籽儿把那些被遗忘的鞋子物归原主。在完成这个工作的时候,草籽儿有一种给人送信的激动和满足,当他把鞋子交到人家手里,人家总会给他点好处,但草籽儿是坚决不收的。因为草籽儿的脚吃鞋,鞋子坏得快,马爷爷总是免费帮他修。他已经从这里得到了能让自己心安理得的好处。马爷爷还送过一双旧运动鞋给草籽儿,鞋子有点大,草籽儿小心地保管在家里的木箱里,等他再长大一点,就可以穿了。给马爷爷跑跑腿,是草籽儿在众多小生意人中的首选。按奶奶的话说,人要懂得恩情,一滴水的恩要用一口井来报答。草籽儿觉得,修鞋的马爷爷对他的恩情最大,他要无条件地去报答。最重要的是,他喜欢马爷爷。马爷爷爱逗他,跟他开玩笑,他觉得马爷爷很幽默,很好玩。
卖糖葫芦的,大街小巷总要走个遍。哪个巷子里孩子多;哪个巷子里孩子嘴馋;哪个巷子里孩子一嚷父母就肯花钱……这些情况草籽儿都了如指掌。草籽儿像个侦察兵一样,很快就能帮助卖糖葫芦的人把糖葫芦卖光。最后,卖糖葫芦的人会留一串最大最红的糖葫芦给草籽儿。草籽儿拿着糖葫芦,给奶奶尝,给修鞋的马老爷爷尝,还给买不起糖葫芦的小小孩尝,一串糖葫芦八颗山楂,很快就被分完了。
卖菜的,卖水果的,收粮食的,收破烂的,修补锅碗瓢盆的,没有人不认识草籽儿的。他们都高兴草籽儿跟着他们,哪怕自己的生意并不需要多一个人帮忙。但是草籽儿并不是谁都跟,他会选择最需要他帮助的,他能很清楚地判断自己的劳动对人家的生意所产生的价值。
3
在村子里,草籽儿经常跟大人们打交道,却没有一个真正的、和他年龄相仿的朋友。那些小小孩倒是很崇拜草籽儿,喜欢跟在草籽儿的屁股后面,顺便占点便宜。草籽儿对他们很好,把他们当小弟弟看,有时候还会维持他们之间的公平和正义。但和草籽儿同龄的那些孩子,大多是看不起草籽儿的。
像草籽儿这么大年龄的孩子,大多数没有什么主见。他们喜欢一个人,孤立一个人,嘲笑一个人,捉弄一个人,往往是大家都这么做了,自己只好跟风这么做。仿佛不这么做,自己就要被孤立似的。没有谁愿意做一个落单的人。至于到底该不该这么做,这么做的原因和后果,他们几乎是没有判断的。
好比草籽儿。
有一个孩子说草籽儿是野种,没有父母。大家便都揪住这一点,以一副高人一等的神气嘲笑草籽儿,来炫耀自己有父母的优越感。
有一个孩子看不惯草籽儿从生意人那里获得的种种好处,便心生妒意,说草籽儿是小叫花子,和乞丐的行为没什么两样。这样的非议像一颗子弹,恰好击中了大多数孩子内心阴暗的一面。于是,他们添油加醋地扩大草籽儿的“罪名”,取得自己心理上的平衡。
大多数孩子都在孤立草籽儿。这个“大多数”像一块很可怕的磁铁,把那一小部分富有同情心、友善心但并不坚定的孩子也给吸了过去。
“小叫花,不许你以后去我家巷里吆喝!”一天傍晚,草籽儿从村口返回来的时候,遇上了李雄宝。李雄宝后面跟着几个小跟班。
李雄宝家的大黑狗追着草籽儿的小黄狗咬,小黄狗吓得往草籽儿的双腿里钻,草籽儿只好把小黄狗抱起来。大黑还在一个劲儿朝草籽儿狂吠,随时准备把草籽儿扑倒。
草籽儿没有理会李雄宝,径直往前走。李雄宝比草籽儿高出半个头,他用一只手按在草籽儿的胸前。草籽儿抬起头,眼睛狠狠地瞪着他。
“把老虎放下,和大黑斗一场!”李雄宝刚说完,大黑狗就叫嚣起来。小黄狗把脑袋埋在草籽儿的怀里,喉咙里发出恐惧的呜呜声。
草籽儿紧紧地抱着小黄狗,猛地拧转身体,准备逃跑,结果一下子被李雄宝的一只脚绊得滚到地上。小黄狗从他怀里摔出去,被大黑堵在草丛里。
草籽儿从地上爬起来,朝李雄宝扑过去。两个人扭打成一团。虽然李雄宝人高马大,但并没有占上风。草籽儿像一条滑溜溜的泥鳅,总能挣扎着从李雄宝的身子下滑出来。李雄宝的几个小跟班吓得不敢动手,站在一旁眼巴巴地看着他们。直到有个大人经过,才把他们两个拉开。
草籽儿的脸上被指甲划了一道口子,流血了。他用手臂擦了擦脸,抱着小黄狗走了。
草籽儿听见那个大人在背后训斥李雄宝的声音,听着听着,草籽儿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下来。草籽儿明白了,原来那些大人都觉得他可怜,在默默地帮助他。他们听见他的吆喝声,本来不要买的东西,却要花钱买一点。草籽儿能够很有作用地帮助那些生意人,根本不是草籽儿自己有本事。
4
第二天一大早,草籽儿拿着一把斧子,坐在院子里削木头。阳光洒满院子的时候,草籽儿听到门口传来的叫卖声。紧接着,卖豆腐脑的三奈爷出现在草籽儿的视线里,手中端着两只盛满豆腐脑的白瓷碗。
“草籽儿,今天怎么不等我了呢?”三奈爷开着玩笑,在草籽儿的身边坐下来,“看看,今天你没帮我吆喝,豆腐脑都没卖完,多可惜!”说着,三奈爷把左手中的碗塞进草籽儿的手里,催促草籽儿喝,然后把另一只碗端回屋给草籽儿的奶奶。
已经有好些日子家里没来过人了。奶奶在炕上挪了挪身体,艰难且迟钝地应付着来人,挥着干枯颤抖的手,示意客人坐。
草籽儿端着手中的碗,跑回屋,有点生气地把碗屁股蹲在炕台上,“今天没吆喝!不喝!”倔强的样子一下子把三奈爷逗乐了。
“干嘛不喝?明天你帮我吆喝就是了!明天我还来!”三奈爷笑着说。
“不吆喝!以后都不吆喝了!”草籽儿想起昨天的事情,心里有气,觉得难受、别扭。等三奈爷走后,草籽儿突然又后悔了,后悔自己刚才的态度真是莫名其妙。人家明明是好心,自己却把气撒在人家身上。一想到这里,草籽儿都不好意思再见三奈爷了。
以前,每当草籽儿犯了倔脾气,奶奶就笑话他,叫他“小倔驴”,然后用手指假装掐他的胳膊。现在,奶奶说不清楚话了,也没有力气掐他的胳膊了,只好坐在炕上,眼神黯淡地望着他,轻轻地晃动着脑袋,一副无可奈何又担心的样子。
草籽儿想起奶奶过去对他说过的话,男孩子要有本事,干什么都能糊口;男孩子要大气一点,不能犯了倔脾气就什么也不管了……奶奶还对草籽儿说过很多很多话,有些话奶奶说给草籽儿听的时候,草籽儿不太明白,也听不进去。现在奶奶说不清楚话了,草籽儿反而能清清楚楚地想起这些话,明白这些话了。
男孩子要有本事,这一点草籽儿倒是做到了,可以说,在像草籽儿这么大的孩子里,最能干的要数草籽儿了。但倔脾气这一点,草籽儿怎么也改不了。倔脾气一上来,三五天都消不去,以前奶奶还能提醒他,现在呢,草籽儿只有自己提醒自己了。
草籽儿跑出院子,发现三奈爷已经走了。他站在村口,用手里的棍子抽打着路边的狗尾草,心里乱糟糟的。
草籽儿再也没法像以前一样,快快乐乐地去吆喝了。
连续好几天,那些来村子里做生意的人都没有见到草籽儿。有人担心,跑去草籽儿家里,草籽儿故意躲在房顶上。他不想见到任何人。
几乎每天早晨,三奈爷都会经过草籽儿家的巷子,故意到草籽儿家的院子里溜达一圈,哪怕见不到草籽儿。他知道草籽儿躲在某个地方看着他,他了解草籽儿的心事。
5
草籽儿很想去村中心的广场上看看。
听说那个方圆百里都很有名的铸匠来了。铸匠每年才来一次,一般是在刚刚入冬的十一月份,在村子里连续待十来天,为村民们新铸锅盆,顺便修补这一年攒下来的老旧破损的锅碗瓢盆。而现在,麦子刚刚收割,玉米种子才撒下去,铸匠就来做生意了,整整提前了五个多月。草籽儿觉得奇怪。
铸匠开着一辆堆满器具的崭新的时风三轮车,出现在村子里。往年,铸匠都是肩膀上挂着皮绳,拉着木推车,走四方做生意的。现在,他的生意越做越大,都可以买起一辆三轮车了。村子里的很多人家也买了三轮车。
铸匠刚刚在村中心的广场上停好车,就被一群孩子围了起来。孩子们对铸匠的技艺很有兴趣,可以蹲在旁边看上一整天。把那一块块废铁扔进炉膛里,要不了多久,炉膛里就能端出一勺子烧得滚烫的铁汁,把红色的铁汁沿着模子口倒进去,冷却,一口新锅就成了,就连路过的大人也能被吸引过来。
草籽儿站在人群后,从人缝子里盯着铸匠的一举一动。在草籽儿眼里,铸匠干活是一门艺术,在所有生意所需要的技艺中,铸匠的活是最令他着迷的。
草籽儿没有像昨天,像前天,像大前天一样,毫无顾忌地、快快乐乐地帮人家做生意。草籽儿没有像去年,像前年,像大前年一样,缠在铸匠身边,参与这门艺术。草籽儿甚至想,铸匠早已经忘了自己。草籽儿就那么盯着铸匠,盯着他那双布满茧子和烫伤后留下伤疤的大手,痴迷了。
“草籽儿,才大半年没见,又长个子啦!”铸匠正在熄灭炉火,天将黑,人群散了,铸匠才开口对蹲在不远处的草籽儿说。草籽儿的下巴顶在膝盖上,双臂夹在大腿和胸前,望着红汩汩的炭火出神。
“楞小子,再这么看眼睛要烧坏的!”铸匠的嗓门变大了。
草籽儿的下巴轻轻地颤了一下,才回过神,站起来,甩了甩胳膊,拖着发麻的双腿,歪歪扭扭地走到铸匠身边。
“来,帮我支帐篷!”铸匠拨了拨草籽儿发黄的头发,蹲下来,摊开篷布。草籽儿上去帮忙支骨架。
“想不想做我徒弟?”铸匠看似漫不经心地说。帐篷架好了,铸匠准备做饭。
草籽儿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望着铸匠的脸,分辨不出他是不是在开玩笑。
“又发愣?铁汁要流到脚上了!这样可做不了小铸匠啊!”铸匠虽是开玩笑,心里却涌起一种难言的情绪。他想起前些天三奈爷托他的事情。三奈爷和铸匠是顶要好的朋友,老战友,以前一起当过兵。
草籽儿突然猛地一个劲儿点头,“我愿意,我做你徒弟!”
铸匠笑了。
草籽儿也笑了,笑得很开心,冲铸匠叫了一声师父。
6
草籽儿在铸匠的摊子上打下手。
在铸匠的指导下,草籽儿把铁和铝分拣开、用沙土抠模子、拉风箱加猛火力、起出冷却后的成品……周围看热闹的孩子无不羡慕。
草籽儿故意把每一个动作做得很大、很夸张,时不时大喊一声“师父”,尽管师父就在他的身边。
草籽儿的头上顶着铸匠徒弟的光环,享受着“铸匠徒弟”这个响当当的名号带给他的骄傲和荣耀。尤其是铸匠当着那么多孩子的面,在沙土盒里塑了一个精致的玩具模子,然后用易拉罐熔的铝汁,给草籽儿铸了一把银光闪闪的手枪。
草籽儿把银手枪的边角打磨光滑,挂在腰上。
草籽儿永远忘不了那一刻的心情。现在,他是一个小铸匠了,他可以和任何一个人做朋友。而他希望自己是所有的人的朋友。
村子里的生意很快就做完了。铸匠也该离开了。
清晨的阳光还没醒来。草籽儿站在茫茫亮的天空下,站在寂静的村口,目送着铸匠的身影消失在前方的晨雾中。小黄狗钻进湿漉漉的草丛里,嗅闻青草的香味。
草籽儿一动不动地站着,单薄的身影在微凉的风中显得孤寂又落寞,可他的眼睛里,却闪烁着晶莹的希望。
他期待铸匠师父下一次来;他期待自己快点儿长大;他期待将来去往五十里路外的师父家学艺;他期待铸出自己的作品;他期待做自己的生意,光明正大地、凭自己的本事赚钱;他期待赚很多很多钱,很多很多,然后为奶奶买一辆轮椅车……
草籽儿还有很多很多要做的事情,他满心欢喜地畅想着,想到很遥远很遥远的未来。
日出的霞光在天边染出一片希望的红,很快,明亮的阳光洒满草籽儿的脸。
“师父,师父!”草籽儿在心里喊着告别的话。
在铸匠消失的那片晨雾中,出现一个黑色的身影,缓慢地向草籽儿移动,多么熟悉!
“卖豆腐脑咯!新鲜的豆腐脑,热乎乎的豆腐脑!”草籽儿用最大的嗓门朝那个身影喊。那里响起一阵快乐的回音,像是从山谷里传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