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卿,想甚

此时正是午后小憩的时候,我站在莲池边喂鱼,那鱼生在莲池中自带着一股仙气,游起来不慌不忙,见了食物也不争不抢,气定神闲地穿梭在荷叶间。

我定定地看着这天宫,几千年来这里一直是这样不分昼夜、仙气缭绕,仙人和仙娥衣袂翩翩、一身清高,无趣得紧。天宫里的人很少大笑,熟人见面也只是微笑,更别提我这样的冰疙瘩,一年也不见得笑上几次。几千载岁月倏忽过,神仙们活得久了,对世事的关心自然淡漠了,看过太多前世今生仿佛早就忘了当初尘世的故事。

回了宫里,炉里的香快要焚尽了,添了一柱香,看着那青烟在这无风的天宫里一直一直向上飘。在这天上待久了,怕也会忘了时间,只想和这里的青烟云海一起虚无下去。

“一墨,你在这里坐着冒烟么……”新来的记事小娃敲了敲书案,“你这样闲在,不如帮我抄书啊。”

“没空,”我掐指一算,站起身抖了抖衣衫,“我要下凡间一趟。”

“啊,才说了两句你又要走啦,我在这里好生无趣。”那小娃用毛笔敲了敲头,“你去凡间做什么?”

“送信。”

我走出大殿,不禁回头看了一眼。“月老殿”的牌匾悬在宫殿大门的正中央,和世人的想象一样,这是一座月亮下的宫殿,位于南方朱雀第三宫北恒河堤上,有四季常开的桃花和无风也飘扬的丝带,岁月长河,那桃花生生世世开不尽,那姻缘也生生世世理不完。

纵然生活在月老殿,可我才不是月老那什么都不管的潇洒闲人。说来话长,我是月老座下“一墨神君”,真身是一封情书,专管人间爱情信件的传接。这活没什么大意思,说白了就是送送情书,着急了还得代写。凡人姻缘由天定,也在人为,总有人为了个“情”字偏偏想要逆天而行。

写情书多了,纵然妙笔生花,情真意切,也觉得这人间情爱真是无趣。凡尘不过百年,何苦为难自己。

我唤了一朵云彩送我去凡间,一抬手化成了穿着青衫的白面小厮。人间熙熙攘攘,一副太平盛世的模样,我穿过人来人往的主街,往旁边的小巷一转便到了一栋宅子的后门。青砖红墙,院子里的花散出阵阵香气,这里倒是清净。

我轻轻扣了扣门环,门立刻开了,一个小侍女走出来轻轻一福。

“是将军派来取信的人吗?我家夫人等候多时了。”

“交予我便好。”

“回程路途遥远,夫人给您备下了一份盘缠,请务必将信带到将军身边。”

“不必。”

我将信揣进怀里,转身走了。身后微风轻起,吹来了满园的花香。在天上待久了,便爱极了这人间自由坦荡的风。

那信笺薄薄的一封,封面上工工整整写了名字,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里面还夹了桃花瓣。我把手放在信笺之上,那信笺蓦地烫了一下,纸张上的字明明灭灭,大风突起。不祥之兆,这怕是我为她送的最后一封信。

突然想起为她送第一封信的时候,那时的她还是小城的一个姑娘,一头长发在头顶挽一个髻,穿着翩翩的长裙到溪水旁浣衣,起身时裙上的铜铃叮叮咚咚地响。她孤身一人来这小城,忘记了自己从何而来,也忘记了自己所来何事。她住在城里的木匠老人家,照顾老人的起居,后来,还成了老人的儿媳妇。只是老人虽有一双巧手,一生痴迷于木头,一手养大的儿子却不甘于做木匠,年少时从了军,聚少离多。

老人总说,这小姑娘贤良淑德,儿子真是好福气的。她笑了笑不说话,天地广阔,自己本无归处的。只是第一次相逢毫无征兆撞进这世间最冷酷的瞳仁,只是他不愿说一句话用自己从小的手艺给她做了一支木簪,只是他们在一起大多沉默寡言但他总是目光灼热。只是再小不过的事,自己竟然也能失心于他。

他是不善言辞的一芥莽夫,本就聚少离多,在一起时还笨的说不出个甜言蜜语来。只是她从不介意他表达不出的温情,也不介意他回家时眼里来不及褪去的杀机。一见钟情是一辈子的事,漫漫的日子竟也让她生生地熬过去。

后来他在战场上立了功,成了开疆扩土的将军,成了叱咤风云的朝臣,这次又是收复东南的大将。她从未跟在他左右,她只是他背后的一个小娘子。

这一生,他给她写过四封信。

“边关苦寒,卿卿,想甚。”

“战事告捷,卿卿,想甚。”

“今夜月明,卿卿,想甚。”

“若我未归则照顾好自己,卿卿,想甚。”

这第四封信八成写于城破之时,那长相和我相同的小厮拼死厮杀也没能突出重围,这最后一封信终是在路上失去了音讯。

我赶到时那里仿佛经历了一场大战,冷月高悬,他在月下的身影也冷得可怕。

“我来送信。”我把那信从怀中取出,可惜他再也拿不到。

“你是谁,竟能看到我。”他讶了一跳,也是,毕竟以我现在的凡人之身能看到他这一缕孤魂确实吓人。

“我是送信的。”我用手一化那信纸便自然展开,那桃花瓣在空中结了结界一直浮到他的眼前。没想到几十岁的大男人在几千岁的一墨神君面前哭得像个孩子。

“这一世未能顾她安稳,来世我还能见到她吗?”

“世人何止千万,下一世怕是再没有这样的运气了……”我召了一支笔交给他,“这最后一封信,我可以给你送去。”

他抹了一把眼泪,想了半天,只得一句,“卿卿,想甚。”

真是个笨蛋。

此乃凡人,有六道轮回,得七情六欲。会因为一个眼神的温度而生出情意,会绞尽脑汁却想不出一句情话。这凡人没有三头六臂,没有得道法术,他们的人生不过百年。

所有悲欢喜乐,聚散离合,哪有那么多来源故事,不过是人间千万灯火中的一盏。有时候,百年到头,连你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执着的、坚持的是什么,从何而来做何而来都已忘却,只是大概会有那么一个人牢牢刻在你心上,让你下一道轮回里还想要遇见她。

“这世间情动,本就不过盛夏白瓷梅子汤,碎冰碰壁叮咚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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