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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王栩
(作品:《告别萨莉》,[美]理查德·耶茨 著,孙仲旭 译,收录于《恋爱中的骗子》,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年6月)
一个人从贫穷走向富裕,面对这样的生活转变,他下意识地会志得意满,视寻欢作乐为自己经济好转后的首要任务。耶茨洞察到由此而来的那些充塞了太多纸醉金迷的内容物并非找上门来的诱惑,而是一个人生活富足后主动拥抱的情境。
杰克·菲尔茨正是这样,当他受邀去好莱坞写剧本,那正是他时来运转的标志性事件。杰克·菲尔茨兴奋的心绪跟这一事件互为契合,见证了在一次意义重大的冒险里,作家杰克·菲尔茨经济好转后同往日不一样的生活经历。这个经历以好莱坞为座标,以菲茨杰拉德的故事为参照,投射出杰克·菲尔茨受经济操弄的真实心态。故事里的菲茨杰拉德去好莱坞撰写电影剧本,并在那里结识了专栏女作家希拉·格拉厄姆,两人同居了三年半。这是著名作家的文坛轶事,也是不无诱惑色彩的艳情故事。对它的向往肯定比回顾杰克·菲尔茨曾经在一间潮湿、肮脏的地下室里埋头写作更加激扬斗志。受邀去好莱坞写剧本,杰克·菲尔茨第一次坐上了喷气式飞机,并且在轻声细语的陌生人中间,“把自己扣在座位上,喝得烂醉”。这跟他住在地下室时酗酒不同,他不再借助酒精的帮助忘掉写出的作品没有多少进项的焦虑,而是一劳永逸地醉倒,沉浸在机运带来的光明前景里。
那个前景对应于杰克·菲尔茨对前辈作家故事的代入,他把额头贴到飞机窗户上时,他如此想到,“相当于F.S.菲茨杰拉德来到了好莱坞”。这种对他人的故事舒心式的代入情形,在小说里还出现过一次。杰克·菲尔茨和萨莉从熟人过渡到亲密关系时,他开心又困乏地产生了一个不为人知的想法,“这是F.S.菲茨杰拉德认识了希拉·格拉厄姆啊”。
杰克·菲尔茨把自己代入到菲茨杰拉德的故事里,初始之际,他用快乐而舒心的心态感受这一切。他急切地租下一间房子,又急切地要给自己找一个女孩。当他不费吹灰之力地跟萨莉约会,后者还确定了跟他回家,“世界仍是完好的,谁都知道是什么让它转动”成为金钱主宰一切的有力认知。
萨莉只是一个女秘书,当她把杰克·菲尔茨带到比弗利山庄吉尔·贾维斯的房子里,随着小说的色调从明快向阴郁的转变,杰克·菲尔茨的认知也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那种变化体现在杰克·菲尔茨对生活的抽离,这让他可以清醒地旁观萨莉对吉尔的大房子渴慕背后的复杂情感。
吉尔邀请萨莉入住自己的家,不过是要萨莉替她打掩护,好让她离婚后和各种男人来往不至于弄出太大的负面新闻。吉尔反感萨莉就此事向她问个明白,而萨莉也不愿因此惹恼了吉尔,因为她一直很喜欢那座房子。凭萨莉自己的工资,她能找到一个整洁、小巧的住处,但她将其定义成“精神自杀”。她没想过自己是在依附于吉尔,依附于比弗利山庄这个地段所象征的豪富和贵气。
萨莉丝毫不隐瞒自己对吉尔的大房子的渴慕,她把这份渴慕讲述得酣畅淋漓,即使她在杰克·菲尔茨面前透露出相同的话跟其他男人讲过也毫不在乎。杰克·菲尔茨有了不好的猜测。那种猜测代入到前辈作家的故事里,则希拉·格拉厄姆可能也用过她那个时代不管什么、在好莱坞流行过的行内话痛快地讲述自己的生活。猜测既让杰克·菲尔茨看见了艳情故事里不为人知的一面,也让他从萨莉身上看见了自己假想的“真实”。萨莉可能跟她认识的每个男人都哈哈笑着出去喝一杯,还把他们带到吉尔的房子里,让他们看看她的住处。
梳理猜测带来的逻辑链条,杰克·菲尔茨意识到,故事里的菲茨杰拉德可能并不介意希拉·格拉厄姆的过去,“他知道她绝对不会成为泽尔达”(菲茨杰拉德的妻子)。但他爱她,有她在身边,他才不会垮掉。有那么几个星期,萨莉就像杰克·菲尔茨从故事里梳理出来的逻辑链条预示的那般安静地待在后者租住的房子里,他们像两口子一样聊天,散步。晚饭后,萨莉在灯光下织毛衣。“那幅景象,每次都让他愉快地感觉生活有条有理,自己心境平和”。
这幅温馨的画面毁于“但是好景不长”突兀般的转折下。萨莉要回去,回到吉尔的房子里。态度坚决,反映出内心的渴慕强烈。代入故事构建的幻觉在这一刻终于崩坏。萨莉不是希拉·格拉厄姆,她只是一个依附于豪富之家的寄居者,试图寻求到一丝缝隙最终挤进吉尔所在的那个阶层却始终未能如愿,反倒虚耗了大量时间和精力而一事无成。
萨莉明白自己在生活中的处境尴尬。这种自省缘自于杰克·菲尔茨带着她去卡尔·奥本海默家待了一晚。作为好莱坞的顶级导演,卡尔邀请杰克·菲尔茨写剧本,让后者有了炫耀的资本。那种炫耀不会表现在财富的比拼上,杰克·菲尔茨将这样的邀请作为抬举自己的说辞无形中成为他走向成功的阶梯。萨莉瞧不上这样的阶梯,她以杰克·菲尔茨的衣服破破烂烂,他房间里的洗澡间有蜗牛,他的床上有死人味来表示对底层生活的嫌恶。
现实如何给了萨莉一记耳光,耶茨没有正面写下具体的情节。在卡尔家里,卡尔和萨莉一直在热烈地讨论,讨论什么,不得而知。萨莉情绪的失控发生在她和杰克·菲尔茨开车回市里的路上。萨莉不喜欢卡尔一直追问她,他的电影怎么样。萨莉反感卡尔一直同她讨论电影艺术和演员选角的话题。耶茨对生活的洞察在这段情节上达到了巅峰。萨莉难以应付卡尔那些严肃的讨论,她可能并未形成一种正确的认识,她所渴慕的那个阶层并不仅仅以虚华的财富作为其赖以矗立的根基。
平静后的萨莉,其人的自省有着直击心灵痛点的透彻。“‘想一想我就觉得,我一直过着无所事事、没有目标的生活……费了挺大劲儿上了大学,却一直没用上,从来没做过什么让我感到骄傲或者甚至乐在其中的事情,甚至在有机会收养一个孩子时也没有去收养。’”可即使自省透着悔意,萨莉也不愿重新来过。她回不到重新来过的路上了。她只想留在吉尔的房子里,以寄居者这一尴尬的身份认可吉尔的房子是她的家。
在那个所谓的家里,萨莉并未发现自己有着显著的变化。变化呈现出一种见怪不怪的累积。无休止的喝酒,无缘无故的开玩笑、打趣,为根本不觉得好玩的事情大笑,这一切皆是在做假,做给吉尔看,好让自己在吉尔的房子里住得更久。直到住出了对家的依恋,哪怕知晓这样的依恋不过是他人施舍而来的情感,也乐于活在假装无知的昏昧里。
萨莉就在这样的变化里让自己的生活变得油腻。她或许真的爱上了处于上升阶段的杰克·菲尔茨,但后者的经济状况不会立马得到很大改善的事实如同橫亘在眼前的阻路石让她最终投向另一个看得见的现实。她进入吉尔的房子,做好了再次冒险的准备。在吉尔去度蜜月的一小段时间里,这座房子是她一个人的。她把房子里的灯全部点亮,没有吉尔,她可以自由地装扮她想成为的女主人。尽管那使她看着像个假货,她也会当一个陷于失败中的假货。
2025.5.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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