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山唯落晖

       清晨,我收到一封手书,薄薄的,大约六七页的样子。署名,西杪。

       哦,西杪者,阮灵姗也。

       信之开头,疏疏字迹,“北遗啊,展信安!”两行五字,是略显锋芒的笔迹。我细细的读,文字如合欢般清恬可爱,正同她人品一般。

       我知,灵姗未变。

       灵姗在六七页的信纸上密密写了些什么,不过是些日常琐事,关于生活作息,关于阴晴心事。我知,她素来有一颗玲珑心,一支生花笔。又经过这些年的专业雕琢,其文字更显风骨,见奇谲。我读之,甚喜。

       她在细细的追忆,一个人。关于我们一起时“四人帮”的岁月,她有写到,“那些日子在岁月的河流里蒸腾出让我无比怀念的节奏感。一起读张岱,一起读小山,而今,我只能自娱自乐,自娱自乐罢了。”

       我惊觉,哦,我和灵姗已经有五年未见了!呵,以五年做分子,二十岁做分母,也是四分之一的时光长度了呢!

       灵姗怀念的,何尝不是我时时追忆的?当年的“东南西北”,当年的“四大金刚”。名曰:居东者,桑田雨;居南者,胡可迪;属西者,阮灵姗;属北者,姜枍林。当年就那样不经意的成了一中的四大金刚呵,或跋扈,或张扬,或尖锐,或骄狂。

      真是不可思议!


      2008年9月,入得秋。我们四人碰面,在三班。这个三班的名号是响当当的,在一中。倒不是因为成绩有多好,也不是因为班里有多少校花校草才子佳人,而是,此班盛产奇葩。其中,以胡可迪为最,人生得美,多作怪,爱折腾,这是我对她初初的印象。

      我们的班主任,是体育老师,姓单,单名一个昙字,性格最是孤拐,虽是初初大学毕业的样子,却一脸的肃杀之气。不是省油的灯啊,断断是容不得底下人肆意张狂的。

      体育课前,更衣室里,一群拥簇聒噪围住一窈窕身影,闲言碎语不忍听,我甫靠近,略略打量起镜子中的人,只感慨,背影好看的人往往惊艳,而惹人惊艳的人,走到哪里处处是她。

      “我属牛,她属虎,初生牛犊还不怕虎呢!”她从鼻子里哼出来的冷笑,“今日我胡可迪遇见了这个灭绝师太,敢要输了一招半招,那可太幽默了不是?”四下附和声四起。

     我别过脸去。咦,听听这江湖口气!

      我拭目,且看一大一小,如何斗法。

      如何如何,满世界妖魔!

      我未料到,柔弱如她竟有这般果敢心肠,发出狠来竟将十分气力使上,以必胜的心来别这场真刀真枪的苗头。

      门门科目的课本,囫囵吞下,场场考试年纪第一。运动会上三千说跑就跑,远把第二甩在身后。演讲比赛上口有莲花,大放异彩。班主任对她刮目相看,人人将她封神,她亦沉迷此道,万分享受。

      落在我眼里,胡可迪像极了一只发狠的小刺猬,吓跑了宽宏大量的大象罢了。她不让谁小瞧了她去!真真是糊糊涂涂装精明的小孩子啊。

      可迪与田雨交好,她们都有大鸣大放,量遍天下的气场,都有把日子过得无限多姿,睥睨众生的能力。而我与灵姗,则是另一个极端,面上淡静孤绝,内里狷介孤张狂,低调来去,对她们的伟丽风光不置一语。是不同世界的人罢了。

      初一上学期,我们与她们,无半句交谈,不过或许我们在暗里已经交了几道散手,不知不觉拆过三两招了,也未可知。

      一冬过后,开了学。灵姗迷上了晏小山,日日“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而我喜欢张岱。一直以来?大约是从《湖心亭看雪》开始吧。原本相处和谐的我们从此又有了相同的话题,她给我看她的红字小笺,上面全是摘录的晏几道的词。而我亦把珍藏的《陶庵梦忆》、《西湖梦寻》分享于她。一时半刻,窗外花朵凛冽盛放,时钟嘀嗒,于此天上人间,生活如花朵绚烂,于时光深处静谧。

      可偏偏,有谁来横生了枝节。

      刚开学不久,换了座位。我的身旁不再是相交甚欢清恬安静的阮灵姗,而是那不可一世万人瞩目的胡可迪。

      我始终记得,可迪坐到我身旁时,班里瞬间收了声息,她将头发高高扎起,斜斜看我一眼:  “姜枍林,你好,我是你的新邻。”

       幸有荣焉。我的一方静土,从此人声鼎沸,大呼小叫。真真是何方妖孽!我偷偷想起张卫健版的西游记,里面有个蜘蛛精,妖艳爱美爱作怪。

       笑得我,忍不住发出声息。这厮与那蜘蛛精是不是很像?

      可迪像看猴子一样看一旁傻笑的我,当然,那时,可迪是不知道我笑得是什么。

      一日午睡时,全班安静地很。她戳我手肘,轻声问我:

       枍林,你看的是什么书?

      我转头看她,一脸人畜无害的模样,我害怕她告老师我午睡看书。我便不能小人之心了。于是小声答她,“《西湖梦寻》”。

       “ 张岱的?”

       “嗯”。

      “我也喜欢张岱”。

       哦。我以为你会更喜欢Jaychou。

        ……

       我看她言又止,实在不像她平时作风,于是我问:

       “有事么?”

       “额…枍林……你能否给我取个名字?”

       咦?我诧异,抬头对上她诚恳的目。“名字?”

       “对,就是你和灵姗取的那种。北遗?”

       我突然觉得心里有点闷,像是溺进了一片海。这厮大模大样地闯进了我和灵姗的静土,如今变本加厉想入侵我和灵姗小心珍藏的精神世界。

       我想拒绝,可她偏偏表现地那么友善。

       “让我想想吧”。

       这一想就想了一学期。


       刚放暑假时,老师通知我去学校,帮着录入分数,和我一起的还有灵姗,可迪和田雨还有其他班的同学。等我们整理好所有的试卷,已经中午过了十二点。

       “你们接下去去哪儿啊?”

       我见桑田雨没有回答,才反应过来可迪是在问我和灵姗。

       “回家吧。天太热。”

       “回家也热。”她从书包里掏出四张什么票,附言:“胡可迪小仙女专送,赠与半日清凉,灵姗枍林,你们去也不去?”

       果园,我们去了一个果园。满满一山,山风一吹,黄桃千树。那是严州府最大的避暑山庄,名曰“世外桃源”。春天,这里是极美得,光想想,漫山桃色,花雨飞舞,便是绝色。而夏天,吸引游客的便是满山的黄桃了。

       那样诱人的桃子,只要伸手,就是真实握在手上的。

       许是满足了人性中的贪欲,我那日摘桃子摘得甚是畅快。摘累了就坐下吃,吃饱了就继续摘,放眼满山的果实,仿佛人间烟火世上珍馐。却忘了,细细的看一眼严州府的绝美山水,忘了看上一眼南北双峰塔,忘了看一看富春江、钱塘江、兰江三江交汇的壮丽。

       实在罪过!罪过!

       灵姗早早地回了家。田雨早早地回了家。我许是舍不得满山的桃子,和可迪停留到暮色西沉。

       回去的路上,可迪叽叽喳喳地像只小鸟说笑,我也像一只叽叽喳喳的小鸟一样回应着。她说她的老家,说她来严州的缘由,说她心中寂冷已久的东方明珠,青色的烟雨和那与此地一色的烟湿的浓雾。说她的同年,她过去的故事。

       我听,我笑,我说然后呢?

       隔了隔,她忽然说:“枍林,你有时真的让人看不透。”

       我就局促了。

       “你知道吗,原本以为你是个烟视媚行,揣着明白装糊涂的寡淡人。直到今日,我才确定,你就是个揣着糊涂装明白的小孩子。”

       随便你怎么说吧。“你也是小孩子,爱玩,爱折腾,爱热闹,爱好做小把戏,十分孩儿意气”!

       “可是你一开始并不喜欢我对不对?”

       “是的。你和田雨很像,但和我不是。”

       “但是,可迪你知道吗,幸好如此。”

       幸好,你是你,我是我。幸好,这样极端的我们能相识成为同桌与朋友。幸好,我们都接受且欣赏彼此的性情。幸好……

       我们不是因为相似而靠近,而是因为互补而彼此吸引。

       “枍林,我要向你讨一份你欠了很久的礼物。”

       “嗯?要什么?”

       “你和灵姗的‘东南西北’只有西南,还缺东南,我和田雨补上,四方齐全,求个圆满,如何?”

       啊,原来念念不忘的是这回事。

       要一份礼物,一个名字,一个符号,一个标志,仿佛只有如此,我们才是名正言顺的朋友。她原是那样骄傲的人呵,竟然。

       “让我想想吧。”

       “你都想了一学期了,有那么难吗?”

       难。

       我望天望向无限远,望地望得无限深,就是不看她的眼睛。我才华有限,十分汗颜。

       当时正值日暮西山,山路旁长出很多藤蔓的牵牛花,学名曰夕颜。

       我几乎脱口而出:“‘山山’二字怎么样?”

       “‘姗姗’?‘姗姗’?”她睁大了眼睛,“灵姗的姗?”

       我见她意难平,不由哂笑。

       “‘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山山。”

       我见她不语。

       “不喜欢么?”

       “为什么不是和你们一样的,东南西北呀。”

       我笑。“那是巧合。因为灵姗喜爱旖旎的西域,我则爱极了苍冷的北漠。”

       “那我还喜欢诗意的南国呢。”

       无语。“那你就南吧,南国的香樟。”

       “好,好。南樟。”

       南国的香樟。


       新的学期开始之后,我们四人同行,如光与影。前桌后桌,一同吃饭,一同自习,一同逛街。在老师家同住一间房,夏日吃同一个西瓜。早上拢起长发,夜来挑灯夜话。晴时,我们来到护城河边,可迪田雨滑滑板,我和灵姗是观众。雨时,四人打着一把伞,全部淋得像落汤鸡,回去后一壶姜茶分成四杯。有时,我专心在听听力,偏偏有两个人不知好歹,在阳台唱洗衣歌,我正色让她们闭嘴,却也舍不得真正关上那一道门。

       那一年,很匆匆。我们都为彼此改了些性格,我与灵姗也会了人前嬉笑怒骂,不再寡淡孤僻;可迪和田雨也会了收敛心性,不再那样张扬骄狂。

       夏天又来的时候,我们有了岁月深深的感觉。

       事事稳妥,人情已稳。

       万万别生了枝节。

       我们终是走到了中考的大门前。前一个日夜,我们一起复习,一起惶恐,一起战战兢兢,一起惴惴不安。

       姜枍林,你可有心事?

       有的。

       什么?

       生之忧患。前程未知。

       你可想听听我的?

      不用听,我根本知道。——咦,可迪你感觉我们都像蒲公英,风停了,聚到一起,风一起,就散了。那可怎么办?

       阮灵姗,你可有心事?

       有的。

       什么?

       我一向不走运列,只求明日,今后,一生,平安喜乐。

       你可想听听我的?

       可迪,我知,你害怕离别。


       桑田雨,你可有心事?

       有的。

       什么?

       我怕我就算专注地朝着一个方向走,也走不到那个人的城市去。

       你,可想听听我的?

       嗯。

       我们的今天,或许只能用来明日怀念了。我们东南西北,各自天涯。


       那之后呀,可迪顶着全校第一的光环去了金一中,四年后再去了厦门。今夏,飞去了罗马尼亚。她捕捉着光与影,追寻着自由,学习着流浪,过着她盛大而艺术的生活。她出国之前,给我们的留言,落款是:“山山(枍林的南国香樟)”。

       我哭笑不得。

       那之后呀,灵姗去了新中,四年后再去了西安,算是离我近一点的。读了自己钟爱的古典文献,梦想成为一位大学老师。

       那之后啊,田雨和我去了严分,只是各自经营着自己的课业,疏于联系了。再之后,田雨留在了杭州,没有去她当初喜爱之人的城市。而我去了更远的北方。

       记得高三的某一天,田雨和我在教室的走廊上,她说,我们四人之中会有异数,那个异数,不会是可迪,也不会是灵姗。

       是。可迪独立果断,灵姗安稳踏实,两者之间,只有我和田雨,才是异数。


       我端坐,读者灵姗的文字,思潮洄涌。恍惚记起曾经的自己,也鲜活过、骄狂过。

       经历过几波起伏,像田雨一样,为了 一个心爱的男子做一次扑火的飞蛾,撞了南墙之后才知道最值得爱的是自己;像可迪一样,为了一个未知的远方去冒了一次险,然后带着惊心动魄的回忆和疲累不堪的身体回到原点;像灵姗一样,百般努力只求一个可以上岸的生活。而今,我日出而做,日落而息,打点功课,注意饮食,有理起居。身边有大大小小的涟漪,可再大也起不了波澜。

       幸好,风景不错,故事平静中也有起伏。还有大大小小的希望。还有可以用以回忆和喜欢的人与事。

       这样,于我,也是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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