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爻村之恋

夹在城市中心的三爻村

三爻村之恋

一、杜敢

杜敢把出租车拐过都市之门,他打算从唐延路左转上绕城高速,再从长安路下高速回到东三爻村的租住屋,他知道过路费只要五块钱,但是能节省至少半个小时的时间,何况现在是下班高峰期。

前面的公交车站挤着一片黑压压的下班的人群,几乎站到了马路中间。杜敢向左打方向,准备从最左边的快车道绕过去,没想到一群打车的人并不想放过他,直奔他的车围了过来。杜敢低头一看,“操!”忘了按下空车灯。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杜敢只好把车停下。

一个高高大大的小伙子奋力挤了过来,两只胳膊左右开弓,把那些已经围上来的人推搡到两边,拉开车门就一屁股坐在了副驾驶位上。小伙子大口喘着粗气,显然跑了很远的一段路过来,说不出来话。

杜敢还来不及把“我要交车了”的话说出口,小伙子却打着手势要他快走。杜敢没好气地启动出租车,“但愿这家伙也到三爻村。”

出租车驶出了两公里,小伙子终于缓过气来,对杜敢说:“哥们,机场!”

“什么?”杜敢一个急刹车,把出租车停在路中间,“下去!”

小伙子急了,“我加二百。”

“加多少都不去。我交车了。”

“三百。”

杜敢无动于衷。拿眼斜了一下小伙子。“三千都不行。”

“哥们,求你了,我女朋友要跟老外飞走了。我得把她追回来。”

“我女朋友被人欺负了,我还急着赶回去报仇呢。”

杜敢说得没错。就在半个小时前,他接到老黑的电话,说他的女朋友洁儿被人欺负了。老黑在电话里告诉他,洁儿在菜市场买菜,与一个卖菜的女人起了争执,那女人非要说洁儿拿了她的青菜没给钱,洁儿说我明明给你了两块钱,你顺手塞进了裤子口袋,就去给别人称黄瓜去了,怎么要赖我没给钱?那女人不依不饶地说,我装口袋了,有本事你来搜啊,年轻轻的小姑娘,尽想占人便宜,切!洁儿气得满脸通红,说不出话来,眼泪扑嗒嗒地往往下掉,站在围观的人群中像个无助的孩子手足无措。那女人恶狠狠地一把夺过洁儿手中的青菜,气势势凶凶地说,没钱,就别吃菜啊,还想偷……听到偷字,洁儿受到了奇耻大辱,一双含泪的眼睛怒视着那女人,提高了声音说,谁偷你菜了?你不要在这血口喷人。那女人把声音提得更高嚷道,我就说你偷了,怎么着吧?年轻轻的小姑娘不学好,一看就不是啥正经货色。洁儿气得放声大哭起来,把手里买好的一袋子菜扔给那女人,说菜我不要了,都还给你。转身钻出人群要回家去。一只大手扯住了洁儿的胳膊,正是老黑。老黑刚好从工地回来取电钻,路过菜市场时看到了这一幕。老黑把洁儿拉到那女人面前,从她手里夺回洁儿买好的菜,让洁儿拿好,然后一把掀翻了那女人的菜摊子,接着一耳光打在她的左脸上,用不容置疑的命令口气说,把你口袋里的两块钱给我掏出来。那女人愣了一下神,抬眼见是一个又黑又高的男人挡在面前,虽有了些胆怯,但还是想挣回些脸面,摸过一把菜刀就砍,老黑转身一挡扭住了那女人拿刀的手,把她摔倒在地。那女人痛得龇牙咧嘴,乖乖地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了两块钱。老黑踢了那女人一脚说,以后狗眼睁大点,少她妈仗势欺人。老黑在电话里最后说,你小子快点回来吧,小洁哭得稀里哗啦的,根本劝不住。那时候杜敢正拉着客人在高新区的高楼大厦间穿梭,听明白了原委,气得直发抖,大声喊道,好,我马上就回去,王八蛋!一边挂了电话一边猛踩了脚油门。

“哥们,我可没和你开玩笑。”小伙子转过头逼视着杜敢,“他妈的,弓迪蒙那臭婊子到机场了才给我打电话,说如果我在她上飞机前能赶到机场,她就跟我回来,如果赶不到,她就跟史帝文飞美国了……”

“哥们,我也没开玩笑。”杜敢显然对这个他以为编造的故事不感兴趣。“我的洁儿被人骂是小偷,还差点被刀劈。”

“哥们,算我求你,我要是追不回来弓迪蒙,我他妈也活不成了。”小伙子说得大义凛然。

这回轮到杜敢转过头去逼视小伙子了,他带着鄙夷的口气说:“你他妈这条小命也太不值钱了。”

后面堵了一长串的汽车,不耐烦地打着喇叭。杜敢已经没办法掉头了,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操!走吧。”启去出租车飞了出去。

上绕城高速的路已经堵得水泄不通了,只能顺车流从高新路往北,杜敢希望从南二环经西二环突围出去,上了机场高速就不怕了。“几点的飞机?”他问。

“七点半。”

杜敢看了下驾驶台的时间,现在五点半。如果不堵车,应该能帮他把那什么蒙带回来。杜敢掏出手机给老黑打电话:“洁儿没事吧?帮我照看着点。我拉了个快没命的家伙,他必须在七点半赶到飞机场。我得救人一命不是?”

小伙子感激地拍了拍杜敢的胳膊:“哥们,谢了。我叫郑希高,西北大毕业的。你哪校?”

杜敢说:“我叫杜敢。政法的。”

“那还跑这玩艺儿?”郑希高用手拍了拍驾驶台。

“陆步轩还卖猪肉呢。哈哈哈。”杜敢是去年夏天毕业的,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就应聘到一家出租车公司当了司机,一天拼死拼活地跑,把钱交给公司后,剩下的钱只够他和洁儿交房租和吃饭。

电话铃响了,是洁儿打来的。“你挣钱重要,还是我重要?”带着怒气,带着哭腔,洁儿的声音还是那么温柔好听。

“当然是你重要。”杜敢一手扶着方向盘,一手握着电话,“你放心,我保证在九点前赶到家,给你过生日。乖。”

杜敢挂了电话,唉了口气,“唉,今天是洁儿的生日,说好了我早点回家,她给我做菜吃。这丫头,从来没做过饭,也没买过菜,这不,下午去菜市场买菜就被那卖菜的娘们欺负。”杜敢把事情经过给郑希高又重复了一遍,但郑希高一心扑在咸阳国际机场上,并没有心思听。

没心思听也没办法,眼下必须要解决的问题是,如何从堵成停车场一样的高新路上拐出去。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乌云密布,很快就有雨下来,大雨。前面一长串的红色尾灯,喇叭声此起彼伏。

“哥们,能不能抄近路绕过去?”郑希高开始焦急了。

杜敢并不回答他。一手扶着方向盘,一手给郑希高递过一根烟来,“哎,那什么蒙对你真的有那么重要?--能绕我早绕了。”

郑希高把烟挡了回去,“我不抽烟。”他沉默了好一会,似乎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想好把他的故事讲给杜敢听。

“我和她是在研二认识的,她是北京人,家里特有钱。我们好上后,就准备毕业后一起搞一个楼市终端智能监测系统,做成功后,能让政府决策部门和开发商准确掌握市场行情,及时预测项目开发的风险。相当于房地产市场的天气预报,准确度相当高,时间误差三个月,资金误差到百万元……”

“说重点。”杜敢对这个什么监测系统并不感兴趣。

“但搞这个系统,必须要引进美国的一项先进技术,于是我们就跟他妈的那个美国佬史帝文接上了头,我们经过两年的研究,刚有了点眉目,迪蒙却变心了。美国佬提出,核心资料必须由他掌握,如果我要把这套系统推向市场,就必须向他支付百分之六十的版权费,否则,我可以用迪蒙交换。”

“那你就用迪蒙交换不就行了,她已经和那美国佬串通好了。”杜敢说。

“不是那么简单的事。”郑希高有些垂头桑气,“你不知道搞科研要用大笔的资金啊?这两年,我花了她家少说也有五百万。我拿什么还?”

“我明白了,你追回她,就不用还钱了。”出租车仍旧堵在高新路上,没有丝毫挪动的可能。天空下起了大雨。时间已经过了六点。“追回迪蒙,你两年的心血白费,但不用还那五百万。追不回迪蒙,你拥有那什么系统的版权,哎,这个版权能值多少钱?”

“不好说,如果市场认可了,少说也要值个两千万吧,如果不认可,就一文不值。”

“两千万和你的迪蒙,你觉得得哪个重要?”

郑希高语塞了,他也不知道哪个更重要。无论选择哪个都是有风险的,但是相比较起来,他觉得选择迪蒙的风险要更大一些。虽然这个女人曾经让他把命搭上他都不会眨眼,但是现在他似乎明白了风险远远大于他的预期。

前面是红灯,到了南二环十字,整整用了一个小时,才完成了高新路的突围。还剩一个小时,要赶到咸阳机场,除非出租车长出翅膀来飞。

等红灯的时间是漫长的,这个十字路口竟然设置了禁左,那就意味着左转上西二环去机场将要花费更多的时间。杜敢已经不抱上机场的希望了,他对郑希高说:“还要去机场吗?”郑希高看了看时间,正在逼近七点。他的弓迪蒙并没有再打电话催促他,他明白,不催,其实更能说明她对他的敷衍。

郑希高犹豫不决了,如果他坚持要去机场,他显然连迪蒙乘坐的飞机的影子都看不到,他只不过是想证明给迪蒙看,他用了两个小时追她了,可是迪蒙并不能看见。“我到了机场,可惜你已经走了。”有什么意义呢?迪蒙已经下定了决心要跟美国佬走,即使追上她,能挽回她的心吗?如果她有心留下来,也不会等到了机场才给了打电话,而且只有两个小时的时间。“臭婊子!”郑希高狠狠地骂了一句。

杜敢看出了郑希高的犹豫,把车驶上了右转道。“哥们,别追了。去我那儿,喝一杯,什么事都没有了。”

郑希高没有吭声,他知道无从选择了。追,是对自己两年来的几乎付出生命的爱情的交待。不追,是一次理智战胜情感的自我解脱。前者的意义何在?后者的意义又何在?向左,追。向右,不追。在这个两难的十字路口,他需要在十秒钟内做出抉择,向左还是向右?那一边的意义更大?

绿灯亮起了,其实杜敢已经为郑希高做好了选择,右转,上了南二环,向长安路的方向驶去。

郑希高没有提出异议,他好像累了,头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南二环的车流量虽然也很大,但还算一路畅通。杜敢拨通了老黑的电话。“黑哥,让洁儿别做菜了,你带她去小杨烤肉订个座,我马上就到。我这还带了个朋友。”

郑希高依然靠在椅背上,什么话也没说,任由杜敢载着他,疾驶在南二环的高架桥上。

从长安路一直向南,经过小寨,经过电视塔,经过南三环,就到了三爻村。近年来,随着西安市大规模拆迁改造城中村,只剩下三环外这个离西安城区最近而且交通也最便捷的城中村了,它处在西安的中轴线上,除了有地铁二号线,还有不少于五条公交线路直达城中心的钟楼。因此,这里汇集了大批的高校毕业生和外来务工人员临时租住在这里,据说临时租住人口远远超过了当地村民十倍以上。

杜敢把载着郑希高赶到三爻村时,还不到九点。往村里去的小巷道挤满了来来往往的人,嘈杂声伴着雨声格外刺耳。杜敢把车停在村口,带着郑希高进村右拐了两个巷道,就到了小杨烤肉,这是村里最火的一家烤肉店,他和老黑经常在这里喝酒。

在里面靠窗的位置,坐着老黑,没有洁儿。

杜敢走过去,问老黑:“洁儿呢?”

“她在收拾东西,说是准备明天回广西。”

杜敢撒腿就往租住屋跑。

洁儿的爸爸在老家广西早就给她安置好了工作。起初,为了杜敢,她留在了西安,留在了杜敢身边,而且意志是那样坚定。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开始动摇了。她时常站在低矮潮湿的租住屋里窄小的窗前,凝望着隔着一条南三环的曲江新区发呆,那里的高档住宅鳞次栉比,楼下是铺满鲜花和绿草的马路,仿古的街灯显得高雅而又宁静,楼前是美丽的南湖,碧波荡漾,桃红柳绿,那才是人住的地方。

“爱情算什么?能换来一平米吗?”

以前,杜敢还会指着前面的高楼,信誓旦旦地对她说:“相信我,总有一天我要让你住上那样的楼房。”后来,他慢慢地不说这话了。洁儿相信杜敢会买得起一间那样的房子,但那一定是在他开着出租车绕地球跑两圈之后了。她不想等了,只要回到广西老家,几乎不用等,就能住上这样的房子。爱情,不是房子。

杜敢气喘吁吁地撞开房门,把惊魂未定的洁儿吓了一大跳,洁儿没有回头,自顾自地整理衣物。杜敢冲上去一把抱住洁儿:“洁儿,你真的要走了吗?”

洁儿推开他的手,“留下能干什么?为了两块钱,我被人当成小偷。”杜敢无言以对,悻悻地说:“要不,我们重新租个公寓楼。”

“要租,你自己住吧,我要走了。”洁儿语气轻柔,但是很坚定。

杜敢知道他留不住洁儿,说什么也没用了。是追随洁儿去广西还是留在西安?现在是轮到他选择的时候了。

二、郑希高

“像个孙子一样,我坚持了四年,容易吗?”

郑希高坐在三爻村小杨烤肉店最里面靠窗的位置一口气干掉了三瓶啤酒,“谁他妈说的酒能消愁?我看是越喝越愁!”打开第四瓶啤酒的时候,郑希高再也控制不住了,一滴眼泪顺着脸颊淌了下来。

老黑坐在他对面,站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兄弟,爷们点吧,世上女人多的是,把眼泪擦了!”老黑面黑眼大,身形强壮,像极了古代小说里的英雄好汉,他一出手,就有两肋插刀的架势。老黑说,他家住在陕北与内蒙古交界的毛乌素沙漠边缘,因为穷,日子过不下去,婆姨撇下两个娃娃跟人走了。“走就走呗,俺眼都不眨一下。”老黑拉扯着两个娃到了西安,一边打工,一边供娃念书。“好歹咱也是条汉子,没了婆姨,照样能把娃娃养大。那个孬种男人,拐了俺的婆姨到了广州,又他妈混不下去,就把俺婆姨扔了。她打电话给我,说没钱吃饭,要回来。我操!当我是收破烂的啊,钱我给你,要回来,没门!”老黑干了半斤白酒,舌头都没打弯。“女人,心不在你身上了,你留不住的。让她走吧。咱是爷们,就要有这股硬气!来,干了!”

但是郑希高硬气不起来。他的家在陇西北的祁连山下,也穷。父母勒紧裤带在漫天黄土中像牛一样地耕作了大半辈子,把他送进大学,读到了软件工程的研究生,如今已经积劳成疾,只能靠失学的妹妹支撑着这个风雨飘摇的家。原本他只想顺利地完成学业,谋一份好职业,尽早改变父母和妹妹的生活现状。可在读研二时,郑希高遇到了弓迪蒙,在弓迪蒙的再三说服下,俩人合伙,雄心勃勃地开发“楼市终端智能监测系统”,弓迪蒙殷实的家庭背景给郑希高提供了良好的经济基础,郑希高投入全部心血,一心扑在“系统”的研究上,倒也进展得十分顺利。起初,郑希高对这个热情奔放的北京姑娘只是心存感激,改变父母和妹妹的生活现状的强烈责任感压在他的肩头,使他不敢多想。直到两年后弓迪蒙主动向他表白了,他才霍然敞开心扉。这是26岁的郑希高第一次品尝到爱情的滋味,如同蓄积已久的洪水,一旦开闸,就势不可挡。他深深地迷恋着她,在爱情力量的驱使下,他的研究成果已见雏形,眼看着“系统”就要进入调试阶段了,他的墙脚却被那美国佬给挖倒了。郑希高突然失去了奔涌的动力,无法预知的未来像一张巨大的网罩在他的头上,他迷失了方向,不知道从何处突围出去。当他意识到弓迪蒙的离开,将给他背上五百万元的外债时,他不禁吓了一大跳。虽然“系统”的前景看好,但毕竟还有一定的风险因素,万一失败了,他的命运,就要和父母妹妹一起,永远定格在祁连山下的风沙中了。

他恨弓迪蒙,恨透了这个把他带入万劫不复的深渊的女人,“追不回弓迪蒙,我也活不成了”,绝不是一句随便说出来的话。

第四瓶啤酒见底,郑希高崩溃了。他一抡胳膊,把空酒瓶扫到了地上,玻璃瓶碎裂的巨大声响震惊了所有人,闹哄哄的大堂瞬间安静下来,目光齐刷刷地投过来。老黑对闻声走过来的店老板摆了摆手说:“没事,我兄弟,醉了。”

郑希高真的醉了,他趴在桌子上,失声痛哭起来。

就在这个时候,郑希高的手机铃声响了起来。郑希高伸出一只手去的,抓过手机来,只看了一眼,就像触发了弹簧一般,从凳子上蹦了起来。手机被他扔在了地上,仍在顽固地打着旋转响着铃声。郑希高把手机捡起来,止住哭,用一双茫然的眼睛望向老黑,“是弓迪蒙。”

老黑停下手中的酒杯,有点懵。“这会儿,难道她在太平洋给你打电话?接吧。”

郑希高按下接听键,弓迪蒙的声音带着哭腔传了过来——

“那王八蛋给我弄的是假签证……”

郑希高瞬间一愣,马上反应过来,大声喊道:“迪蒙,你别动,我马上去接你回来!”他抓起外套,就要冲出小杨烤肉店。

老黑一把按住了他,“孬种!”

“我他妈就是孬种,没有弓迪蒙,我连孬种都不是!”郑希高声音很大,挥着拳头冲老黑喊。

“杜敢,让杜敢送你去吧。”老黑无奈,一仰脖子,把瓶子里的酒全灌进了肚子里。

夏季午夜时分的三爻村,每个角落都充斥着骚动不安的气息,密集排布在巷道两旁的饭馆、商店、理发店争相播放着大音量的嘈杂的音乐,裤头、太阳镜、拖鞋、碟片等地摊货占据了狭窄的街道,来来往往的人依然很多,都只能小心翼翼地踮起脚尖寻找可以踩上去的地方。空气里弥漫着燥热腥咸被烟熏过的味道,真让人喘不过气来。

老黑带着郑希高穿过两条巷道,在凝滞的路灯光下,辨认着杜敢租住的民房的院门。找了好一会,才打开了一扇大门上开的小门,他们摸着逼仄的楼梯上到顶层,推开了杜敢和洁儿租住的小屋。

屋子不到十平米,推开门,一股潮热发霉的空气混杂着饭菜的味道扑面而来,微弱的白炽灯光下,一张大床占据着屋里的大部分面积,地上杂乱地堆放着行李箱、衣服和书,——显然那是洁儿还没有整理好的行李。

杜敢跪在洁儿的床前!洁儿脸朝里侧躺在床上。

老黑和郑希高瞬间愣住了,进退两难。

“唉,又是一个孬种!”还是老黑先回过神来,他抢步上前,像拎小鸡一样,抓住杜敢的一只胳膊,把他拎了起来,又重重地一拳打在他的肩上。杜敢一个趔趄,跌坐在沙发上,双手抱头,不知所措。

郑希高也回过神来了,急不可待地过去拽起杜敢。“哥们,快送我去机场!”

“现在?什么情况?”杜敢抬起头,不明所以,大睁着眼睛,他也愣住了。

“弓迪蒙,她没走的了,还在咸阳机场。”郑希高语无伦次,焦急地说。

“那……”杜敢偷眼斜瞄了一下躺在床上的洁儿的背影,有些犹豫。

“你去吧。”洁儿翻身坐了起来。

杜敢和郑希高飞快地下楼,启动出租车,右拐,穿过南三环,上了长安路立交桥,从绕城高速一路向西,直奔咸阳国际机场。

午夜下的西安绕城高速公路,远离着城市的喧嚣与繁华,在灰雾蒙蒙深邃的天宇下,以一排伸向远方的明亮的路灯勾勒出这座城市的轮廓。郑希高把他连日来所有的怨恨、失落、茫然和接到弓迪蒙电话后的狂喜心情,以及对未来生活的无限憧憬,用含混不清的醉话伴以夸张的手势,悉数向杜敢倾倒了一番后,沉沉地歪倒在副驾驶座上睡着了。

杜敢知道,弓迪蒙的回头,对郑希高来说,意味着抓住了救命的稻草,抑或是拨去了压在头顶的千斤巨石,那种释然,那种轻松,让这个死挺了三个多月的小伙子一下子摊倒了。他睡着了,但睡得并不深沉,毕竟前方的道路,还有太多的未知。虽然机场高速是一条直线,路上车少,但杜敢丝毫不敢马虎,他把车速控制在100码以内,这样到机场至少还要40分钟,杜敢打算用这个时间认真思考一下他和洁儿的事。

是到了该认真思考一下的时候了。杜敢来自美丽的汉江边上,这条长江最大的支流在流经秦巴腹地时,经过千百年的浸润,把这块小小的盆地滋养成了负有盛名的西北小江南。杜敢从小伴水而生,因而他的内心也有着水一般的柔情。当他翻越巍巍秦岭来到西安上大学,第一次遇见南方姑娘洁儿的时候,就对这个柔情似水的女子心生了爱慕之情。两颗同样有着水一般柔情的心灵,在大学校园的理想国里,尽情挥洒着青春年少的激情,四年大学时间转眼而逝,青春的节奏在他们跨出大学校门的那一刻戛然而止,一墙之隔的社会却完全是另一番模样,都市生存的压力,使人潮人海中异常激烈的竞争无时无刻不在上演着冷漠的世相大戏。每年都有数以万计的大学毕业生涌入社会,工作难找,杜敢经过几次碰壁之后,如水的柔情终于败在了现实生活对柴米油盐的需求之下,他不得不忘记自己政法大学高材生的身份,当了一名出租车司机。洁儿是爱他的,可是象牙塔里的风花雪月,哪经受得了现实生活的风吹浪打?毕业一年了,杜敢已经不记得和洁儿吵过多少次架了,而每次吵架的起因,都是洁儿无法忍受蜗居在三爻村的民房里如同关在笼子里的鸟儿一般的拮据生活。“我凭啥要跟你受这份罪?”这是洁儿说的最多的话,而每次吵架的结果,都是洁儿怒气冲冲地要回广西去,而结果的结果,都是洁儿在杜敢“死了也要爱”的誓言中留了下来。可是这一次,杜敢的眼泪并没有起到作用,洁儿下定了决心要离开。他想到了最后一招,跪下向她求婚……

“唉——”杜敢长叹一声,把车窗打开了一条缝,闷热的空气顿时灌了进来,杜敢却一个激灵,瞬间清醒了很多。他似乎有些懊悔。

“我拿什么给洁儿幸福的生活?光有爱,能行吗?也许放她走,才是最好的归宿。”

杜敢关上车窗,加大油门,把车速度提高到120码。出租车在空旷的机场高速上飞驰,不一会,候机大楼就隐约可见了,杜敢推醒了郑希高。

郑希高揉了揉眼睛,两眼放光地在候机大楼前的广场上搜索着。近了,还真的出现了那个令郑希高尖叫的身影,她正黯然失色地坐在一个行李箱上。

车没停稳,郑希高就跳下了车。“迪蒙!迪蒙——”他一边喊着,一边扑了过去。迪蒙站起来,并没有像杜敢想像的那样张开双臂应上他,然后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她只是稍稍向前挪动了半步,算作是对郑希高的回应。

郑希高抱着弓迪蒙,而弓迪蒙却像木桩一样站在原地,毫无反应。郑希高似乎感到了尴尬,不情愿地松开了手,轻轻地说了句:“我们回去吧。”

他拉着她的手,慢慢地回到出租车上。杜敢坐在车上,透过车窗看着他们,心里有一股无名的酸楚翻腾起来。

杜敢帮他们放好行李,调转车头,向西安方向驶去。郑希高和弓迪蒙坐在后座,他依然握着她的手,她斜靠在他的肩上,两个人却深深地沉默着。

杜敢打开车载电台,一首伤感的歌曲传了出来——

那一天遇见你的美

牢牢占据我的心扉

从此在我心中你最珍贵

爱的幸福身边包围

当我在幸福中陶醉

你却将承诺都违背

留下我一个人雨打风吹

一颗真心渐渐破碎……

时间已过午夜。空旷寂静的夜空下,绕城高速上的路灯像困顿人的眼,努力地睁开着,守望在城市的边缘。

出租车从长安立交下了高速,驶进三爻村。三爻村像一只满足了欲望的母猫,伏在大西安的脚下安静地睡着了。街道上人少了,遍地垃圾。

小杨烤肉店还没有打烊,一群光着上身的男人在肆无忌惮地划拳饮酒。杜敢这时才想起来还没有吃晚饭,肚子正叽里咕噜地叫着。杜敢把车停在烤肉店外,回头望了一眼郑希高,“让她跟洁儿挤一挤,你再陪我喝一杯。”

行李收拾好了,屋子里的空间就变大了。洁儿像圣洁的仙女,着一袭白色长裙,正安静地坐在桔黄色的沙发上看书。

郑希高把弓迪蒙交给洁儿,转身就要和杜敢下楼。杜敢却站在原地没动,犹豫了很久,他才缓缓转过身来,向着洁儿认真地说:“天亮后,我就送你走。”

洁儿惊愕地抬起头,望着杜敢,两滴大大的眼泪夺眶而出。

郑希高拉了一把愣住的杜敢,两人向楼下走去。

“天亮后,我也走。”下了两步台阶,郑希高分明听见一个声音在身后这样说到。他一个趔趄,就从楼梯上摔了下去。

老黑仍然坐在小杨烤肉店最里边靠窗的位置,面前是一堆歪七扭八的啤酒瓶。他没有让杜敢和郑希高知道的心思是:天亮后,就给婆姨打电话,让她回来……

三个男人沉默着,赌气似的,把一瓶又一瓶的啤酒往肚子里灌。他们一起在等待着太阳从曲江新区的高档住宅的缝隙间爬起来。

三、洁蒙

太阳从曲江新区的高档住宅的缝隙间爬起来,把阳光照射在高耸入云的电视塔上,也照射在三爻村低矮的民房上的时候,洁儿和弓迪蒙正坐在飞驶的动车上,穿越秦岭山脉。这是刚刚建成通车的西成客运专线,由西安北客站出发,穿越秦巴山脉,到达天府之国的成都,将难于上青天的蜀道变成了穿山越岭的坦途。

宽敞明亮的车厢内,一排排崭新的航空式可调座椅,在空调送出的微微凉风里,散发着淡淡的工业材料的新鲜味道。乘客们安静地坐在舒适的座椅上,有的看书读报,有的低声交谈。年轻漂亮的乘务员身着空姐制服,姿态端庄,迈着轻盈的脚步,在车厢里来回走动,热情礼貌地为乘客服务。广播里播放着舒缓的音乐,给这个快速移动的空间更增添了一份安宁与祥和的气氛。

望着窗外呼啸而过的隧道和高架桥,两个女孩不停地惊呼着,兴奋得忘记了昨夜没有睡觉的疲惫。——昨夜,两个女孩一见如故,聊到了天亮。天亮后,洁儿拖着行李准备出门,她不想让杜敢去送她。“我怕我在站台上一回头,就再也没有勇气跨上车了。”

弓迪蒙突然从床上一跃而起。“你等等我。我跟你一起走,去桂林。”

洁儿停下来,帮弓迪蒙三两下收拾好了行李,一起出门。下了两步楼梯,洁儿又返回身来,从随身小包里掏出一个小本子,飞快地在上面写了一行字,撕下来放在茶几上,才急匆匆地和弓迪蒙下楼走了。她俩边走边关了手机。

出村口走不了多远就进了三爻村地铁站,虽然时间才六点刚过,站台上已经密密麻麻地挤了一堆赶着上班的人,焦急地等待着从韦曲南站开过来的首班车进城。洁儿和弓迪蒙一人拖一个硕大的行车箱,总算在首班车开过来时,贴着车门挤了进去。

到了西安北客站,售票大厅的大屏幕上正在播放西成高铁通车仪式的画面:一排领导笑容满面地剪彩,气球和鸽子在车站上空飞起,一列和谐号动车穿云破雾而出……画面淡出,一只大熊猫憨态可掬地向世人招手,贾平凹先生题写的“佛坪等你来”横空出世。

她们买了去佛坪的车票。

当太阳越过街道对面的屋顶斜射进来的时候,三个男人才从小杨烤肉店的凳子上醒过来。他们从一堆啤酒瓶中站起身,头晕脑涨地朝门外走去。杜敢每天必须上缴的营运款,郑希高面临的五百万元债务,老黑两个娃娃马上要交的借读费……像一条鞭子在他们身后赶着,容不得他们在太阳升起后不站起身来。

杜敢和郑希高推开租住屋虚掩着的门,屋内没有她俩,也没有她俩的行李。刹那间,绝望像一把大锤,同时重重地砸在他俩本来就晕乎乎的头顶上。杜敢跌坐在沙发上,郑希高则扶着门框,他们的眼前,此时漆黑一片。

半晌,杜敢发现了茶几上的纸条,他抓起它,看清了那是洁儿写的字——

“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

动车进入天花山隧道后,乘务员开始用标准的汉英双语提醒乘客:“下一站将到达中国大熊猫的故乡——佛坪……”头顶的电视屏幕上,开始播放佛坪宣传片:青山环绕的佛坪县城,如一朵静若处子的莲花盛开在“接天莲叶无穷碧”之中;山间缭绕的云雾轻拂着矗立在东山头上的大佛和山顶的长廊、观景亭;一座座拔地而起的高楼环抱着一个极具动感的现代化体育场,向世人昭示着这是一个充满活力而又完全融入外界的世外桃源;大熊猫、金丝猴、朱鹮和羚牛“秦岭四宝”尽展风姿,为佛坪打出了一张享誉世界的名片;大坪峪、熊猫谷、花花世界、创意农业园、水景拦河坝、高铁车站、人与自然博物馆吸引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游客;古色古香的老街阁楼以及阁楼下农家小院里烹调出来的佛坪美食让金发碧眼的外宾连竖大拇指……

动车缓缓停靠在佛坪。这是西成客专在秦岭南坡设置的第一座客运车站,位于县城以南两公里处的椒溪河上。站房依附椒溪河大桥而建,采用人字形斜屋顶,如同一只展翅欲飞的雄鹰。

洁儿和弓迪蒙下了车,第一感觉是,盛夏的佛坪,竟比空调车厢还要凉爽。站在站前广场上放眼望去,天空是纯净到一尘不染的湛蓝,透明而又深远,映得山更青,水更绿。穿城而过的椒溪河两岸,分布着错落有致的房屋和花草树木,把倒影投射到清冽的河水中,构成了一幅绝妙的山水画。

这里,曾经是远离诗歌的地方。历史上除了唐朝诗人岺参途经佛坪时写下了“峰攒望天下,亭午见日初;夜宿月近人,朝行云满车。”的绝句,在浩瀚的诗海中,再难觅见佛坪的影子。这里,如今是处处浸染着诗意的地方。无须说花花世界、创意农业园、景观水坝的自然与生态之美,单就一条浓缩的仿古老街,就能让人恍若走进了某个朝代的盛世繁华。走在青石小街上,禁不住豪情满怀,诗赋在一闪念间就要喷涌而出了。倘是手里有一枝笔,定要在那阁楼下的照壁上挥洒一番了。你看那历经苍桑的照壁上,早已经镌刻进前朝诗人的豪情,等了你千年。

佛坪老街,两边是古色古香的阁楼,多为土木结构,雕花镂空都格外讲究,青瓦白墙,飞檐斗拱,显出古朴雅致之美。往往楼上是旅馆,楼下是别具特色的风味小吃店,小吃店临街的店面放几张古朴的桌椅,供游客就餐歇脚之用,后院则是热气腾腾的锅灶,或蒸着米皮,熬着菜豆腐,或煮着腊肉,焖着土鸡,饭菜的香味混合着木柴燃烧的烟火味,弥漫在街道上,格外诱人,好似要把游客从诗意盎然中拽回到活色生香的烟火人间。

洁儿和弓迪蒙进了一家饭馆吃早餐。店老板是位胖胖的性格开朗的中年汉子,一边在店里店外忙活着,一边操着佛坪口音的普通话招揽客人。“两位美女,里面请坐噻。想吃点啥子?有热米皮、菜豆腐……两位美女是打西安来的吧?一看凑(就)是城里人。”

她俩各要了一份热米皮菜豆腐。洁儿以前没有吃过菜豆腐,后来是因为杜敢爱吃,就陪他吃,慢慢习惯了。弓迪蒙是第一次吃,吃了一口,就皱起眉头,喊叫没味不好吃。洁儿赶紧教她,要就着芫荽辣子酱一起吃。

老板过来坐她们对面,唠着话:“我娃儿(儿子)也在西安,听说在大雁塔那跟前搞啥子挨踢(IT)。大学毕业两年了,不想回来。我喊他回来,早点成个家,把这个饭馆好好经管到起,多安宜。他偏不……”

弓迪蒙讪讪地说:“在西安打拼也挺好,年轻人,就要在外面创……大叔,去熊猫谷在哪坐车?”

“你们要去熊猫谷啊?”老板来了兴致,声音也提高了。“熊猫谷,好耍得很,你们去了就晓得了……哎!小青——”老板冲门外街道上一位举着小红旗,带领一队游客走过的姑娘喊道。“来,来,这有两位西安的客人要去熊猫谷。”

叫小青的姑娘蹦跳着跑进来,银铃般的嗓音响起:“于大叔,生意还好吧?”

“好个啥子哟,现在是淡季,没的人来。……哎,小青啊,小浩每天都给你打电话吧?你劝劝他,让他回来,你们早点把亲一成,就好好经管这个饭馆,我也该享福啰。哈哈哈……”

“大叔!八字还没一撇呢。”小青羞红了脸,转过身去。“他不回来,说是要等到年底公司成立了,把我也接到西安去。……两位美女姐姐,你们要去熊猫谷?那跟我走吧,再过半小时,三号旅游专线从桥头广场发车,直接就到熊猫谷了。”小青递给“两位美女姐姐”一张名片。“有啥事,给我打电话。”弓迪蒙接过名片,才知道小青是佛坪旅游服务接待中心的导游。

她俩很快吃完了早餐,跟随小青带领的游客一起参观老街去了。于大叔追出来在门口喊:“晚上要住店了就过来。我这里便宜!”

熊猫谷,位于佛坪县城以北20公里处的大坪峪风景区,景区内建有大熊猫野化培训基地,这里圈养着三名大熊猫,进行野外生存训练。园区内不光有大熊猫,还有金丝猴、红腹锦鸡等珍稀动物。三号旅游专线是一辆干净的中巴车,只用了30分钟就到了熊猫谷。

洁儿和弓迪蒙没有跟随小青的团队走,她们想自己随意看看。

弓迪蒙对人造景观和自然生态并没有多少兴趣,她只想见识一下被人们视作国宝的大熊猫到底长什么样。她跟洁儿介绍说,人类现在开始重视这些珍稀动物的生长和繁殖,是因为过去人类侵害了这些动物的生存权利,把它们逼到了濒临灭绝的境地。现在,是赎罪来了。物以稀为贵,因为珍贵,就显得神秘,大熊猫成了国宝,被人美化得多可爱啊。很多人就想亲眼见识一下熊猫。可是当你真正见到它的时候,就觉得不过如此。你看那脏兮兮的家伙,能有多可爱?若干年后,当它们繁殖得跟野猪一样多的时候,就会跑出来祸害人,那时候大熊猫还是国宝吗?肯定不是。同样的,如果那时候地球上只剩下了十只野猪,那野猪就是国宝。

国宝大熊猫被高高的围墙圈起来,人只能站在围墙外远远地看。国宝并不理会人的挑逗,依然慢悠悠懒散地嚼竹叶、睡觉甚至亲热,一副高冷的样子我行我素。游人觉得无趣,拍几张照片就走人了。相比而言,金丝猴则要亲民得多。山坡上,道路边,成群结队的猴们会主动亲近人,甚至跟人讨东西吃。它们上窜下跳,像一团团金色的火焰四处飞舞,而且很会配合游人的挑逗,做一些博人开心的动作。游人更乐意逗留在猴们活动的区域。

下午,她们乘坐最后一趟高铁离开了佛坪。三个小时后,她们就出现在华灯初上的成都宽窄巷,坐在街边有滋有味地享受地道的四川火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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