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典典的蟹妈
这是接龙长文《(群英会)对攻!对攻!》的番外篇,也可以独立成文。
接龙本已结束,奈何结尾令人心碎。不续不足以平复我一颗受伤的心。
不喜美好结局的读者请绕道,毕竟,我也知道,“超越现实世界的美好,会像痛苦一样让人心酸。”不过然而But,我还是想让故事中的人物,活得比现实美好那么一点点。
谨以此文致敬 @武侠江湖 专题,并致谢《(群英会)对攻!对攻!》的所有作者:@肉人人肉 @十六颗牙 @醉死人 @人鱼海棠 @娜末 @典典的蟹妈 @幽小窗 @絲綢 @朴玄 @天空有云 @怀双 @不谢的牛
(一)
金陵城外,初春的寒风如刀割一样吹过面庞。冷月如钩,夜空下,从栖霞北山通往金陵城的官道上,一匹黑骏马健步如飞,马蹄嘚嘚的声音响彻野外。马上一位白衣人,须发皆白,仙风道骨,目光如炬,他手持马鞭,狠狠抽了一下马背。
“老伙计,加把劲儿,再快一点!不然就来不及了!”
黑骏马长嘶一声,加快脚步,奋蹄往前奔去。
“轰”的一声炸响,金陵城内腾起了一股耀眼的火光,远处隐隐传来喊杀声。
“坏了,到底还是迟了一步!”白衣人长叹一口气,大喊一声“驾!”黑骏马如离弦之箭一般,在官道上穿行,惊起了两旁竹林里栖息的麻雀,扑簌簌地飞向了夜空。
城门未关,白衣人策马冲入城内,迎面与一匹白马擦身而过,马上驮着一具带血的尸体。他心下大惊,拍马来到两江总督府前的大街上。总督府内的大火还在熊熊燃烧,街面上横七竖八躺着数不清的尸体,白纸幡杆四处散落,淹浸在流成河的鲜血中。
白衣人的目光如鹰一般掠过地面,落在一张清秀俊朗的脸上,他的表情像被火灼烧一样痛楚。
“玉堂,你不该一意孤行啊!”
总督府门前的红灯笼,依旧在风中摇摆不定。黑漆大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瘦猴样的高大身影出现在总督府门口,身后跟着一个神秘的灰衣人。白衣人在目睹灰衣人的瞬间,蓦地一怔,他拍马藏到隐蔽处。
“李淮死了,陈玉堂死了,我高恨江活下来了!哈哈哈!兵分两路,一路去往北山,给陈家老儿和红莲教余部收尸!一路前往牛家庄,逮住陈玉堂藏在那里的两个女人!记住,要活的,不要死的!”
“是,高大人!”灰衣人应了一声。
高恨江的声音低沉有力,白衣人听得一清二楚,他悄悄掉转马头,往牛家庄方向飞奔而去。
“来人呀,把带头造反的陈家三兄弟的头颅割下来,挂到金陵城墙上示众,让这帮反清复明的刁民们看看,跟朝廷作对是什么下场!”
“报……报告高大人,陈……陈家三兄弟,少……少了一个!”一个兵士跌跌撞撞跑到跟前,嘴巴哆嗦着不听使唤,上牙磕打着下牙。
“什么?一群饭桶!你们都瞎了吗?”高恨江一脚踹倒了那个兵士,“给我挨家挨户细细地搜,谁敢窝藏逆贼,满门抄斩!”
牛家庄地处金陵城外北山山谷附近,距金陵城五十里。此时北山山谷之中火光冲天,映红了半边天空,也映照在牛家庄一座偏僻的小院内。
“小姐,快看!那边着火了!”小莲扶着李锦衣,指向北山山谷,“陈老伯和红莲教部分兄弟还在那边呢!”
李锦衣脸色苍白,手脚在颤抖。天地间起了一阵狂风,风从院门的缝隙中钻进来,带着焚烧后的烟味和尸臭味。
“嗒,嗒嗒……”门外有人敲门。
院内守门的牛成持刀摸到院门后,从门缝往外窥视。牛成是陈玉堂最信任的分舵头目之一,也是从小一起在江湖上跌爬滚打的兄弟,曾经跟他一起到处拜师学艺。陈玉堂为了李锦衣和小莲的安危,命他在此当保镖,没让他参加昨夜红莲教与总督府的生死对决。
牛成认出了门外是谁,他迅疾开门。
“龙师父,是你!”
白衣人牵着黑骏马一阵风似地闯进来。
“快,备好马车,带她们两位火速离开这里。清兵马上就要追来了!绕开北山山谷,直接去往栖霞山登云观!当年你和玉堂去过那儿,还记得吗?”
牛成点点头。
小莲不认识来人,但见牛成与他熟识,也放下心来。她见来人一进门就让她们出逃,顿觉大事不妙。她与阿牛哥刚刚团聚,难道又要别离?
“龙师父,陈总峰他们怎样了?”牛成备好了马车,待小莲服侍李锦衣坐进去,他拿起马鞭,坐到车夫位置,忍不住问了一声。
“都死了……总督府和红莲教的人,都死了,不要问了……”龙师父脸上有泪水滑过,他抬手抹了一把,扯住缰绳,另一只手拔出宝剑,让出马车的路。“快走!我来殿后!”
李锦衣在车内听到“都死了”三个字,登时天旋地转,眼前一黑,像是坠入了万丈深渊。她的父亲,两江总督李淮,投靠清廷,双手沾满了汉人的血,也许早就该死了,但她念及父亲的养育之恩,心中疼痛,犹有不舍。可是,陈玉堂怎么会死?
几天前,陈玉堂将她从总督府里救出来,辗转来到牛家庄,他陪着她在这里渡过的最后一个夜晚,温存之余,他答应过她,一定要活着回来。次日,阿牛哥陈玉坤将小莲送到她身边,兄弟俩一同离去,两个女人开始了焦灼的等待。刚刚她还和小莲盼望着他们兄弟平安归来,没想到玉石俱焚,等来的竟是噩耗!
“小姐,快醒醒!”小莲将晕过去的李锦衣搂在怀里,掐她的人中,摇晃着她,怕她再也醒不来。小莲的心在滴血,她感觉不到疼痛。从爹娘被清兵屠杀的那一刻起,她早就疼得没有感觉了。旧痛添上新痛,她的心已被生生摘走。“阿牛哥,你等等我!等我将小姐安顿好,我到地下去陪你!”
车辚辚,马萧萧。马车颠簸着穿行在崎岖的山路上,弯月隐入了云层,道路前方漆黑,像个怪兽张着黑魆魆的大嘴。
一道闪电划破漆黑的夜空,随后一声炸雷响起,大雨倾盆而下,冲刷着金陵城外北山山谷,似乎要将人间的罪恶全部洗刷干净。
一间烧毁倒塌的民房里,焦黑的梁檩斜倚在断壁残垣间,在雨水的冲洗下,泛起油光。一段焦木蠕动起来,像是成了精。
那不是焦木,那是一个人,他的一只手里始终握着一把剑,他努力爬到墙角,背倚着断墙坐正,手撑着剑站了起来。
“高恨江狗贼,杀我家人和红莲教兄弟,我与你势不两立!”
又一道闪电亮起,照在他的脸上,那简直不是一张人脸,已经被火烧得面目全非,像魔鬼。
(二)
李锦衣醒来的时候,是十几天后的事了。她躺在栖霞山登云观后院内一间厢房内,山间的一缕晨曦照在她苍白的脸上。她出身官宦人家,自小娇生惯养,虽与红莲教总峰陈玉堂情定终身,却过不惯他们居无定所的生活。此前她一直为陈玉堂的安危担忧,夜不成寐,陈玉堂一死,她的半条命也跟着没了,身体虚弱得如一片风中落叶。
小莲手端一碗米汤,正在为她喂食。这十几天来,李锦衣就靠小莲给她喂进去的这点米汤活命。小莲见李锦衣睁开眼睛,又惊又喜。
“小姐,你可醒了。这些天多亏了龙师父!”
龙啸风一袭白衣,坐在床前,正在为她把脉。这段时间,他为她运内功调理,虽然她人未醒来,但气脉匀和。今日龙啸风却摸得脉滑如珠,不似从前。
“李小姐莫非有孕了?”龙啸风沉吟一句。他乃江南武林第一高手,年少时也曾学得些许医术,这等脉象,他还是能判断得出。
李锦衣闻听此言,身体一震,她别过脸去,晶莹的泪珠从眼角滑落。“玉堂,你有后了。”她在心里默念着,眼前闪现出陈玉堂那张清秀俊朗而刚毅的脸。
小莲望着李锦衣,眼睛里闪动着泪光。陈家的后人,也算是阿牛哥的后人。清狗想斩草除根,做梦去吧!
龙啸风心中五味杂陈。
陈玉堂是龙啸风的关门弟子,也是他最喜爱的一个弟子。
十年前,陈玉堂到他这里拜师学艺,在他门前跪了三天三夜,他被他的一片赤诚之心所感动,告诫他学武只为强身健体,要牢记侠义在心,除非万不得已,不可用来杀人。五年前,陈玉堂在他这里学成之后下山,与江湖人士打成一片,成立红莲教,自任总峰,暗中反清复明,他率手下杀鞑虏,杀降清官员,下手之狠,不亚于清兵杀汉人。
以暴制暴,不是武学宗义。为此,龙啸风劝阻过陈玉堂,作为一个出世之人,他早已参透世间一切。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历朝历代的君王将相逐鹿天下,那被逐的鹿,就是手无寸铁的老百姓,一将成名万骨枯。就算他陈玉堂这条小泥鳅真的翻起了大浪,也无非是有更多人赔上性命。大明气数已尽,这天,是变不了了。
师徒二人曾为此事翻了脸,断了师徒关系。直到陈玉堂的同胞兄弟陈玉坤在某次与清兵交战失踪之后,陈玉堂才听从师父的劝告返回家乡,颐养父亲天年,自此师徒二人恢复往来。可是,龙啸风万万没想到,陈玉堂最终还是偷偷返回红莲教,率领众兄弟与两江总督李淮玩了一场火并,同归于尽。可惜,这一次,龙啸风知道消息太晚了。
“玉堂,你痴于情义二字,可敬可叹!”龙啸风缓缓站起身来,“李小姐,你放心在此将养,我这登云观,虽属清廷辖地,却是山中静土,少有人来,最为安全。小莲,你在此安心照顾李小姐,我到前院去看看,牛成去山下打探消息回来没有。”
是夜,登云观外的山路上传来清脆的马蹄声。马上一个精瘦的汉子,背着一个白布包裹,他前胸上插满了箭,脸上没有一点血色。他正是牛成。到达登云观门口,他强忍疼痛下了马,紧走几步撞开观门,整个人儿摔倒在地,他后背上的白布包裹上浸透了鲜血。
早有弟子入内报告龙啸风。龙啸风健步如飞,走到观门口,看到地上的牛成,奄奄一息。他疾步上前蹲下,扶起牛成。
“龙师父,我回来了!陈家老伯已经去世,我在北山上找到了他的坟墓……金陵城内到处都在缉拿搜捕红莲教余党,城门上贴有捉拿小莲和李小姐的告示,让她们千万不要下山……高恨江顶替了李淮的位子,正在卖力讨好朝廷,牵连了很多无辜百姓……他们把杀死的人埋入了城南的万人坑,还把陈总峰的头颅挂上了城头……我把陈总峰的头颅背回来了……总峰为了兄弟们舍生取义,我不能让他死后还受清狗们的侮辱。我爬上金陵城墙取下了总峰的头颅,可是他们放箭,我没躲过去……请把我……跟总峰葬到一起……”
牛成没有说完,脸上的表情突然僵住,他吐出一口血,眼睛缓缓闭上了。
龙啸风老泪纵横,此刻他开始真正明白,陈玉堂做这件事的大义所在。年轻的时候,他也曾像陈玉堂一样仗剑行走江湖,替天行道。可是后来他发现,即使赔上了全家人的性命,也铲不完世间的不平事。他便看破红尘,隐居栖霞山,专心修炼武艺,不再过问世事。然而,这世间,总有一些人为了信仰而活着,即使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
一年后,李锦衣生下一个男孩,她的生命也走到了尽头。这一年里,她为了肚子里的孩子强行支撑着。千古艰难惟一死,伤心岂独息夫人。她也知道,活下去比死更艰难。但是现在,她真的撑不下去了。孩子虽已安然落地,但这世间,再也没有了最爱之人,到处都是风霜雪剑,无人替她遮挡。
“小莲,答应我,你要活下去,为了这个孩子。”李锦衣形容消瘦,躺在床上,她望着在小莲怀中酣睡的孩子,心中有无限不舍,奈何生命正在一丝丝地抽离她的身体。
“小姐,你为他取个名字吧!”小莲抽泣着。
“希望他长大那一天,江南太平,百姓们能过上好日子。就给他取名叫靖南吧!”
小莲抱着靖南,点点头,泪眼婆娑。须臾,她望着李锦衣痴痴地瞪着眼睛,半晌无语,伸手一摸,已然没有了气息。小莲为李锦衣合上双眼,抬手拭去眼角的泪,咬着牙说:“小姐,你放心!我一定把靖南抚养成人,为他父亲和伯父报仇雪恨!”
(三)
康熙元年除夕夜,是阖家团圆、辞旧迎新的日子。
自从清兵入关以来,江南的百姓们历经苦难,身上的伤疤层层叠叠,他们中很多人已经麻木,觉得好死不如赖活着,于是他们选择忘记伤痛,节庆的日子,该快活就快活。人生不过百年,何必跟自个儿过不去?
但是,有一个人没法快活。实际上,从十一年前剿灭红莲教开始,他就没有睡过一天安稳觉。他就是高恨江。十一年了,高恨江时时担心自己项上人头被人拿去,尤其是,那夜陈家三兄弟从死尸堆里逃脱了一个,到底是陈玉堂还是陈玉坤,至今闹不清楚。
高恨江坐在两江总督府衙内,放下手中批复完毕的最后一份公文,站起身来,警惕地打量了一下四周,准备步入内厅。一个灰衣人手握剑柄,在距他不到一丈的范围内逡巡。
门外传来脚步声,一个亲兵匆匆跑进来,神色慌乱。
“大人,不好了!新任江苏总兵刘大人在家门口遇刺身亡!”
高恨江面如死灰,他强忍着内心的恐惧,低声怒喝:
“一点小事就慌张成这样?成何体统!是几个月前从南明降清的那个刘大人?”
“正是!”那个亲兵咽了一口唾沫,平息了片刻,“刘大人出门拜访巡抚大人归来,在府门口刚下轿,有个黑衣人从天而降,一下子割断了刘大人的脖颈,转眼不见了。”
“好了,我知道了!”
亲兵退出后,高恨江擦了擦额头渗出的冷汗,瞟了一眼灰衣人。这已经是旧历年内第五起同类刺杀案了,死的都是降清官员。
“凌大总管,加强防卫!”
“是,大人!”灰衣人低声道,亦步亦趋地跟随着高恨江往内厅走去。
烟花在黑暗的夜空中亮起,照着翻新后的两江总督府亭台楼阁的碧瓦朱檐。一个蒙面的黑衣人从总督府内厅屋顶突地跃下,拦在高恨江面前,对方手持羊角匕首,闪电一般刺向高恨江的脖颈。
“叮”的一声,灰衣人手中的宝剑迅疾隔开了匕首,兵器相撞,发出刺眼的火花。黑衣人见一招刺杀未成,另一只手早已拔出宝剑,挺身向前,刺向灰衣人。双剑在空中飞舞,数十招格斗过后,黑衣人明显已落灰衣人下风。他且战且退,跃上屋顶,回首一把飞刀甩出,灰衣人闪身躲避,待站定时,却见黑衣人如猿猱一般腾跃远去,消失在夜色中。
“凌大总管看出这是什么路数了吗?”高恨江定了定神。
“恕在下孤陋寡闻,愿闻其详。”灰衣人故作谦逊,尽管他心知肚明。
“以老夫对江湖的了解,这分明是天山玄月派的功夫,他们最擅长一招之内,取人首级。”高恨江捻须冷笑道,可是,玄月派早在李淮的时代就已剿灭,如何又出来活动?难道是……高恨江摸了摸脑袋,不敢再往下想。
自康熙爷去年登基后,反清复明的势力依然没有减弱。最近南明延平郡王郑成功收复台湾的消息传至江南,更是让他们群情激昂。剿灭反清势力,任重道远。这十一年来,大大小小的反清复明组织,此起彼伏,明的暗的,着实让朝廷头疼不已,而近五六年来频频出现的那个黑衣刺客,最是让高恨江惊惧不安。
金陵城外栖霞山里,苍松翠竹郁郁,青色欲滴。
一个十岁的男孩在晨曦微露的林间蹲练马步。他长得眉清目秀,白净的脸上,小鼻子顽皮地翘着,他虽然身体保持马步姿势纹丝不动,乌黑的眼珠却不安分地四处乱转。当他看到林间甬路上缓缓走来一位身穿粗布衣衫的中年女人时,忍不住喊出声来:“莲姨,我饿了!我已按太师父所言,练够两个时辰了。”
“不行,靖南,还差半个时辰!”中年女人语气严厉,不容分说,“太师父就是怕你偷懒,让我来盯着你的。”
“这蹲马步,天天练,都练了快一年了,有什么用啊?太师父为什么不直接教我武功?”
“练武先练桩,地基不稳,高塔必毁,太师父跟你说过多少回了!”
“莲姨,我想跟你学易容术,上次你扮太师父,连我都骗过去了。”
“我那是雕虫小技,比不得太师父将来教你的十八般武艺,还是正经学那些武功有用。”
“可是,练桩太累,我不想学了……”
“胡说什么?你这孩子……”
中年女人突然转过身去,朝阳映在她的脸上,泛着湿润的亮光。她是小莲。她没想到,陈玉堂的儿子竟然怕苦怕累,是自己多年来对他宠溺过度,还是因为他身上也有狗官李淮血缘的关系?这血海深仇,将来如何能报?
“莲姨,你怎么哭了?”
陈靖南第一次见小莲落泪,他心虚胆怯,不敢再作声,老老实实站完了半个时辰。
“跟我走!”小莲气呼呼地拉着大汗淋漓的陈靖南,快步来到竹林深处三座孤坟前,把他按着跪下。“给你父母和牛成叔磕头!你竟然说累,你对得起他们的在天之灵吗?当初你父亲到栖霞山学艺,跪了三天三夜求你太师父都不怕累!你怎么就怕累呢?”
“莲姨,我错了!我再也不说累了。”陈靖南一边磕头,一边求饶。
“靖南,国恨家仇,你都忘了吗?当年清狗入侵江南,他们逼汉人剃发,声称留发不留人,留人不留发,杀死了多少汉人!你们陈家,原本在嘉定世代做小生意,与人无争,没想到也横遭杀身之祸。十七年前的嘉定三屠,十一年前的金陵总督府前火并,你的祖父母、伯父和父亲,一个个死在他们手里。这些仇,我可都替你一笔一笔地记着呢!”
陈靖南尚未答话,忽听不远处竹林里传来打斗声,小莲抬眼看到不远处有两条黑影在腾挪扑击,刀剑相撞,叮当作响。
小莲拉起靖南藏到坟墓背后,不敢作声,却见那两条黑影渐斗渐远,很快如闪电一样消失在竹林尽头。这些年来,栖霞山上常有黑衣人造访,但每次都在危险降临之前消失。他们到底是谁?难道藏身之处已被高恨江发现?小莲心有疑惑,但又不敢确定。
小莲和陈靖南回到登云观,把发现黑衣人的消息告诉了龙啸风,龙啸风沉吟半晌,说:“就算被高恨江发现了,谅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道观所在地势险要,只要有我在一天,就必然保护你们的安全。只是你和靖南以后外出要多加小心,万万不可离开山上半步!”
(四)
康熙八年夏日午后,窗外阴云密布,空气憋闷,枝叶纹丝不动。
总督府内,高恨江脸色铁青,阅毕手中书信,重重地拍在案几上。灰衣人沉默良久,走上前来,附耳低语几句后,高恨江脸上阴晴不定。
“此计可行?”
“大人放心,在下确保万无一失。大人笼络江湖多年,该收网了。”
天空中黑云压城,传来雷声隆隆。数十匹快马沿街哒哒哒跑来,分头奔往东西南北四个城门方向。马上数十位清兵,看衣着打扮,均来自总督府。
栖霞山登云观内,龙啸风将总督府亲兵送到的英雄帖收起,望着身旁站立的陈靖南,说:“靖南,三日之后随我下山,到总督府走一趟。”
“是,太师父。”十七岁的陈靖南,长相酷似陈玉堂,气宇轩昂,眉宇间褪去了孩子气,沉稳冷静。太师父不多说,他也决不多问。
“龙师父,我也去吧!”小莲从外面走进来,“总督府这些年来没少派人上山骚扰,这次发英雄帖邀请赴宴,怕是没安好心。”
“有我和靖南两人去就够了,你一个妇道人家,还是安心呆在山上吧。靖南的武功,如今不亚于他父亲当年。”龙啸风拔出宝剑,走到窗前,望着漆黑的夜空,“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的一笔旧账也该算算了。”
三日后日落时分,两江总督府前张灯结彩,放起了鞭炮,像是在庆祝天大的喜事。
街上众人在不远处看热闹。
路人甲道:“听说总督高大人投靠的朝中鳌大人下狱了,他很快就要受到牵连,却如此这般欢庆,不知这是唱的哪一出?”
路人乙道:“谁知道呢,据说这位高大人的父亲早年还死于鳌大人之手,他为了保住官位,认贼作父。这样的人,什么事做不出来?”
路人丙道:“少说两句吧,快走,没看那边来了很多江湖上的人!”
众人随着路人丙的手指望过去,但见很多骑马的人纷沓而来,鱼贯进入总督府内,其中两匹马上有一位白衣老人和一位白衣少年,他们正是龙啸风和陈靖南。陈靖南头戴斗笠,笠檐压得很低。“靖南,你的家仇都在总督府里!记着,杀死高恨江,为你们陈家复仇!”他临走的时候,小莲对他说,并再三嘱咐他,跟在太师父身后,见机行事。
总督府院内摆出两排筵席,各路江湖人士纷纷就坐。
高恨江举杯道:“列位都是我高某多年结交的江湖朋友,如今皇上宽厚仁爱,施行德政,为了让满汉结为一家,修缉了大明皇家陵墓,多次前往拜祭,还查办了当初力主杀汉人的鳌拜。我高恨江与列位结交相与多年,此宴之后,愿为朝廷效力的,我高某一定力荐!来,咱们先干为净!”
众人刚要举杯,龙啸风朗声道:
“且慢!高大人,我可是看另一个人的面子来此赴宴的,恕我有个不情之请。”
他缓缓走到高恨江身旁的灰衣人旁边,说:
“凌师弟,好久不见,咱们换盏饮用可否?”
灰衣人面无表情,一动不动。
龙啸风冷笑一声,抬手将酒杯抛至墙头,杯中酒恰好溅入一只经过的狸猫嘴中,狸猫惨叫一声,从墙头摔至地上,七窍流血而死。
灰衣人拔剑向龙啸风刺去,龙啸风一个鹞子翻身,跃上正房屋顶,灰衣人紧紧相随。
筵席上众人大吃一惊,各自抄家伙站了起来。
高恨江拍了拍巴掌,四周墙头上立起一排弓箭手,张弓拉弩,只待高恨江一声令下。
突然,一个黑衣人从厢房屋顶飘落,他手持羊角匕首,刺向高恨江。
高恨江早有防备,抽身退到一丈开外,大喝一声:“终于把他引来了,给我拿下!”
两旁侍卫持刀扑将过去,黑衣人无意与他们对决,闪身躲开,紧追高恨江不舍。高恨江左躲右闪,黑衣人始终近他不得。过去七年时间,高恨江别的本事没见长进,躲的功夫倒是练得炉火纯青。他把黑衣人引到庭院开阔处,两排筵席之间,倏地抽身跳到墙头,喝道:“放箭!”
黑衣人在箭射过来之前的瞬间,如一道凌厉的闪电,飞跃到陈靖南身边,携他破窗跳入身后的厢房室内。
此时箭如雨下。庭院内惨叫声不绝于耳,应英雄帖所召而来的各位江湖人士,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转眼成了箭下之鬼。
当此之时,灰衣人正在屋顶上与龙啸风杀得难解难分,他们各自手持宝剑,你来我往,招式相似,功夫不相上下,庭院里发生的一切,仿佛与他们无关。
“凌师弟,十八年前牛家庄一战,你已答应我,不再当清廷鹰犬干涉江湖事务,怎么到如今还要助纣为孽?如此这般,我如何向地下的师父交待?”
“不要提那个老东西,他从来就没有当我是他的儿子,他的眼里,只有你这个大弟子才是他的儿子!没错,我是他的私生子,我不能正大光明地现身,以免在江湖上给他丢脸。哈哈,我就是要给他丢尽脸面,让他死了也不得安宁。”
“凌师弟,你太过分了!”
“我过分?哼!他把武功传授给你,却不传授给我,没想到我也能偷学到手。他不给我机会做好事,我就专门给他做坏事。不能流芳百世,不如遗臭万年,好歹也会有人记得我!”
“凌师弟,你误会他老人家了,他不传你武功,是因为江湖险恶,不希望你涉足其中而已。他临死前嘱咐我,让我多加关照你,不可误入歧途。”
“你不用替他狡辩,我也不管那么多,反正我已经深陷入其中,没法抽身了。”
“凌师弟,你现在抽身还来得及,马上跟我回栖霞山!”
“少啰嗦,要回你自己回!不用你来管我!”
灰衣人话音未落,伸手一扬,千万只银针如马蜂一般飞向龙啸风。龙啸风奋力挥剑,形成一道屏障,但终是有一只银针越过屏障,扎入了他枕骨下的凤池穴。
“到底是老了!”龙啸风长叹一声,他手下一慢,灰衣人的宝剑跟着插入了他的胸膛。
“哈哈,只有我凌啸云才是江南武林第一高手!”灰衣人狂笑起来。
“你如此冥顽不化,我只好陪你到地下找师父评理去了。”龙啸风用尽最后的力气,飞起一一剑刺中凌啸云咽喉,两人双双落入庭院中的墙角下。
(五)
此时金陵城内大街上,小莲化妆打扮为一个总督府亲兵,策马直奔总督府而来。她在龙啸风和陈靖南动身不久,便尾随他们下山了。她知道,十多年来她日夜盼望的复仇,就在今夜,她不放心,这次,她一定要做点什么。无论如何,不能像当初那样死等在牛家村,最终等来最爱之人的噩耗。陈靖南,是李锦衣的儿子,也是她的儿子,她决不能让他有任何闪失。
小莲下马,直接闯入总督府,一路无人阻拦。
总督府院内横七竖八躺满了尸体,尸体上密密麻麻插满了箭。小莲大惊,她的目光快速搜寻,没有找到陈靖南,心下稍稍放松;转眼发现龙啸风浑身是血,和一个灰衣人一起躺在墙角下,她的心又揪了起来。
可是,她现在的身份是总督府的亲兵,她不敢上前救助,她现在的任务是找出高恨江。
“报……高大人,不好了!皇上派出的钦差大臣到达金陵城外十里长亭了!”小莲大声呼喊,她摸了摸怀揣的一把匕首,只待走近高恨江,趁他不备时下手。
高恨江从墙上落到院里,脸色惨白得没有一点血色。完了,来不及了,皇上的圣旨一到,他就要被押解进京,到大牢里跟鳌大人作伴去了!刺客还没有抓到,连将功补过的机会都没有!
高恨江正愣怔间,一黑一白两个身影从屋内跳出,闪电般地劫持了他。黑衣人脸上蒙着黑布,他用羊角匕首抵着高恨江的脖颈,白衣人头戴斗笠,用剑抵着高恨江的胸口。
“让弓箭手撤离,不然,要你的狗命!”黑衣人低声说。
小莲听到黑衣人的声音,浑身一震,她忍不住叫出声来:“阿牛哥,是你?”
黑衣人浑身哆嗦了一下,瞬间恢复正常,他握持匕首的那只手始终没有松弛丁点儿力道。
“我不是阿牛,他已经死了,死在十八年前北山的大火中。”
小莲眼中含着泪,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黑衣人,“阿牛哥,你不要骗我了,我听得出你的声音!”
高恨江恶狠狠地瞪着小莲,喝问:“你到底是谁?”
小莲哈哈大笑,揭掉脸上的假面,露出了一张饱经风霜却依然秀雅绝俗的脸。
“你是……小莲?”高恨江嗫嚅着。
“狗官,没想到吧?你也有今日!”小莲走上前来,摘掉白衣人头上的斗笠,“你看看他是谁?”
“陈玉堂?”高恨江惊叫起来,“你到底是人是鬼?”
“他当然是人,他是陈玉堂的儿子!”小莲冷笑一声,“还有你身后的人,也是你们清狗杀不尽、斩不绝的陈家人!”
“莲姨,他到底是谁?”陈靖南盯着黑衣人,惊疑不定。
“靖南,他就是你的伯父陈玉坤!”
陈靖南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正是这个黑衣人,他的伯父刚刚拼死从箭下救了他一命。
“小莲,我已经被火烧得人不人鬼不鬼,根本没法见你。”黑衣人痛心道。
“阿牛哥,能找到你已经足够,无论你变成什么样,我都要跟你走!”
高恨江忽然狞笑起来:“你们以为,今日还能走得出这个总督府吗?我高恨江今天就是死,也要拉你们几个当垫背的!”
天空中飞起一颗烟花,在空中炸响,火光照亮了墙头随时待命的士兵和院子里对峙的四个人。墙外阴沟里,一条引信正在嗤嗤地燃着。
引信燃烧的声音通过地面传到龙啸风耳边,刺激着他奋力睁开眼睛,仰面望着夜空,他努力回想刚才发生的一切,十八年前他骑马进城之前爆炸的火光蓦然出现在眼前。想到此,他运起丹田之气喊了一声:“大家都快走,地下埋了火药,正在引爆!”
他的声音不大,但所有人都听见了。墙头的士兵开始喧哗,议论纷纷,他们扔下弓弩,开始四散奔逃。
小莲和陈靖南冲到龙啸风跟前,扶起他,龙啸风推开两人,“不要管我,我已经不行了,你们快逃,离开这里,投奔南明……”话未说完,他再次倒下,这一次,他真的起不来了。小莲和陈靖南痛哭失声。
黑衣人陈玉坤听到哭声,手下一用力,咔嚓一声,高恨江脖子上的鲜血噗的一声喷溅出来。他将高恨江的尸体扔到地上,转身如猿行猱进,飞落到墙角,一手拉着小莲,一手拽着陈靖南,向大门口飞奔而去。
三人刚刚走出总督府大门,只听里面“轰”的一声炸响,火光冲天。
半个月后,海上,一艘木船正在扬帆南下。陈玉坤、小莲和陈靖南三人伫立在船头,他们望着前方,默默无语。
陈靖南偷偷瞥了一眼,发现莲姨牵着伯父的手,十指相扣,她的脸上带着红晕,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美丽。他轻咳一声,说:“莲姨,伯父,我到后面看看去。”
小莲望着陈靖南的背影,笑了笑,回过头对陈玉坤说:
“阿牛哥,当初你和清兵交战,被秦寒打下万丈悬崖没死,我就觉得你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那一年,牛成从城墙上拿回陈玉堂的头颅而没有你的,我怀疑你没死。这十多年我和靖南隐藏在栖霞山,每当遇到危险时,总有黑衣人频频现身,我也怀疑是你。原来是你一直在暗中保护我们!”
“我已经是死过很多次的人了。”陈玉坤长叹一声,目光没有离开海面。
十几年前总督府火并,他身中灰衣人的寒冰毒针,未及要害,醒来后爬到街边,偷骑了一匹马溜出城外。在北山大火中,他冲进茅屋,想救出父亲,无奈已经太晚。万幸的是,烈火虽然烧毁了他的脸,却驱除了他体内的寒冰剧毒,他活了下来。此后,他流浪江湖,加入了反清复明的天山玄月派刺客组织,十几年来到处刺杀降清官员。他最想刺杀的高恨江,却因为灰衣人的保护,屡屡无法得手。他没想到,最后一次刺杀行动中,竟被小莲认出。
如今高恨江已死,大仇已报,他有一种说不出的虚空。
“可惜,我们的父母兄弟,龙啸风师父,还有无数的红莲教兄弟,却再也无法复生了!”陈玉坤说完,握紧了小莲的手。他也知道,反清复明已经日渐式微,此去南明孤岛,恐怕再也无法返回江南。
此时,船已离岸三十余里,举目所见,尽是海水,只有海鸥在水面上飞。来也茫茫,去也茫茫,天地之大,不知何处是归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