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一
九十年代初，老家化工厂下边儿有个安装队，承担了县政府锅炉供暖安装项目。
领头施工的师傅姓赵，平时喜欢喝一盅儿。那时候安装单位少之又少，每到秋末冬初，县直各单位锅炉供暖安装或者维修排上日程，安装队承接项目多任务重，尽管忙得连轴转还是首尾不能兼顾。只得按合同签字的先后顺序排号。甲方负责项目的人，为确保供暖之前竣工，想方设法把自己单位的项目往前排，他们开始巴结老赵。那段时间老赵几乎天天吃请，每天晚上回家总是醉醺醺的找不到北。
县政府的供暖项目，直到完成，老赵也没能喝到一杯酒，他心里有点窝火。有一天，甲方负责管理项目的刚分来的大学生，问老赵，项目完成了，怎么不着急点火供暖？
老赵慢吞吞地说，阀门还没加垫圈儿！
大学生是个急性子，说，那赶紧就加呗！
老赵蹲一边儿，自顾抽烟，过一会儿，才翻翻眼珠说道，垫圈这玩意儿，有时候很怪，你得用酒泡泡才牢靠，灵着呢！
大学生一头露水，着急忙慌向县府办王主任作了汇报，王主任正在写文章，他抬头看了看小王，莫名其妙地笑了笑，说，知道了，你忙去吧！
中午，王主任安排食堂摆了一桌席，把老赵他们都请来，王主任亲自作陪，请老赵几个痛痛快快吃好喝好。老赵肚子圆圆，酒足饭饱。王主任乐哈哈地问老赵，酒泡得咋样？
老赵一脸酡红，磕磕巴巴地说，得劲，可得劲了！
下午锅炉能点火了吗？王主任又问。那必须能啊！老赵打着酒嗝儿剔着牙缝儿，胸脯拍得“啪啪”响。
这段子被安装队的师傅们当做笑话一下传开了，直到现在，阀门垫圈儿泡酒，还被老家安装行业的人，在酒桌上当作下酒料儿，反反复复被大家戏说
之二
过了几天，安装队领导委派老赵去县府办找王主任结账，主任紧盯着老赵打量一番，递了支玉溪给他，笑着说：”老赵啊，工钱还在酒缸里帮你泡着呢，你还是过几天再来吧， 我担心钞票泡不好，你花不出去啊“。
不久，老赵接到队里通知，他不再是领班了。安装队长也没说啥，只是安排他去了西苑大酒店，原来的县委招待所，改制后既对外营业，也承担县里的接待任务。西苑大酒店供暖管道老化，急需改造，老赵就和另外几个工人在西苑安营扎寨。开工的那天，队长来现场开了会，千叮咛万嘱咐，行动听指挥，举止要文明，千万别搞事，西苑哪是一般人能来的地方，出不得洋相。
在西苑施工没几天，老赵焦渴难忍，老毛病犯了，几天不见酒，嘴巴里淡出鸟来。但队长明令禁止，施工期间杜绝喝酒，违者卷铺盖走人，老赵强憋着收敛好几天。那时候正是冬季来临的时候，也是北方青年结婚的旺季，西苑的喜宴几乎天天都有。每逢婚庆西苑大酒店总是披红挂绿，张灯结彩，礼炮齐鸣，酒香四溢，欢声笑语不断，一派喜气洋洋的吉庆气氛。老赵和他的伙伴们每到这时候总是魂不守舍馋涎欲滴，酒瘾撩人不能自已。
第二天，老赵的自行车后座多了个包裹。那天正好西苑晚上安排了一场喜宴。其实老赵早在头一天厕所里蹲茅坑听两个抽烟的厨师聊天，得来了这个消息。老赵眼珠一转计上心来，他为自己想法的大胆一时振奋不已。
临近下班老赵对班长说，自己肚子不舒服，着急去厕所蹲坑，叫大家先走不要等他。老赵果真去了厕所，但等他出来的时候，已是判若两人，只见老赵头发梳理得一丝不拘，一身笔挺的中山装，裤管打着刀削似的一条线， 铮亮放光的大皮鞋，俨然一个机关干部形像。
老赵悠闲淡定走进宴会大厅，找个不显眼的角落坐下来，冲同桌的来宾很有涵养的点头致意，大家也是非常礼貌的回应，就是不知道这位是哪个部门的领导。一顿丰盛的晚餐，好酒好烟好招待，烧鸡肘子红烧鱼伺候着，伴随礼堂喜庆的音乐，老赵陶醉不已，那情那景，那酒那菜，老赵禁不住心潮澎湃热泪盈眶。新郎新娘来敬酒，新郎竟非常恭敬的和老赵连干了两杯，新娘还热心地劝老赵吃好喝好。
那个冬天，老赵晚上总是很忙，家里婆娘也越发对老赵刮目相看，老赵酒醉饭饱乐陶陶地回家，包里装着好糖好烟。烟自己留着抽，糖留给孩子吃。有一天晚上，老赵竟带回来两包红塔山，他扔给老婆，说，给他姥爷拿去，也让他老人家尝尝，十几块一包的烟！老赵媳妇尝到甜头舍得给老赵笑脸，也乐得老赵回来得晚，他给老赵打来洗脚水，食指插水里试试，冷热适中。又给老赵泡一杯蜂蜜水，放床头柜冷着，嘱咐老赵蜂蜜水喝完了再睡。男人嘛，总归要出去做大事，老赵最近像是长点出息了，不似从前窝窝囊囊，看苗头进步很大，老赵媳妇喜滋滋地暗想。
如果不出意外这将是一个幸福的冬天，对老赵来讲，对老赵媳妇来讲。
元旦那天晚上，老赵照例不请自来，这场酒是商业局孙局长家的喜宴。孙局长的儿子娶的是烟草公司王经理的女儿。这是一场空前隆重的大场面，酒喝的是五粮液，烟抽的是大中华，老赵简直受宠若惊，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在老赵的幸福仍意犹未尽的时候，突然闯来两个壮汉， 架起老赵两条胳膊拎小鸡一样，推搡出门外，其中一个壮汉还狠狠踹老赵屁股一脚，下脚之重力道之足，疼得老赵呲牙裂嘴直想掉眼泪。
恰巧这时候门口停下一辆桑塔那轿车，车门打开下来几个人，县府办王主任夹了只皮包姗姗来迟。在门口恰巧遇到这档子事，俩青年认识王主任，礼貌地喊了一声“王叔叔好！”，王主任诧异地望望这场面，严肃地问道，怎么回事？
壮汉说，这人是骗子，据饭店里的人反映，他老来骗吃骗喝，今天不凑巧，被咱们逮住了。王主任认出是前几天加垫圈还要拿酒泡的老赵，他先是愣了一下，接着说，老赵，老朋友了，今天我侄女出嫁，大喜事！恁能来捧场不胜荣幸，替两位新人先谢谢您。咱哥俩好久不见，今天正好咱哥俩痛痛快快喝一杯，不醉不休！王主任说罢亲热地揽过老赵壮实的肩膀，紧接着冲俩壮汉吆喝一声，椤着干啥？还不请你赵叔入座！
那一晚，天上飘起了小雪，路灯下的雪花棉絮一样纷纷扬扬，老赵真的是喝大发了，他摇摇晃晃在路灯下徘徊，他想去路边吐几口酒，可走一步退两步，路边的灯光闪闪烁烁，树影婆娑中他见走来几个模糊的人影。老赵身子一晃，啥都不知道了，被人送回家时已经烂醉如泥。
之三
西苑大酒店那件糗事，被人们传得沸沸扬扬，老赵一时成为大家茶余酒后的笑柄。老赵自己也感觉无地自容，安装队是呆不下去了，县城也呆不下去了。过了元宵节，正月十六，他卷巴卷巴铺盖卷，乘火车跑了整整一天来到南方的某座城市，投奔一个绰号叫包子的哥们儿，包子原先在安装队上过几年班，现于今辞职在南方成立了一家安装公司，生意做得风声水起。长三角一带到处都在开发，项目多机会也多，自己准备铺开身子像兄弟包子一样，踏踏实实就在这片热土干出点出息。
幸好家里老人身子骨还行，不用照顾，俩孩子，女儿读大学，儿子寄宿读高中，费不了多少心思，妻子在家里种种粮食喂喂猪，能有个进项就好。
老赵在包子公司挣了三年钱，手里有了点积蓄，自认为做安装十几年，学了点技术，也认识了行业内的一些人。见包子等人摇身一变开豪车住洋房，当了大老板成为人上人，老赵小心脏禁不住心旌摇荡，他咬咬牙跺跺脚，喝干一瓶二锅头，下定决心揭竿而起，准备拉几个人当小老板。
春天从老家叫来了两个帮手，一个是同学，一个是表弟，老赵当老板。来之前与同学、表弟说好了工资，俩人兴冲冲乘大巴来南方，老赵去长途汽车站，把扛着臃肿的蛇皮袋，背着鼓胀的牛仔包的俩人接上，在车站附近胡同里，找家苏州面馆请俩人喝了碗闷肉面，接着雇了辆三轮，跑了半小时停在一处新开的工地。“一个好汉三个帮一个篱笆三个桩”，于是，在长三角，一个袖珍包工队应运而生了。
人少接不了大活儿，平时也就帮人做些零工，干点儿零零碎碎打补丁的事儿，老赵当了老板，腔调上去了，学着包子怀里揣了个包儿，当起了甩手大掌柜，粗活累活不屑于亲历亲为，他平时的生活，一觉睡到自然醒，在街口买俩包子一袋豆浆，吃饱喝足后，不是战斗在酒桌，就在撕杀在牌场，老赵嘴巴里自谓之应酬，工地上的活儿基本是同学和表弟在干。
一年下来，年底东讨西要，总算凑齐了工资，算盘一响，帐目算清，按考勤天数乘定好的工资数额，同学拿了九千多，表弟领了八千八，算完乘法，做减法，老赵最后剩下没几个子儿，年底老婆要钱修房子，交村里的提留，还邻居大宝的机耕费、浇水费，孩子的生活费书杂费，两边老人的医药费……老赵一听脑袋都炸了，他揪着头发一时像呆瓜一样茫然无措。
老赵有点儿懵圈儿，这忒么到底谁是谁老板呀？就是帮人打工再不济也比得上同学表弟挣得多呀，老赵万般沮丧之余开始怀念上班的日子。
第二年春天，老赵重新找到包子，包子不计前嫌，安排他在自己的水电项目重新上岗，干的还是老本行，他的同学与表弟则是各奔东西不知所踪。
五十多岁的老赵定点醒，五点半，不用工长喊叫，自己第一时间起床，跑完厕所，刷牙洗脸。到茶水间打一暖瓶开水，灌满带提篮系儿的大塑料杯子，然后走出工棚，到工地门口买四个肉包子，一边吃一边喝口热水。
回工地的时候，差不多也就吃完了，然后套上工装，带好安全帽准备出工，这时候，工人们陆陆续续起来，工棚里叽叽歪歪，人呼马叫。年轻点儿的不想起，还在赖床，工长一顿臭骂，这才迷迷糊糊伸个懒腰揉揉眼睛，坐直身子起来，懒洋洋蹬上裤子 ，起得晚没饭吃只能饿着肚子，因为六点钟准时点名开工，叫不到名字就算迟到要扣钱的。
老赵这天被安排领刚来不久的小伙子配水管，老赵先是去仓库领了焊机、管钳、电锤、拖线盘、配电箱等等，又去了料场按清单配好工料，然后带领小伙开始备料，最后现场量尺寸放线，管道套丝，管配件组装，这期间年轻小伙同时在打支吊架，支吊架加工完毕，对照图纸结合现场进行装配。一揽子准备工作做好，老赵开始安装，老赵是个干活不偷懒的人，虽然手脚慢点儿，但干活细致按部就班，有条不紊一次成型，而且极少返工。为此深得工长信任。
晌午，工长喊了老赵，请他去食堂吃了一荤两素，荤是红烧片肉，油汪汪香喷喷的，老赵老早就得意这口，想吃又心疼钞票，工地食堂死贵，老赵一般中饭还是到工地门口，有来摆摊儿的小商小贩，一盒饭要一块，俩菜，一个带肉，一个纯素，才四块钱。
食堂素菜是香菇菜心、酸辣土豆丝。工长还帮老崔盛了一份西红柿蛋汤，总共花了十二块钱。工长是想请老赵帮个忙，给自己刚租的房子装几个灯和插座，顺便把卫生间的坐便器换了。
工长媳妇要来了，工长在工地旁边租了套民房，每个月六百块，工长娶了媳妇三年，还没要上孩子，家里两边老人着急抱孙子，追命似的摧得急。工长想把媳妇带过来，志在成就一桩制造人类幼崽的大事业。老赵懂得工长的心思，一口应承下来。工长说，干完活送老赵两包红双喜，老赵摇摇头摆摆手，连说不用不用。
饭后，老赵回工地，找了一只废纸箱，撕开平铺到水泥地面上，平躺在纸壳子上面眯糊了十来分钟，一点钟刚过。继续开始下午的工作。还是重复上午的活儿，老赵和那年轻小伙一点也不闲着，工作进展很顺利。下午五点半左右，老赵和年轻小伙完成了施工任务，清理打扫现场。之后仓库回交工机具，料场回交剩余材料，下班回宿舍，换衣服洗脸去外边儿买晚餐。
晚上，老赵习惯喝几囗小酒，不多，控制在二两以内，毕竟今时不同往日。老赵不大喜欢和别人对酌，那样容易喝多。老赵去小卖店买了一只火腿肠，一块钱。一个咸鸭蛋也是一块钱。白酒是46度双沟大曲，剩下大半瓶。前天在工地门口小店买下的，花了四块五，还够喝两顿。
媳妇打来电话，说家里明天一早有来收猪的，问卖不卖。老赵回他说，先不卖，赶过年一块儿卖了，给孩子当学费，凑个整儿也好派点用场儿。现在卖了，抽零碎了就不当钱花了。老婆说，你说得也是个理儿。老赵“滋”一口把最后一盅酒喝下去，扔了咸蛋壳儿。这时工长来招呼老赵去他的租房加班，老赵又喊了一个工人当帮手。
外边月芽弯上柳梢头，三个人脑袋挤一起，脸对脸借火点上纸烟，然后踩着一地星光渐行渐远，最后只剩下三个闪烁的红火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