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短,夏便显得如此的悠长起来,记忆般绵远。
“清明前后,种瓜种豆”。看吧,一场春雨过后,泥土开始变得温润而松软,鲜绿的嫩芽仿佛是一夜之间便从褐色的枝头绽现,有喷薄而出的畅快。我也开始有了忙的理由,放学以后,急急忙忙地用捡来的半截砖头在鸡棚上齐整地围起,填以数十公分厚的泥土,洒下小小的辣椒种子。想来日,串串红黄相间的辣椒挂满矮矮的枝椏上,红色的自不必说,黄色的别看个头小小也厉害着呢,要不怎么名曰“一窝蜂”,看来也是来者不善,辣不倒你誓不罢休!
冬天的脚步还未走远,夏便迅疾的来,春日只成了一个季节的过场儿,象一缕窄窄的阳光掠过天井,倏忽不见。
榆钱圆了,黄黄绿绿,青青嫩嫩的,撸一把捂在嘴里,有淡微的甜气,要是和玉米面拌在一起,蒸上一柱香的功夫(那时还没有钟,妈妈就教我看光影在砖墙上的移动,可能也就是一二十分钟吧),揭锅,加几滴香油,还未入口,已闻清香四溢。记得有星的夏夜,我家为了乘凉常在房顶吃饭,一闻到香味,我就知道那是从只有一路之隔的邻居家碗里飘出来的,不消说我又该和爸妈纠缠了,目的只有一个:非吃不可。看他们用铁锹把碗放在上面,隔着石板路递到我手中,我抹一把脸就又眉开眼笑了,开始津津有味地独享美味。他们都说我的脖子后面,一定很深——那是嘴馋的标记。现在每次回去见了邻居的大妈还会时常提起。
农忙之前的一段时光,常会有说书的到来。多是一位三四十岁的盲人,有时会有一个七八岁的小童在前面牵着,下午五六点光景出来,天将黑未黑,门前屋后已聚了不少人,有时看人够多了,先说上一段儿,精彩之处自是要留到晚上,有人会先端出一碗饭,那家再拿出一个馒头,一般会有人主动叫到自家门前,看来他们今晚的住处已有了着落。天暗了下来,月儿也爬上来了,调弦,试音,一阵开场白后,二胡或是快板儿声起,好戏马上就要上演,什么隋唐演义碧螺姑娘武松打虎的故事多由此听来。最为不快的是,说至精彩处,一声“且听下回分解”,留下遗憾不少。
窗外的知了不知何时聒噪地鸣叫起来,以榆树上最多,柿树枣树上倒不知何故出奇的少,悬崖上的酸枣树间却又特别的多。一夜雨落后,地上便会出现许多大大小小的洞,那是蝉的脱壳之处!有时夜雨初歇,我们便迫不及待地拿着手电筒,趁着夜间它们爬出来的时候捕捉,一两个钟后,已是小半盆,可烧可炒,也算一道美味。晴天,我们会在墙根或梧桐树下,把水灌入不多的孔中,在洞口耐心地等它爬出,有时看它慢慢地爬出,还未完全蜕尽青涩的模样,身上还带着浅黄色透明的壳,放在掌心,让它在臂上爬动,痒痒的,象小孩子的手。大多数时候,我们会找一个长长的竹竿,顶端绑一个用铁线绕的圆圈儿,后面连着一个塑料袋,口略缩小,以防漏网。挥两下试试牢不牢,便可以大显身手了,一网下去,倒也可以收获不小。如今想来,好象圣诞老人背上的口袋,里面藏有数不清的乐趣。
和知了同时出现的还有“金金花(仿音字)”,却比知了的数量多。那是一些黑黑的家伙,强光下会发出墨绿色的暗光。逮一只,用狗尾巴草或是高梁杆批成的细细的竹蔑串在颈处,它的翅膀便会上下翻飞,象是一把小小的扇子。看它停了,吹两口气,或是晃动一下,它又开始活动了。有时让几个摆成一排,这个停了,那个还动,那时自是不解它的疼痛,只是享受着那小小的满足。
夏日的正午,太阳最大,印象最深的当数和弟弟一起去换冰棍。那时他可能四五岁光景,还光溜溜的裸着身子,光着脚丫,肚子圆鼓鼓的,象一只小蝌蚪,亦步亦趋的跟在我身后。我们趁着父母睡觉的间隙,偷偷的从鸡窝里拿出一个鸡蛋,掖掖藏藏地塞在衣兜里,便大街小巷地开始寻找卖冰棍的,有时只能换一个,我们说好你一口我一口地吃,他吃的时候好象要一口吞下去似的,我便不让他吃,有时急了会打他两下儿,他每次总是斜着小眼撇着嘴威胁我说,你不让我吃,我回去告咱妈,我只能违心地让他吃。不过到最后总是以他哭着回家收场,不知不觉就会说出整个缘由,东窗事发,少不了挨一顿骂的自然是我。
晚自习对于我们农村孩子来说,也稀罕得很。煤油灯是用墨水瓶制成的,用线绳搓成细细的捻儿,不能太紧,不然光圈儿小,不亮;太松也不行,上不了油不说,我们也浪费不起。后来我们会找些燃后剩下的碎蜡,融化,放在翻过身的罐头盖上,把粉笔削得尖尖的,竖起来,当然事先要烧红粉笔,让蜡液浸入,如此才可以点燃。那时蚊子特多,我们就用黄篙来熏,一屋子烟雾缭绕,蚊子倒是没了,人也快晕了。
五六月间,山上的蝎子开始多了起来,因可入中药,于我们则可捉来卖钱。蝎子多居于石下,以巨石或又薄又大的石板下面最多,我们最喜欢那种看上去又黑又大的,称之“大黑紫”,特压秤。记得最多的一次在一块石头下面会有十多个呢,我们常会开玩笑地说,它们是正在开会吧。有时也会看到刚生产后的母蝎,身上还有着许多白色的小蝎呢,我们把小蝎轻轻拂下,小心的把石头按原样盖好,说不定下次来时它们又长大了呢。它们这么小离开母亲,生活自会艰辛不少吧。
我们常会在上午早早出发,一两点钟回来,下午自是不那么热,时间也短了不少。有时候为了节约来回的时间,我们会带上干粮中午不回家,路过田边地头时常会有硕大的玉米叶子划在身上,火辣辣地疼,所以尽管天热,我们还是长衣长裤地出发。到了下午三四点时分,太阳已西斜,人也累了,直起腰来,找一块平滑的石头坐下,山风阵阵吹来,直吹得人想躺下睡它一觉。我们用着早已准备好的袋子,多是洗衣粉或菊花晶之类的,一个个细数,从大到小,从数量便可算出大约的收入,看着袋子中黑压压的一层,也有不小的乐趣呢?数完了,疲惫也去了大半。
我们带回去会先放到一个大瓶子里,丢进几条蚯蚓,还会放点潮湿的泥土,所谓的仿生态吧。伙伴们常敢用手掐住尾部,我却始终不敢,只有羡慕。有时被蜇一下,要疼好几天呢,我的一个邻居会定(象念咒语之类的以减轻疼痛),可能是一种心理暗示吧,不过在记忆中好象次次有用,我至今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多数的时候我们会用橡皮筋将手紧紧扎住,不让毒性扩散,飞快的跑回家,在父母的责怪和关爱声中,浸在用醋和白糖调成的汁液里,最好的方法是——尽快入睡。
有一段时间,我家养了一头牛,我也有了和同伴一起去割草的经历。一日,在石拱桥下,找了一个水草茂盛的地方,草齐膝高而又少见的嫩,我们自是开心的不得了。挥起镰刀,忙啊忙的,割一把手拿不住了,就随手放在脚边,过一阵儿直起腰来看,一堆堆的散落在平地上,蛮有成就感。等近中午的时候开始一堆堆的收拾,梢朝里,根朝外,这样可以多装不少呢。等到装完了,才发现太重了,竟然无法扛回,我只好在桥下闷闷地呆着,等着同伴去桥上找人帮忙。
带给我们许多乐趣的还有指甲草,说是草,其实是花,一到六七月间,在院前,墙头,处处自在的开,多为淡淡的浅紫色,后来不知何时又看到了白色,不过那已是许久以后的事了。余下来的就是包指甲了,先用一个破瓦片儿,放上成百朵早已选好摘下的花瓣儿,加少许明矾,捣碎,厚厚的敷在指甲上,用大大的扁豆叶包住,再用白色的棉线一圈圈儿扎紧,一早醒来,指甲已变成耀目的橙红。最为让人称奇的是晚夏初秋时分,看别人手指头尖儿还红艳艳的,羡慕得紧!
当明黄的九月菊大捧大捧的盛放的时候,已差不多到了八月十五中秋时分。夏日将尽,风吹来,已有了些微的萧瑟秋意,我也该返校了。夏日,只成了一种阳光下若隐若现的记忆,可是,我清楚的知道,那些曾经的时光却再也回不去了。
聽说,我們是怀旧又叛逆的一代,于我呢?那些匍伏在水波上凸显的细节,那些往事,那些半透明的年少时光,有否一个年代明晰的印记,我不清楚。或许,更多的,只是独属我一个人的私人记忆。
生活在继续,岁月生生不息,我只能对自己说,要让精神和身体一样健康,象索尔.贝娄,孤独的时候,回忆一下过去,明天,我会一样的生活,自信而努力。
风继续吹。我也只是,在这个午后,夏还未至的午后,微笑着对往事挥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