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6月5日 星期二 晴
1
我的父亲是一个硬汉，而且放到现在，极有可能会被叫做钢铁直男。
还记得我奶奶告诉我的一件事：在我出生的时候，由于脐带缠绕脖子险些夭折，浑身发紫，皮肤都是皱巴巴的，足月出生的我不足6斤，活脱脱一副丑八怪的模样。
据奶奶说父亲看到我的时候，眼睛里满是震惊和嫌弃，瞪大了双眼，好在父亲没有写日记的习惯，不然恐怕父亲在我出生那天会写一篇日记：奇丑无比，难以接受。
父亲这样说却是没错，年轻时的父亲生得俊朗，虽然被黄土高坡的日头灼的黝黑，但将近一米八的身高和浓眉大眼让他是十里八乡有名的俊后生。
打我记事起，家里的VCD就被父亲霸占，史泰龙、施瓦辛格、成龙的电影是父亲的最爱，小时候父亲常对我说的一句话就是：男子汉大丈夫，流血不流泪。
父亲一生要强，而且从未求过人，母亲生下我后营养不足，父亲在地里干完农活之后，还要在晚上去黄河岸附近打筑堤用到的石头，经常带着满手血泡半夜回家，第二天刚露鱼肚白又要下地干活，只是为了能给母亲和我带回一点肉和牛奶。
在我二十多年的记忆里，铁铸也似的父亲半生坚强，却为我三次落泪。
2
第一次是在我小学三年级，有一天我和同村的小伙伴在玉米地里放鞭炮，已是隆冬，黄河畔吹来的寒风像是刀子一般，不知谁提议说太冷了不如把地里的秸秆烧来取暖，反正这些也没人要，说着就从兜里摸出一盒火柴，拾了些秸秆在空地点燃。
贪玩是孩童的天性，在火焰把寒冷驱逐了以后，大家的心思便活络了起来，把鞭炮扔在火堆里，看“噼里啪啦”的火焰爆裂觉得分外有趣。
蓦地，一个鞭炮带着未熄灭的火迸射到了成堆的秸秆上，登时火焰升起，孩子们都看傻了，发了一声喊，顿作鸟兽散，只剩我一个在大呼救火，等到大人们和父亲赶到把火扑灭的时候，大火已经把大堆的秸秆烧了个精光。
父亲顾不得擦掉脸上的汗水，一脚踢在我屁股上，我顿时就趴在了地上，父亲双目喷火，铁青着脸色大声呵斥我：“谁让你放火的？谁给你的胆子？看我不打死你！”
许是继承了父亲不服软的性格，尽管我已经哭花了脸，但还是梗着脖子辩解道：“不是我放的！我没有！”眼看父亲蒲扇般的巴掌就要落下来，一个汉子站出来对父亲说：“张哥别打孩子了，我刚才问了，是我们家那小兔崽子放的火。”
父亲听完一言不发，拉着正在闭着眼等巴掌落下的我就回家，一路上父亲面沉如水，却再也没有打骂我，把我交到母亲手里就出去了。
年幼的我不懂父亲的深意，只是向母亲哭诉自己的委屈，却没看到父亲转身时候通红的眼眶。直到后来我长大，我才明白，父亲一开始就知道不是我的错，从小胆小甚至有些懦弱的我怎会如此大胆。
但留在原地的只有我，呼救的人也是我，身处那般境地，父亲也只有这样来给田地主人一个交代，如果不是那个汉子站出来，父亲还要承担赔偿的责任。
父亲流的第一次泪，教会了我责任与担当，虽然当时尚且懵懂无知，但那一幕深深刻在我的脑海里。
3
第二次落泪是在我高三的时候，同样是个冬天，寒风凛冽，吹的木制的窗棱吱呀作响，睡前母亲又往火炉里加了一点煤，就在我睡的正香的时候，在邻市跑货运的父亲突然给家里打了一个电话。
父亲很少主动给家里打电话，为此没少被母亲被埋怨，但就是在那天晚上凌晨2点钟，父亲的电话吵醒了酣睡的我。接完电话的我旋即起身起夜，却不想一阵头晕目眩，差点撞翻地上的椅子，母亲闻声而起，没走几步，反而重重摔倒在地上不能行动。
就在那一霎，我明白我们是一氧化碳中毒了。
就在黄河畔隆冬独有的彻骨寒风中，我把已经瘫软的母亲抱到了院子里，在给母亲裹好棉衣并且把电暖器搬到母亲身边，我才去屋子里把炉火扑灭，开窗通风，做完这一切我才发现我只着薄睡衣，牙关打颤体如筛糠。
于是就在天亮之后，看着母亲恢复正常，我却病倒了，中毒加上重感冒，吐了一个昏天黑地。母亲一度要给父亲打电话说这件事，我摇了摇头制止了母亲，我不想父亲在开车的时候再心绪不宁。
不久以后，父亲从我日渐丛生的白发中看出了端倪，我才道出实情，父亲听完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指间的香烟在微微发颤，烟灰抖落到膝盖上却不知，良久以后，父亲沙哑的声音传来：“没事就好。”
我明显可以看到父亲宽厚的肩膀在抖动，在生与死之间，父亲依然没有作儿女状，但我能真实地感受到父亲的懊恼和后怕。如若不是那个电话，父亲就会同时承受中年丧子和中年丧妻的痛苦，纵使多么强悍的人，也决难承受这种痛苦。
这件事听来觉得很玄乎，但生活远比任何影视作品来得真实而残酷。
4
第三次父亲落泪，看到的人很多，父亲也丝毫没有掩饰，因为他已经老了。
那是我在拿到大学毕业证后，成功拿到一家沿海城市的国企的offer，从黄土高坡到沿海城市，足足2800多公里，从未踏足省外的我心里其实是有些许雀跃，以至于我都没发现父母落寞的眼神。
出发的那天，天色灰蒙蒙的，父亲帮我把行李放到了亲戚的车上，默不作声，一切都收拾妥当后，父亲还是一句话都没有说，与在一旁叮嘱我的母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距离去车站只剩半个小时的时候，母亲还是在叮嘱我：“出门在外要注意身体，没钱给家里打电话”“出去不要和人拌嘴，要团结人”，话语里满是对儿子首次出远门的忧心忡忡。
而父亲脚下的烟头已经好几个了，看了看时间，对母亲说：“行了，别唠叨了，儿子该走了。”听得此言，母亲的眼眶登时通红，泪水扑簌簌地下来，开车送我的亲戚见状，忙说不早了，确实该走了。
父亲把我推上车，还一边数落母亲临走了还要哭，这不是给儿子添堵吗？声音却不复往日的浑厚，因为我已发现不知何时，父亲的眼眶竟也泛红，声音也哽咽了起来。
就在车子发动的那一瞬间，我带上了耳机，闭上了眼，耳畔却一直回响着父亲的呜咽声，在那一刻，父亲不再是一个铁炼也似的硬汉，只是一个担心儿子的老父亲。
5
曾经的父亲，是一座巍峨的高山，挺直的腰背是我最安心的依靠，现在的父亲鬓角见霜，微微佝偻，他用二十多年的身体力行，浇筑了我的成长。
还记得，父亲年轻时身材壮硕，背着我看一天庙会也不觉得累；
还记得，父亲双手托举着我去树上摘果子吃，逗我说要撑不住了，手掌却不见分毫颤动；
还记得，父亲的腰杆挺直，声音洪亮，走到哪里都能听见父亲爽朗的笑声。
现如今，院子里那棵小枣树高过屋顶了，我也接近而立之年，父亲曾经健硕的肌肉也渐渐松塌，好似被岁月腐蚀了一般。
曾经以为“父爱如山”只是一种比喻，现在的我却懂了，父亲的爱远比任何感情来得深沉，不动如山，岁月亦不可移，我在父亲这座高山下茁壮成长，到现在也该我去去护佑父亲余生安康了。
我可能会忘记第一次爱过的人什么样，但我不会忘记父亲为我落泪的样子，那是一个楔子，深深扎进我的生命里，不突兀、不刺痛，却厚重。
父爱无言，也毋须多言，只把肩膀扛起便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