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她是我在埃及遇见的土耳其姑娘,阿兰古是我给她取的中文名。
她刚来Hostel的时候,板着脸,披散着头发,眼袋拉的老长,自然下垂的眼角给人一种不苟言笑、难以亲近的感觉。我想,多半是旅程太疲劳了,于是主动帮忙这个土耳其姑娘搬行李,整顿好住所。她也来得及说谢谢,就倒头睡觉了。
寡言还有点高冷,是我对她的初印象。
刚开始,我觉得她真的有些腼腆,很多时候讲话都是我先提问,她才回答。而且说话慢条斯理,似乎还在思考该怎么说。
她说,她来自伊斯坦布尔,学医的,19岁,处女座,算是穆斯林。
2
可是,这位腼腆的土耳其姑娘竟然喝得烂醉!
他们是在2016年欧洲杯决赛这天来的,两个男生,土耳其埃汗和印度的萨班。我们项目的一群人跑到附近的咖啡厅看球赛,守候着为葡萄牙队欢呼雀跃的那一刻。
然后持续几天,他们似乎迷恋上酒精和聒噪,各种聚会、轰趴不断,直到午夜,我实在筋疲力尽先回公寓。
我正在刷牙的时候,突然门外一阵喧哗,埃汗大喊大叫着阿兰古的名字,然后把她连拉带拖地拽进公寓。一阵酒精酸腐的味立刻充斥了满室,其他人也被吵醒了。
怎么醉成这样?听着卫生间里传来似乎呕吐物的声音,我烦躁极了,甚至气恼这个土耳其姑娘也太没礼貌了,打扰了所有人。
不是说穆斯林不喝酒的吗?看起来挺乖的,怎么会喝得烂醉呢?就大家聚一起高兴一下,至于嘛?我狐疑不解。次日,她像往常一样问早。我想了想,忍不住开口,你昨晚没事吧?她说没事儿,就是吃坏肚子了。反正,打死不承认是喝醉。
不一会儿,她转过头,有点怯生生地问:“你不喜欢喝酒吗?”
“是的,不喜欢,而且我更不喜欢喝醉。”我语气肯定,像在教训自己不懂事的妹妹,潜台词是:我不喜欢你这样。
也许我觉得,她不会是那种不懂分寸的人吧,把放肆的欢愉误认为是青春的证明。我竟然对一个文化背景迥异的土耳其姑娘有这样的期许。
3
我们的项目是Explore Egypt,第一站是埃及西部的锡瓦绿洲。
锡瓦有好多猫。每次吃饭的时候,饭桌下就围绕了三四只,两眼直勾勾地等着觅食。
阿兰古一见到猫就吓得花容失色,然后整个人站在椅子上生怕它们来窜到自己腿上。有一次她为了躲猫,急得无处可逃,把整个沙发都踩了遍。几近恐惧的样子,真是让人哭笑不得。这么嫌恶猫的人,我还是第一次见。
在锡瓦的第二天刚好是埃汗的生日,我们在沙漠里给他庆生。沙漠是一个巨大的消声场,再热闹的声音,隔百米开外就听不清了。他们吃完蛋糕喝了小酒后,便把越野车的音响扭开,围着篝火热舞,埃汗和几个姑娘跳得卖力,但是阿兰古并没有参与。
已经过了午夜,我有点困乏了,就躺在席子上看看璀璨的星空。不一会儿,身边有了点动静,我撇过头闻到一阵淡淡的香水味。
“是我呢。”阿兰古打了声招呼,也躺了下来。
“你怎么不跳舞?”我问。
“我呀,可不喜欢跳舞。我不喜欢活动的,喜欢静的。”
那个夜晚,我们一直待到月亮从沙漠的尽头掉下去,没有了月光,整个银河霎时清澈明朗。沙漠的神秘就在于,模糊了空间却强化了时间,你可以清楚地看见日月星辰移动的轨迹,判断大致时辰,却看不透它们究竟离你多远。或者说,天空近得太不真实。
我们就安静地躺在沙地里,耳边是被沙漠吞噬的劲歌热舞,眼前便是群星浩瀚。
4
我跟阿兰古真正熟络起来是在南西奈省的旅程中。自从在锡瓦帮她拍摄好多漂亮的照片后,我就成了她的御用摄影师了,走到哪拍到哪。
拍照的时候,她处女座完美主义特质就展露无余。往往同样背景、同样姿势,要连拍十几张,她才能挑出一张满意的。好在我也喜欢人像摄影,不厌其烦。
我喜欢镜头前的阿兰古,旁若无人的自信特别charming。仔细看她,其实还是挺可爱的:巧克力色的脸蛋干净且透着健康的绯红,大而明亮的眼睛,虽然眼角下垂感觉有些严肃,但咧嘴笑起来两颊有对酒窝,看上去又天真烂漫。我最喜欢她的睫毛,弯弯长长的,自带眼妆的精致。
她也从来不客气别人对她的赞美,没事夸夸她今天真漂亮,她就会得意好久。有一回我逗她,说刚才路过的某姑娘很性感迷人,她撩拨着发梢,不以为然地说:我觉得我更迷人!说完自己也笑了,右边酒窝深深地陷下去。
自信的女生确实是迷人的。
5
在努韦巴的海滩,萨班把阿兰古拉到一边,讲悄悄话。
回到房间,我打趣地问阿兰古是不是跟人家好上了,她笑着说我真是疯了,随后又问我觉得萨班人怎么样。我故意挑了萨班的毛病,啰嗦而且拖延症,爱麻烦别人,最后调侃:“那又怎么样呢,既然你们情投意合我也没办法呀。”
萨班有着典型的印度男生面孔,黝黑的皮肤、粗眉大眼,但鼻子并不高挺,腮帮子还留着一小撮胡须,身材矮小但是还算结实。他个性开朗,在人群里总有强烈的感染力,能让大家迅速活跃起来;而且,他内心情感极其丰富。你能想象么,一个二十老几的男生,会因为看着日落而百感交集、热泪盈眶。
巧了,他话多,阿兰古也愿意听,他特别喜欢说给她听。他们称彼此为“kangka”(土耳其语,最好的朋友)。
可有时候他们很亲密,有时候又好像很陌生。阿兰古真正的心意又如何呢?
6
在埃及,最普遍的长途交通方式是大巴,从一座城通常一上车就得坐十多个钟头,一路上除了累,就是冷气特别的冷!
每次坐车,阿兰古常常忘了备件开衫。夜里,她整个人蜷缩起来,说很冷。可明明关了冷气阀,究竟哪来的冷气呢?我在黑暗里摸索半天,终于发现冷气从她靠窗的缝隙里钻出来。我卷上窗帘布,一点点把缝隙塞满,又趁中途停靠的时候,下车翻出行李箱里的针织衫给她。
这时,她两只眼角下垂、看似默然的眼睛,突然瞪得闪亮亮、圆鼓鼓,又惊讶又感动地看着我说:“我要把你吃掉!”
我哭笑不得:“为啥呀?”
“因为你太可爱了,哈哈哈……”
7
到了卢克索,我们开始如胶似漆,连上厕所都不放过。
我几乎比任何人都更了解阿兰古:
她喜欢巧克力,任何巧克力口味的牛奶或者饼干;
她喜欢读纸质书,最近手边的那本是《我的奋斗》;
她很聪明,很快就能适应一种新的纸牌玩法,而且回回赢;
她的初恋是在高二年,她喜欢有点腼腆、爱吃醋的男生;
她有个眼睛和她一模一样的,小6岁的妹妹;
她喜欢翻白眼,而且是斜着翻,高兴地时候翻,不高兴也翻。
她天生有吸引异性的魔力,任何找她搭讪的,她三言两语就把人家忽悠得不要不要的,但未必是对其感兴趣,只是为了好玩。
她很会杀价,任何纪念品到她手里只要5埃镑,在金字塔骑马只花了10埃磅。
……
她甜美又搞怪,不喜欢动但表情丰富,会撒娇,很机灵,以为挺内向的,可是话越来越多、越来越多……
跟她在一起的日子,我像个耐心的手工艺人,把有关她的点滴仔细地拾起来,像做首饰一样小心翼翼地串起。用她的话说,我就像她亲人。
萨班见了,瘪瘪嘴说,Are you a couple? 我们对视了一下,哈哈大笑。
在女王神庙的一家纪念品店里,我们不知道看到了什么,抱在一起笑得喘不过气,不经意间,埃汗忽然把我们推搡开,一把搂住阿兰古的腰,然后用不流利的英语,开玩笑地说:No,no touch,she is me(my girl).
我愣了两秒,似乎明白了什么,马上笑着附和:Oh,sure!I think I need to take a good picture for you.
咔嚓一下,我们的尴尬定格在那一秒随后又烟消云散了。
镜头前,我看见阿兰古脸上略过几分娇羞。
8
我说阿兰古,最近埃汗老是又抱又搂的,是不是也喜欢上你啦?
阿兰古噗嗤一声,说这是土耳其人表达友善的方式啊。
“在中国,你和朋友不拥抱的吗?”她好奇地问。
我搜索了一下回忆,好像确实没有。在中国,哪怕是父母和孩子,长大了之后还拥抱的几乎很少欸。说穆斯林保守真的是大误会,穆斯林国家也盛行贴面礼啊,比起来中国人表达情感方式似乎更内向呢。
阿兰古很享受拥抱。不管是和家人还是朋友,拥抱让她觉得全身的血液活过来一样,满满的正能量。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有闪亮亮的光。突然,她张开双臂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然后两颊各亲一下,笑着问:“感觉如何,是不是很棒?”
“下次看到我,你要这么做知道吗?”她附在我耳边说。
9
不过,我觉得埃汗和阿兰古的拥抱不一样。
埃汗虽然话少,但似乎挺多情,对每个异性都表现出中国人不习惯的亲密。常常,他走在街上,两手同时勾搭着我们几个姑娘,然后欢快地大喊:All my sisters!
但现在,他只跟阿兰古。他热烈地抱起阿兰古转圈,眼里是情侣间才有的亲昵。当然,我也看见了萨班尴尬的神情。
有天晚上睡觉前,阿兰古悄悄告诉我,其实初次见面,她就觉得埃汗挺可爱的。
埃汉确实挺帅气,净白的皮肤,笔挺的鼻子,清澈的眼神,留着胡子更添了几分不羁味道。最讨喜的是他很贴心很绅士,总是主动帮女生拉行李,爬山也不忘拉同伴一把。对,我想起来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们俩聊得很开心。
“可是,听说他有女朋友了,所以我不考虑啦。”她语气似乎若无其事,但仍听得出失落。
“那你是怎么想的呢?”我小心翼翼地问,感情这种事,局外人还真不好操心。
“你知道,他对所有女生都亲,也许对我也是三分钟的热度吧。” “这样的男生是不够老实的,有女朋友还在外面偷腥。”她吐了吐舌头。
“其实……埃汗是个腼腆的人,”她想了想,继续说,“他跟我说,在土耳其他不是这样的,害羞得很。但咱们这群人,可能这辈子只见这么一次吧。他英语不好,用这种方式跟每个人都亲近,图个回忆。”
仔细想想,埃汗确实很少跟其他外国人沟通,还挺孤单的。只有和阿兰古,用他们土耳其语会聊得很久很久……
10
渐渐地,阿兰古把更多时间留给埃汗了。
我说,我今天去博物馆,要一起吗?
“不了,我答应埃汗要陪他去商场。”
我多煮了晚饭,一起吃吗?
“不了,我跟埃汗去吃麦当劳。”
……
然后,我就不再自讨没趣了。坐大巴的时候,我会下意识地躲着她。“这是你的车票,13号位子。”我把自己的票递给埃汗,要了其他座位的,因为阿兰古是14号。
“我买了巧克力牛奶,等会儿上车一起喝。”阿兰古像平常一样,一边跟我说,一边踩上车厢。看见我朝反方向找位子,她有点讶异地瞪了我一眼,似乎在责怪怎么不和她坐一块儿了,直到见着埃汗就坐在她旁边。她会意地朝我笑笑。
其实我避开她,不仅仅是为了他们俩方便,也是因为我在质疑……
几天前,我仿着书法,把阿兰古的中文名写在纸上送给她。我郑重其事地说,这是我给你起的名,要记得,“兰”寓意冰清玉洁。然后,另一个小伙伴在厕所发现了这张“废纸”……
我没带毛笔,翻箱找了最接近的眼线笔;没有宣纸,勉强托人要了点白纸。
估计,还是太简陋了吧。
11
“萨班简直不可理喻!” 阿兰古气呼呼地跟我抱怨,又小声地继续说,“他居然问我是不是……”
“你没理他吧?”我心里偷着乐…这么有趣。
“嗯,当然了!关他什么事啊?”她一脸蛮不在乎,“这家伙看我不说话,还自言自语说什么'没关系,这在土耳其很普遍吧。'普遍个鬼,本小姐就是清清白白的!”
这回换我笑了,但我也理解萨班,他实在是太着急,太在乎了吧。不过,在交往之前,当一个男生有任何物化女生贞操的念头,那直接被打入十八层地狱了。
“你知道,他真的很喜欢你。”我试图帮萨班解解围。
“那又如何?他呀,个子不高,长得也不帅,我一点兴趣也没有。就是……人还挺好的,适合做朋友吧。”她自己叨叨了一堆,“反正我已经决定,回国就跟他一拍两散,不会再联系了。”
“那……你还会跟我联系吗?”我就随口问问,却忍不住看着她的眼睛。
“当然啊,我们是姐妹,像家人那样,我保证我们还会再见面的!直觉告诉我!”她一脸笃定的样子,顿了顿,又补充道,“你对我来说很特别。”
平时她说这种话的时候,我总是感动得泛着泪光,但这是在那张废纸以前的事情了。
我笑了下,只说了句,谢谢。
12
开罗是explore的最后一站。几天来,一种忧郁的情绪笼罩着我们,因为很多人将在此告别。
送走第一个小伙伴回国时,很多人都哭了。当然,不包括阿兰古。她不是那种会迎风流泪的人。我平时也嘻嘻哈哈惯了,总不能在她面前矫情吧。所以我们俩约定,愉快的say goodbye,“毕竟一辈子这么长,总会见面的。”她轻松地说。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还是在期待着一声回应。
我在期待——
哪怕你阿兰古觉得我写的不过是一团废纸,我也会认认真真地给你起名,认认真真地写下你的名字;
哪怕只要你说冷,我就义无反顾地翻箱找衣服;可在尼罗河的船上,换我说冷,你却始终不肯把披风借给我;
哪怕我老是一起床就先逼着你喝柠檬水清肠胃,再递上牛奶和面包;我也看得出,你舍不得把自己心爱的巧克力蛋糕跟我分享。
哪怕已经知道你不懂矫情,我不懂埋怨。但我还在期待,你可不可以,因为彼此不会再见而伤心一次?
我这样,是不是有点傻气?
13
就在此告别吧,之后我和其他人趁回国前去趟黑白沙漠,而阿兰古回亚历山大。
我把想说的话用中文写给阿兰古,如果有心,她会找人翻译的。
我始终没有等到舍不得的眼泪或话语,只是像所有日常的拥别,无非就是抱得比平时紧一点,久一点,无非就是在拥抱之后添个吻别。
“别担心,我永远都会记得你。”这或许是她说的最讨人欢心的话了。
可是,忘记我吧,阿兰古。我心里想着,然后潇洒地拉走行李,再没回头。
我们坐了六个多小时的车才到达白沙漠。那里处处是白垩岩被风蚀形成的不规则石块,像是地球表面被大漠风沙割裂开的一处处伤口,雪白的,亮晶晶的,干燥得没有血。躺下来,感受不到在锡瓦沙漠的那种柔软。暮色越来越沉,我一抬头,又遇见璀璨的银河,和锡瓦的星空是那么相似。
突然,我的眼泪止不住地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