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斌,你三天没吃饭,少吃一点儿,行吗?姐求你啦!”
这是1992年冬天的一个早上,7点,阿虹站在弟弟的窗外,一边抹眼泪,一边轻声说。她脸前随着话音涌出一股股白色寒气,寒气慢慢地消失不见。
“有位顾客等着我呢,我先去店里忙了。”阿斌冷冰冰的声音从室内传来。他的脸红了一下,为自己拙略的谎言。
“唉!那好吧!”阿虹无奈地摇摇头,转身进了母亲的卧室。
阿斌,二十八岁。是身残志坚的热血青年,自小有小儿麻痹后遗症,左腿明显比右腿短了一大截,细了一大圈。左脚耷拉着,木制单拐是他行走的依靠。他勤奋好学,机灵能干,一双又黑又小的眼睛里充满了对美好生活的热望。
他想要拥有一位心仪的、聪明伶俐的女子为妻,夫唱妇随,相伴一生。
他是家中的独子,十岁时没了父亲。母亲一人把她和姐姐拉扯长大,姐姐已结婚。成绩优异的他心疼母亲,想要尽己所能帮补家用。初中毕业,阿斌学习了家电维修,在村口开了一家维修店。
随着年龄的增长,他越发内敛,暗藏的愿望愈发强烈:像正常人那样有幸福美满的婚姻生活。
眼看着成为大龄青年,阿斌的母亲和姐姐比他还要着急,在姐姐眼中阿斌除了腿脚不利索外,不比别人差。热心肠,人缘好。经营一家小店为人们修理电视机、缝纫机、收音机、电冰箱、电视机、电风扇等,除非是换零件了收费。
不换零部件的维修,阿斌直接免费。修得好,费用低。口碑好,生意旺。像这样越是不想着赚钱,一心只为他人解除困难,阿斌反而越能赚到钱。
有热心人给阿斌介绍过一个健全的姑娘阿慧。阿慧为人实在,不善言辞,腼腆。她悄悄地瞒着家人和阿斌见面,一眼相中。
阿慧不在乎外表,只要人品好,聪明能干就行。阿斌坚信靠勤劳的双手完全能挑起家庭的重担。阿斌畅想着未来由阿慧来料理家务,做坚强的后盾,肯定会幸福美满的。
阿斌被这突如其来的幸运砸落了头,感到命运如此眷顾自己。真是全天下最幸福的人。天空变得更蓝,阳光更暖,世界如此明媚。他像是换了个人,在路上情不自禁地哼起跑了调的歌谣。听得路人呵呵笑,他只管唱,这是幸福的欢歌。
幸福来临时猝不及防,是真的吗?阿斌有着一种虚幻的感觉,甜蜜得不真实,他掐自己胳膊一把,“哎呦,疼,这是真的。”他会不自觉地咧嘴笑,有一次竟然连做梦也是笑醒的。
世间有些事,并不能随人愿。有的梦破碎了,连渣渣都不剩,不留一丝痕迹。他们仅仅见了一次面,还没来得及感受爱情的浪漫。没有不透风的墙,阿慧的父母知道后,拼了命地阻拦,认为这桩婚事是一种耻辱。正常的女儿怎能下嫁一个不般配的人?
阿慧的坚持终是敌不过父母的拦阻,被迫嫁给了一位邻村的经济条件更好的男孩。阿斌的爱情之花,还没有来得及发芽就被消灭得净尽。他从此变得沉默起来。
一年转瞬已过,陆续有人给阿斌介绍了三次对象,一次是女方耳朵失聪,见面后,女子不满意。第二次是女孩眼睛后天性失明,阿斌不满意。第三次,对方说话吐字不清,呜呜啦啦,双方都不满意。阿斌被无望的相亲折磨得身心俱疲。
姐姐只好把自己的邻居阿芳介绍给弟弟。她深知阿芳是轻微智障、没上过一天学的人。见谁都笑,不爱说话。眼神黑又亮,无比单纯。从小到大喜欢在垃圾堆上捡铅笔头,说是回家写字,人们一个字也没见她写过。
铅笔头攒了一瓶又一瓶,父母悄悄地把攒的铅笔拿走,深深地埋进垃圾堆里,确定女儿找不到才肯罢休。阿芳不关心铅笔头有没有缺少,依然捡个不停,整天乐呵呵地迈着悠闲的大外八步游走在村子里。
阿芳的父母一年四季种植菜蔬维持生计,任由她整天蓬头垢面的在大街小巷里闲逛,人们见了无不撇撇嘴、远远地躲着她。姐姐转念一想:这对阿芳的人身安全何尝不是一种无形的保护呢?
万般无奈之下,姐姐说服了阿斌,安排阿芳他们相亲。
阿芳坐在姐姐家客厅里的沙发上,穿一件满了污渍的大红色棉衣,几根黢黑的棉絮在袖口垂着。头发像一堆干稻草般凌乱。
见到阿斌,立即站起来。一脸单纯地盯着阿斌看个不停,从脸到左脚,再从左脚到拐杖,最后落在脸上,双手局促不安地来回搓着,棉絮条随着摆动着。脸上带着异样的笑,这笑令阿斌毛骨悚然。
“吃饭没?”阿斌一愣,打了声招呼。一片沉默,阿芳还是一眼不眨地盯着阿斌的脸,阿斌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你吃饭没?”漫长的三分钟后,阿斌皱起眉头,打破沉默,室内依然是鸦雀无声。
阿斌的脸一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是亲姐吗?怎么找了智障人来相亲?”
阿斌感到天都塌了。世界一片昏暗,渺茫的希望被残酷的现实无情地泯灭。这样的生活又有什么意义呢?如果不是有小店,会选择一周绝食来抗议。
阿斌愤然地抛下一句:“这辈子,再也不找了!”一把抓起拐杖到院子里骑上自行车,离开了姐姐家。
留下阿芳一个人在室内,阿芳脸上依然是婴儿般天真的笑。姐姐知道为难了弟弟,只好把阿芳送回家。
姐姐回屋反思:真是委屈了弟弟!可这,究竟是对?还是错?有阿芳总比弟弟打光棍强吧?姐姐想到“光棍”这个词,打了个寒战,难道眼睁睁地看着母亲的念想和家族的兴旺成泡影吗?这岂不意味着家族……呸!呸!乌鸦嘴!我想哪儿去了?无论怎样只能是阿芳了。
整整三天,阿斌拒绝吃饭,以示抗议。他理解家人的一切行为,只是恨自己的身体不够康健。
阿斌一脸颓废在床边发呆,回过神来,往事湿润了眼睛。他擦掉眼泪,从床边拿起单拐,放在左侧的腋下,左手握着中间的一根横杆作为支撑,来院子里,骑上一辆黑色的斜梁自行车,来到小店内。
店里还没有顾客前来,他椅子上呆坐着,口渴了,喝了点冷水。想让冰冷的水带走自己的困惑和无助。
母亲和姐姐为阿斌着急,阿斌看在眼里。可,又能怎样呢?此刻,只希望她们放过自己,别这样的一意孤行地坚持无望的事情。
每天前来维修家电的人络绎不绝。阿斌不得不到拖着虚脱的身体坚守岗位。倘若不来,人们就会自动找上门来。他只好强颜欢笑地为客户解“决燃眉之急。”这一天也不例外。忙了一整天,阿斌为最后一位顾客修了电视后,感到眼睛直冒金星。
这时,糟心女友阿芳带着两根火腿肠、一大盒碗面和一个煮熟的鸡蛋,逐一放在他的桌子上。咧嘴憨笑着看着阿斌。
阿斌生气又无奈,带着些许的感动。这显然是母亲和姐姐的煞费苦心。
阿斌瞪了阿芳一眼,她站在门口,搓着手,眼巴巴地锁定火腿肠,“咕咚”一声,一口口水咽下,恨不能一把抢过火腿肠吃掉。
阿斌强迫自己闭一下眼睛,缓解一下快要崩溃的情绪,强忍着把阿芳当顾客对待。礼貌性地让她吃,她伸出了右手去接,悬在半空,猛然间,像是想起了什么,又缓缓地手缩了回去。
“阿斌三天没吃饭了,都让他吃了,回来后给你两根火腿肠。”她被脑海里的声音点醒,这是阿斌的姐姐再三叮嘱的话。
“不、不,不吃,俺回去了。”说完,不等阿斌回应,阿芳转身迈着外八字大步一颠一颠走了。
阿斌原本不想吃,怎奈肚子不争气。他烧了一壶开水,泡开碗面,剥开鸡蛋和火腿肠,顷刻间,狼吞虎咽地吃完。饱腹感依旧难以排解他心情郁闷,买了一瓶酒,喝了一些,借酒浇愁。酒精的力量促使他的身体发生了奇异的感觉。
天色已晚,阿斌还没回来,姐姐去看个究竟,阿斌满身酒味,心疼地把弟弟带回了家。到了房间,阿斌又困又累,恍惚间倒头就睡。第二天醒来,他一脸懵地看到阿芳在身旁。
一边是道德的天平,一边是一生的幸福,对自己都有着致命的影响。生米已成熟饭,不得不接受这残酷的事实。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要有责任、敢担当。这关乎阿芳的声誉。在乡村,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正常女子都会有嫁不出去的可能,更何况是阿芳?俩人又有了这样的关系?
于情于理,于公于私,都不可能再拒绝她。他对她有了深深地愧疚感,良知使他理性地不去抗拒。
而感性是那么清晰又坚定地抗拒着,每次拒绝阿芳的念头一闪现,他就会条件反射地受到良心地谴责。一个声音会响起:“敢做不敢当,算什么男人?你难道真的怯懦吗?”他甚至几次在梦中被这样的话惊醒。
姐姐和母亲提出一个权宜之计:先结婚,观察半年或一年,能过,继续。不能过,离也不迟。阿斌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能委屈自己,也算是对阿芳有一个交代,至少不是无情无义的懦夫。
婚后,阿芳被阿斌的母亲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一些不良习惯渐渐地减少,注意了个人卫生。学会了洗衣,扫地,下地干活。还学会了做简单的饭菜,为阿斌缝补衣服。同时变得有礼貌。
阿斌的心底里仍旧无声地抗拒着。拒绝和阿芳在一起。母亲和阿斌商量:避免后代会遗传阿芳的智商。先抱养一个女孩儿。阿斌为了改变沉闷的生活勉强同意。抱养了一个三个月的女婴,看到了婴儿,阿斌有了强烈得责任感。
母亲照顾婴儿的多,阿芳也学着带娃。女婴一天天长大,学会了喊爸爸和妈妈。阿斌像石头般冰冷的心被浓浓的亲情渐渐融化。
眼看着,阿芳受母亲的影响越来越深,几乎接近了正常人。
难道就这样过一生?麻木的心还会有痛么?是的,阿斌的心不时地被隐痛惊扰。在无数次挣扎徘徊后,清醒地做出了一个令自己都感到意外的决定——与阿芳相伴一生,尽管她和正常人之间永存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
后来,阿斌与阿芳有了自己的一男一女,欣慰的是都像阿斌。三个孩子成了一剂良方,治愈了阿斌的隐痛。
阿斌是家中的独苗,有了儿子,阿斌对阿芳涌现了感激之情:家族香火因阿芳得以延续。自己又何尝不是不尽人意?
阿斌扪心自问:如果妻子是正常人,会不会同样不能从心底里接纳自己的不完整?答案不言自明。这一刻起,阿斌选择与自己和解,接纳了不够完美的妻子。
拥有一个温暖的家,是阿斌的精神支柱和努力赚钱养家的动力源泉。一想到阿芳和可爱孩子们他的满脸满眼全是笑意。
阿斌买了一辆电动三轮车,往返上班更方便。他不断地到城里学习进修,到一个附近一个厂里当了一名电工,有着稳定的工作和固定的收入。工作之余,在家里维修电器,有了双收入,生活更顺畅。
如今,两个女儿一年前已成家,儿子也在附近一个工厂里上班。阿斌发现自己对妻子更多的是亲情,对子女们是无私的爱。
生活中,幸福与否,看似只在一念间,改变却需要足够的时间与勇气的加持。时间的力量无穷,它能改变一切。
阿斌彻底放下心中的千千结,再无一丝纠结与痛苦。他感恩生活的一切馈赠。往后余生,阿斌一心只想用双手托举一个平凡且温暖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