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村子里可能是人最多的时候,家家户户守着几亩薄田,就像守着命根子一样。从我记事起,父亲就一直在地里忙作,常常是起得最早,回来得也最晚,有时还要乘着月光干上一阵子。记忆深处,父亲总是早出晚归,起早贪黑,没有清闲过一天。
地要深耕,土块要敲碎,垅沟要耱平,这是我跟着父亲干活时知道的。憨厚耐劳的父亲牵着灰色的毛驴,匍匐行进在耱前面,耱后面压着半袋土和少不更事的我。耱地的情形一幕幕浮现在眼前,父亲和驴平行的拉着耱,我和半袋土分坐在耱的两端。父亲佝偻着身子,费力的拉着耱绳,上衣紧贴着脊背,汗水浸湿了衣衫,就像有人倒着坐在了父亲的背上,留下两个大屁股蛋子的痕迹。耱绳在父亲肩背勒出的印痕,刺痛着我的双眼,刺痛着我不大懂事的心灵……
我清楚地记得,父亲时常告诉我和妹妹,雨后千万不要到别人家地里去,脚在湿地里一踩,就是一个“大胡基”(较大土块),耕地时把驴就挣死了(耕地,由于土块大,把驴能累死。当然是有点夸张的,多费气力总归是有的。)爸爸的话我是记住了,下雨天不能去别人家地里玩,雨后地湿时不能去别人家地里玩。
一个盛夏的午后,随着一阵狂风,电闪雷鸣交加,大雨倾盆而下,大雨下了好久好久。第二天天放晴了,空气中飘着泥土的清香。大人们有的在路边谈论着庄稼的长势,有的去地头查看雨后的墒情,难得的半日清闲,孩子们可要忙起来了——放驴。那时,牲口只要一闲下来,都要由孩子牵出去放养。像我这个年龄的娃娃,都会去放牲口。一来牲口吃活草长膘快,二来可以减轻大人喂养牲口的投入,留出更多时间在田间忙作。随着一声吆喝,我家的老麻驴,其实是灰色的,像脱缰的烈马,冲出圈门,欢叫着、蹦跳着和它的大部队汇合了。伙伴们放牲口的地方,其实全村唯一的一片苜蓿地。据说是农业社里种植的一大片苜蓿,后来虽然逐家逐户分开了,但放牲口时就不管彼此界限,所有的牲口混杂在一起。那块苜蓿地是牲口们的乐园,牲口们可以撕咬欢叫,可以追逐奔跑,可以摩肩调情……想怎么欢腾就怎么欢腾,不必顾忌什么,只要不跑出苜蓿地就好。当然,正常情况下牲口们是跑不出去的,路口都有巡逻的小弟把守,当然也有大意失荆州的时候。
苜蓿地就在我家院落下面,中间隔着两层水平梯田,靠上一层是我二爸家的自留地,靠下一层是我家的自留地。看着牲口早已汇合了,我扛把铁锨在肩头,铁锨头上吊着一个粪箕子,这是放驴娃的标配,既放牲口,又拾牲畜粪,一举两得。为了抄近道,我穿过门口的马路,从二爸家地埂上走过,然后往下一跳,重重的落到了我家的地里,地很湿很软,我的半截小腿都没在了地下,粪箕子也随机从铁锨头上跳下来,欢快的在地里打滚,我追过去,一手抓住粪箕子,一手拿着铁锨趟地而过,身后留下一排深深的脚印。
“多红!多红!!多红!!!”(多红是我的乳名)父亲愤怒的喊叫着,好像我犯下了十恶不赦的大罪,这样的叫声着实可怕。我颤颤巍巍的立在了父亲的面前,我记不清父亲当时的表情了,也许根本就没敢看。其实我心里有点不解,我干啥错事了?当时的对话我也不记得了。但有这么几句我还深印心中,三十年了仍记忆犹新,也许再过三十年、六十年我都不会忘记。
“叫你不要踩别人家的地,咱家的地就能随便踏?别人家地里的“胡基”能把驴挣死,咱家的驴就挣不死……”
我想起了和驴一起拉耱的爸爸,我想起了汗水绘成的“大屁股”衣衫。那一排深深的脚印下不是一排“大胡基”,而是被刀刺伤的心滴下的鲜红的血。一个看不到父母心酸困苦的儿子,怎能有爱施舍与他人呢?一个连自己亲人都不知怜惜的人,又怎会对社会献出真正的爱呢?
三十年过去了,父亲的责骂一直珍藏在我心底。生活中,我时刻追念着父亲的教导,努力坚持着自己所坚守的。如今,父亲走了已经22天了,无尽的遗憾袭上心头,除了泪眼蒙眬,我别无可为。问苍天,我还能做些什么?我家曾是村子里最穷也最可怜的人,据说爸爸25岁才娶到了18岁的妈妈,彩礼钱还是用二姑的彩礼钱顶上的。奶奶去世时告诉父亲,有空了要多去看看二姑,是二姑给父亲换娶了个媳妇。父亲一直谨记着奶奶的嘱托,也一直坚持做到了他所谨记的。父亲就是在看望二姑回来的路上病了,第二天就匆匆的走了。也许,在父亲心里,他和二姑告完别,再也了无牵挂了!
英年早逝的父亲,一生都不懂什么大道理,但他用坦诚的心地,以朴实的行动,和邻里和睦相处;他用自己的生命,教儿孙处事为人:不能做对别人不好的事,不能给别人制造麻烦;要爱自己身边的人,用宽容和良善去面对身边的所有人;说得再好不如做得实实在在。
父亲的话,我曾讲给两个因家庭琐事而闹矛盾的夫妻二人,和解了他们的怒怼;我也曾讲给一个将要离婚的男士,他最后还是离了,但他努力过了,也没了遗憾。对远方的人好点,对身边的人好点,对亲人儿女好点,一切不就很好了吗?
今天,我把这个珍藏在心底30多年的教导说出来,但愿今天的儿女和明天的父母们能有所思考,能有所改变,免得遗憾无穷!
不孝儿多红写在父亲去世第二十二天
2020年5月6日1时30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