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 尘
夜很深。
只有真正体会过夜晚的人,才知道夜晚并不是那样万籁俱寂。
风吹过树叶带起的沙沙声,忽远忽近,半醉半醒地迈过窗户走进室内,外面时不时地会传来略显尖锐的虫鸣和远处低沉的兽吼,有时也会有雷电奔腾在云层深处,发出亮光的同时也撩起涟漪般的巨响。
然而更多的时候持续听到的,是心脏那富有节奏的怦怦跳动和血液在血管里汩汩流动的声音。
深夜里常常感叹,时光就在这样的寂静这样的安然中,绝尘远去。
一
“他们都老了吧,他们在哪里呀。我们就这样,各自奔天涯。”
2011年秋。
夜很深。
“嗒嗒,嗒嗒……”
列车在看不到具体轮廓的旷野里行进着,向着远处的目标和预知不到的未来。车厢里不算拥挤,在这凌晨时分,基本上已经陷入了沉静。对面爱笑的女孩已经趴在小桌上休憩了两小时之久,旁边到石家庄下车的大爷,脑袋也随着车厢的摇晃开始了上上下下的晃动。
然而我却一点困倦也没有,一点也没有。
我把头轻轻靠在有些许雾气的车窗上,看着窗外偶尔有村庄闪过的夜色,和自己在车窗上迷茫的倒影。蓝色耳机中缓缓流泻出的旋律,成为了这深夜,这旷野中的唯一背景。
人生就是一场又一场的奔赴。
就像是现在,我拿着山西太原一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从我生活了二十年的那个小县城开始了这场奔赴,开始一段崭新的,未知的生活。然而,却怎么也提不起一丝一毫的激动和期待。
我抬起头,试图透过车窗看到属于这片土地的星空,但是却只有茫然的阴霾。一个晃神,我仿佛看到那个穿着白色半袖略显青涩的自己,背着与瘦弱身材很不相称的大背包,推开那扇门的画面。
我知道,我最真实的青春,已经在那段时光中得到了最盛大的绽放。
花期不短,刚好三年。
二
“只是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再也不能忘掉你容颜。”
2008年夏。
这一年,四川省汶川县发生8.0级大地震,无情天灾,举国哀悼。这一年,第二十九届奥林匹克运动会在首都北京举行,世纪盛会,全球瞩目。这一年,包括我在内的全国1000余万考生通过中考迈入高中的大门。这一年,我遇见你。
我在想,如果我的人生是一部电影,那么当旁白轻轻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镜头一定是缓缓拉长的,音乐一定如流水一样平缓温柔。
高中开学后,由于外祖父的辞世,导致了我在正常开学后的一周后,才到学校报到。
那天是一个大晴天,阳光洒在身上有一种极为舒畅轻松的感觉。我穿着干净整齐的白色半袖,背着与自己本来就很瘦弱身材极不相称的大背包,在空旷的走廊里细数自己的步子。我的目标是那间在五层走廊尽头,传来琅琅背诵之声的教室。
站在这扇木门前,我深呼了一口气,提了提背包带,伸手推开了门。
多年后我才发觉,这个最简单不过的推门动作,却蓦然推开了我的一整个青春。
“不好意思。”
入座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前面女生的座腿,我道歉。
“没关系。”
前面的女孩子转过头,对我微笑着。她留着干净利落的齐刘海短发,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弧线,大大的漆黑的眼睛仿佛反射着这个夏日最耀眼的光芒。让人温暖如释重负。
“我叫梁莫。”我说。
“简琪。”她依旧灿烂笑着。
三
“那条旧路依然没有改变,以往的每次路过都是晴天。”
2008年冬。
如果说这个世界上有一种东西能够瞬间让人联想到童话世界,那么这种东西,我深信一定是雪。地处北方,这里一到冬天,就变作了银色的世界,梦幻般美不胜收。
走在下晚自习回家的路上,积雪在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路灯与月色的辉映下,空中纷扬的雪花的反射甚至让人产生白昼的幻觉。我把手扣在嘴上,呼出一口湿润温暖的气,搓了搓手。
我想我需要加快脚步了。
回家的路上有一条铁路横穿,远远的就传来“叮当叮当”的声音。我知道是有火车载着不知道去哪里的旅人抑或归人路过这里,在这个路口与同样滞留的我擦肩而过。昏黄的路灯,也许是这空荡的路上唯一相伴。然而到了铁路路口,却蓦然发现在栏杆前还站着一个女孩。身材不高,留着短发,背着粉色的书包。
原来简琪也走这条路。
至此之后,仿佛约定好了一般,简琪和我总是在同一个时间来到这个铁路路口,说说笑笑到下一个十字路口的时候分道扬镳。慢慢地,这样的邂逅被渐渐延长,慢慢地,变成了“一起回家”这四个满含了温暖亲切的文字。我们总是默契地一起走出教室,在路上踩着积雪聊着自己的生活,聊着班里的趣事。有时候也在有雪堆的地方打一场你追我赶的小雪仗。从此我的生活里多了另一个人,再也不寂寞。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曾经幻想过无数次其他方式的相遇和更多的不同交集,转过头,却发现没有任何一种能超越这样的邂逅与一起回家的温暖和安然。
在白雪造就的世界里,到底也没有出现纯洁如梦的童话。然而我的青春,就这么悄然上演了。
四
“屋顶的天空是我们的,放学后夕阳也都会是我们的。”
2009年春。
就像是高中生活分为上学和放学一样,我生活里出现了另一个人,没心没肺臭不要脸笑着的另一个人。
其实说是出现,只不过是一场重逢罢了。因为在小学的时候,我们已经在一起度过了别样美好的童年。只不过那时候的我们都是屁也不懂却很懂得臭屁的小鬼头。而时间就这么匆匆流过,把我变成一个学会伤感学会安静的人的同时,却还是把他留在了那个只会臭屁的位置。在走廊的一个相撞,我抬头看见了他骂骂咧咧却逐渐烟消雾散,继而露出招牌式灿烂笑容的脸。
永远乐天,长不大的张小迪。
北国的春天独有风韵,之所以看似毫无特征,实际上却是潜移默化地融入了空气里。冰雪消融后的清新湿润,和着三月份吹面不寒的和风,加上掺杂了小草破土的气息,统统融入了呼吸里。北国的春天,就连植被渐渐萌发的绿色,也仿佛能被嗅进肺叶里。
如此清新的春天,那样真实的一个张小迪。
放学的时候,我是推着单车陪着简琪一起走的。而上学的时候,是和张小迪疯狂地飚着单车来的。原因是,张小迪死皮赖脸要求我在家等着他来找,然而他却总是来的那么迟,所以上学就变成了一件与速度和时间那样息息相关的事情。当我挥洒着汗水还要抽出力气大声谩骂的时候,张小迪只会没心没肺地笑。
我想一定有晨练的老人还记得,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每个清晨上学高峰期结束之后,一边疯狂踩单车一边互相埋怨谩骂的两个少年。
每个周末都会放半天。而在这半天里,学校教学楼顶的天台是我们常去的地方。在那个落满了灰的桌子上坐上一下午,玩玩游戏牌卡,大声说笑,然后就那么突然安静下来。诡异的是平时喧闹不休没心没肺像是打了鸡血的张小迪,每当坐在这里凝神望着天边的时候,就变得异常安静,仿佛波澜不惊的湖水。有时我会轻声哼起一首熟悉的歌,然后从来记不住歌词的张小迪头也不回地轻声和着,慢慢两个人影就融入了夕阳的余晖。
张小迪和我热爱着漫画,腹黑的我时不时会说如果他哪天死了,我一定会cos成他最爱的漫画人物为他送行。
当时我还不知道一语成谶这个词的深刻含义。
五
“爱上一个认真的消遣,用一朵花开的时间。”
2009年秋。
前面的座位空荡荡的,心里散发出不舒服的味道。
这已经是第几天了,简琪就这么一声不响地消失了,回家的路上少了一个声音少了一种思索,显得那么孤单那么凄凉。打定了主意,倔强的我是不懂得善罢甘休的。
但是当我终于找到简琪的时候,我还是惊讶到说不出话,身子僵在那里,心却瞬间湿润。
白色的病房里,穿着蓝白格子衫,手上连着塑胶管的简琪静静地坐在那里,转头看着窗外散射进来的阳光。看到我走进来,她才转过头冲着我灿烂地笑,眼睛,嘴巴都眯成了一个完美的弧度。我诧异地感觉到只有她自己在这个病房里,很想问但是收住了口。然而简琪仿佛看透我的心事,她告诉我,她父母离婚了,都有了自己新的家庭要忙,现在还过不来。
她还是那么灿烂那么温暖地笑着,我却强忍着拥抱她瘦小身体的冲动。
自此以后,我成了这家离学校很近的医院的常客。每到放学就匆忙赶过来,帮简琪带饭,喂她吃,帮她补课,陪她散步,逗她开心。在病房也偶遇过简琪的父母亲几次,从他们的眼中,我也可以感受到一种无奈和迫不得已。我不怪,简琪更不会怪,她就是一直那么开心一直那么灿烂,像是迎风绽放的小雏菊。
后来简琪出院了,我们却都养成了总去她住院时候一起散步的小山坡的习惯。晚自习之前,我们总会去那里坐一坐,坐在小山坡的草地上,看着不远处那些向日葵,和缓缓落下的夕阳。简琪说,她从小就很向往大海,很希望能够有一天可以真正看到夕阳和大海组成的图景。她指着远山与天空的交界,说梁莫你看,那里如果是海平面,放眼望去是蓝色的,广袤的大海,该有多好。但是我却并没有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我只是看她,看她的短发轻轻被黄昏的风吹起,看她直直逼视夕阳的漆黑眼眸,看她微微上扬的薄薄唇角,看她被夕阳镀成金色的精致面庞。就那么发了呆。
这一幕,是应该被永远定格的。
在那个最纯真的年纪,少年坐在黄昏的小山坡上,听少女讲述着自己最简单的梦想。
六
“如果有一天,我悄然离去。请把我埋在,在这春天里。”
2010年春。
这一年的春天,是我的青春里最难以忘怀的春天。在这万物复苏,充满生命活力的季节里,我青春里最重要的两个人,相继离我而去。
一个双休日的下午,那个熟悉的天台上,两个仰面躺着的少年。
张小迪此刻没有在看着远方,但是他却在发着呆。罕见地发着呆。接着他哼起那首《春天里》,当唱到“请把我埋在,在这春天里。”的时候,他发神经一样告诉我,如果他离开,不要忘了我们的约定,不要忘了把他和这个春天一起埋葬。仰面看着淡蓝色的天空,我只是笑他突然发什么神经。
两天后,当得知张小迪真的离开了的时候,我呆住了,我知道了我的青春顿时消失了一半。
那个总是起很晚的,那个总是没心没肺笑着的,那个爱开玩笑但是却在看远方的时候默然安静的张小迪,就那么走了。在服用过量的安眠药之后,微笑着离开了这个世界,离开了我的青春。
他母亲逝世,父亲酗酒欠债,他每晚上去工地做苦工,终于再也承受不住与这个年纪毫不相符的压力。张小迪就这样,把心底的沉重永远藏在心底,把灿烂的样子留给我,却再也承受不起那样的现实。
送别的那天,我把一把独属于这个春天的湿润泥土压在他的坟冢之上,我穿着他最爱的漫画人物的衣服,在众人怪异的目光中哭得歇斯底里。
张小迪会自己飞去天堂,因为他从不需要翅膀。一直一直存在的,是他的坚强。
张小迪离开的一个月后,回家的路上,简琪告诉我,她的婶婶已经为她安排了出国,一星期后就会飞去大洋彼岸。
这本是一件很值得庆祝和欣慰的事情,可是我却伤感了起来。在那边会不会有人去关心她,在那边她生病会不会有人照顾,在那边会不会有人和她一起回家,在那边会不会有人像我这样陪她一起看着夕阳说着梦想。看着简琪望着我的眼睛,我好想告诉她,想要她留下来。可是,没有勇气去自私的我,话到了嘴边,却只能变成了一句,珍重。
我想多年后,等我白发苍苍,我肯定不会原谅自己曾经说过这句珍重。在我的流年里,曾经出现过的这样一个女孩,曾经存在过的这样一段羁绊,就在自己没有试着说出的这句挽留中,与自己的生活越来越远。
一个星期后,简琪飞去了加拿大,开始了新的生活。我去机场送她,最终还是没了勇气。
于是,2010年的夏天,我又变成了一个人。
2011年的新年,我收到了来自加拿大的贺卡,照片里的简琪已经留了乌黑的长发,她搂着一个金发大男孩的胳膊,两个人站在黄昏的海滩上笑的灿烂。
看着照片的我,不禁热泪盈眶。这不是伤心,而是由衷的幸福。
也许你的世界不会再出现那么一个在黄昏的时候看着你傻傻发呆的我,我的世界也不会再出现那么一个陪着我在冬夜里一起踩着积雪的你,但这一切都变得那么的无所谓,只要你是幸福的。
对,只要你是幸福的。
七
“用多少天,用多少年的跌跌撞撞才找到终点。用多少伤痛的心,爱才不离开身边。”
2011年夏。
这一个季节,我高考结束。
这一个季节,我没有参加班级里任何一个同学的升学宴会,取而代之的是踏上了一段全新的旅程。
我去墓地和张小迪告别,和他闲扯了一段近期的状况和打算,最后对着他墓碑上灿烂的笑容挥了挥拳头,权当告别。
后来的两个月,我在中国沿海48个城市驻足,带着DV拍摄了这些日子里每一个黄昏,每一个夕阳降落在大海里的瞬间。这些不同的瞬间,被我制成了录像合集细心珍藏。
这本录像带,取名,绝尘。
尾声
夜很深。
列车依旧在发出“嗒嗒,嗒嗒……”的声音中渐行渐远,外面的星空依旧看不那么明朗,也许是我的双眼已然湿润的缘故。
有人说,越是安静的时刻越是容易勾起回忆。
有人说,时间的指针可以回到起点,却已不是昨天。
有人说,回忆这东西如果是有气味的话,那就是樟脑的香。甜而稳妥,像记得分明的快乐;甜而惆怅,却忘掉了忧愁。
我知道,那个叫张小迪的男孩永远活在了高中时候那个天台上,看着远方哼着歌,没心没肺地笑着。
我知道,那个叫简琪的女孩在大洋彼岸过着属于自己幸福的生活,有人陪伴着,每个黄昏赤脚走在美丽的沙滩上。
我知道,以后的日子里将不再有关于我们三人的些许羁绊。但是即使相隔再远,我知道这羁绊,从未消失。
我的青春,我如花绽放的时光,就那么在我驻足回望的时候,
绝尘远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