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帘飘动了,先是试探性地一抖,接下来,幅度越来越大,柔软的布料很快被风灌满,鼓起,像潮水那样用力翻滚着,摔打着,一浪又一浪,深红,浅红,浅红,深红……初春的阳光已经足够明亮,涂抹得看不出它暗红的本色。
多像她啊!粉扑扑的笑脸,红殷殷的连衣裙,高举着双臂,朝着他的方向跑来。
他下意识地想放下手机对她摆手,镜头一抖,窗帘斜了,屏幕一片模糊,他记起来自己在录像。
今天是2月14日13点整,这是他观察窗帘的第23天,不,确切地说,是第29天,最开始的那六天,有个姑娘会不定时地出现在窗帘一旁,或立或坐,或读书,或凝神。她的侧面很美,窄俏的鼻梁,小鹿一样湿漉漉的黑眼睛,她钟爱一款豆沙色的口红,六天有四天涂那个颜色,特别适合她白皙的肤色。
他发现他在想念她。
窗户并不宽大,和他公寓隔着一条水泥甬路和一个简易花坛的这栋楼其实多是租户居住,本地居民嫌它户型小楼间距窄,有了新房后大多选择搬走,整栋楼便几乎都用于了出租。
年前刚搬到这栋老房子时,他还是个失魂落魄的游客,手里握着一瓶攒了两个多月的安眠药。
他打定主意要悄悄离开,告别无休止的失眠头痛心悸和空虚。他提前从高收入的外企辞了职,跟父母说过年不回家要出国旅游,便乘着飞机从上海直奔江城。
选择这个小区,并不是为了便宜,他现在最不缺的就是钱——当初在网上茫然搜索住处时,他想起来大学的初恋女友就是住在这个小区,那是十一年前——那时他意气风发,没有头痛失眠也没有空虚感——他曾经无数次送她回家,在小区门口止步,看她款款往前走,在一栋楼的拐角处停下来,回头向他招招手,莞尔一笑,便消失了。她是走读生,从学校到家只需要十分钟的路。
往后余生,他用了整整十一年时间去忘记那段十分钟的路,忘记那个从十字路口窜出来的黑色桑塔纳,忘记女友推开他的双臂,忘记她红殷殷的白色连衣裙。他每隔几天就做梦,女友穿着红殷殷的白裙子向他哭诉,冷,痛,或者是孤独。
他打开一罐啤酒,大口大口吞下去,冰凉的金色液体像蛇一样沿着他的口腔食道蠕动,蓦地一下滑进胃里,在里边翻江倒海。他又打开第二罐,苍白的喉结上上下下抖动着,他哽咽了一下,胃里一阵刺痛,从前胸到后背,直扎进骨缝里。
女友的遗像就在她对面,窄俏的鼻子,湿漉漉的黑眼睛,像两朵高速旋转的黑漩涡,吸引着他看向那漩涡深处。
他那天不该和她吵架,更不该任性地硬甩开她闯红灯。
下雨了。毛茸茸的窸窣声,像是女友对着他的耳朵说悄悄话,痒痒的。他缩起脖子,脸上也痒痒的,手背贴上去,潮潮的。
老式的茶色玻璃茶几中间,横着几十个空酒罐子,每一个都被捏得扁扁的,瓶口处枕着一小片干涸的酒渍,像是车祸现场遭到重创的尸骸。茶几左下角立着一个矿泉水瓶,瓶里是半瓶褐色的液体,液体里挤满了烟蒂。
他好久没打扫卫生了,屋子里弥漫着一股发酵的酸味,还有略微刺鼻的烟草味。他只是对自己无所谓,等他离开时,一定会打扫干净。
他刚搬进来时曾经想过,一直喝到留下最后三罐服完药,便打车去江边。现在,他还剩下五罐啤酒。
封城后,小区也封锁了,每隔三天,门口会放下一兜蔬菜吃食,他一次也没见到对方什么样子,有一次他在门口放下一百块钱,对方留下一个条表示感谢,钱并没收。他最不缺的就是钱了。父母翻新后的房子,是他们老家那边最高档的。
“小如,我还在江城,在你住过的小区里,我竟然不知道你住几号楼。小如,想你!我现在还出不去,或许,我得了病就可以找到你了。”
他的手指在手机屏幕上迅速抖动着,苍白,修长,他的食指和中指指甲是淡淡的黄色,那是十一年烟龄留下的记号。他知道她讨厌烟味,可是他只能在抽烟时得到片刻的麻痹和失忆。
雨声大了,沙沙的,像是有人拿着针密集地刺着,扎进过去与当下,虚幻与现实间隔的那张厚油布上。
他被迫从过去醒来,看向北边正对着的那扇窗户。暗红色的窗帘已经变成了酱红色,紧贴着乳白色窗框垂在窗外,湿淋淋的,颤巍巍的,像是马上就要滴下红色的液体。
两栋楼有些许错位,他的客厅正对的这个窗户应该是姑娘的书房。
天气晴好的时候,他用堪比望远镜的手机镜头看过窗户里边。临窗是个乳白色书桌,再往里有两个简易书架,树形的,原木色,一高一矮,临墙而立,满满都是书。他有一次甚至看到那姑娘读的书,厚厚的一本,题目是三个字,他却怎么都猜不出具体书名。姑娘时而低下头写写画画,长长的秀发贴着两颊垂下,柔柔的,她时而抬头嘟嘟囔囔,将长发轻轻甩到肩后。看样子她是在背诵,背完核对的时候,嘴巴紧抿着,嘴角就会出现两个酒窝。据说,有酒窝的人是忘不掉前尘往事的多情人,带着记号前来找寻前世爱人的。她认识小如吗?
这么厚一本,她什么时候能背得完?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他就苦笑了,一个要离开的人,一个昙花一现的远方游客,竟然还在为一个陌生姑娘操心。
他观察了她六天。六天后,封城了,他原以为从此以后姑娘再也不会从窗口消失了,却发现她再也没出现过。白天,暗红色窗帘在窗外飘舞,夜晚,就只剩下这个黑洞洞的窗户,像一个躲在暗处的黑眼睛,镶嵌在这栋亮闪闪的钢筋水泥怪物的正中央。
后来,他开始拍那挂暗红色的窗帘,第一天,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下雨,落雪,刮风,天晴……
窗帘变得比酒窝姑娘还叫他熟悉,他熟悉它在强弱风力下的抖动幅度,熟悉它在晨昏光线中的颜色变化,它吸引着他每时每刻的关注,观察它,拍摄它。他由最初的平静变成了期待,又由期待变成了担忧。
她在哪儿?生病了吗?有人照顾她吗?网上关于疫情的信息铺天盖地,他一度麻木的心灵开始颤抖,她还好吗?
剩下的第五瓶啤酒喝光后,他突然记起了他的初衷,他有些庆幸,又有些内疚,他的微博已经好几天不再记录小如了,取而代之的,是每天一个窗帘的视频。视频里,暗红色的窗帘飘啊飘,窗外的树木枝干由枯黄到青葱,后来长出了绿色的叶子,再后来,叶片越来越大,窗帘像是欲言又止,咽下了即将出口的秘密,继续徘徊犹豫。
4月8日零时,江城解封,他一夜未睡,趴在窗口看着对面,如果她恰好被困在了外地,现在就应该可以回家了。
可是,直到傍晚的时候,窗帘依旧在窗外飘,三个月的雨雪风霜,使原本圣洁的颜色变得肮脏不堪,一块块暗黑色的污渍,是雨雪留下的印记。
一个爱干净的姑娘怎么会容忍她漂亮的窗帘在外边飘荡这么久?他的心里莫名恐惧起来,那挂窗帘呼啦啦地飘着,他仿佛闻到了灰尘的味道——不,是血腥的味道——他感到一阵眩晕,接着是膝盖麻木恢复后发出的刺痛。
他一定要等到她出现,无论以何种方式。他突然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开始关心别人了,一个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的人,一连三个月待在一个简陋的出租屋里,为一个陌生姑娘的安危而焦虑。
4月23日上午十一点,当他再次失魂落魄地对准窗帘拍摄时,一阵巨大的惊喜袭来,姑娘出现了。她瘦了,憔悴了,一双眼睛更黑更大了,而她的一头长发,已经变成了齐耳短发,俏皮,可爱,像个女学生。
劫后重逢的巨大喜悦让他头脑发热,他真想大声跟她打招呼,问问她去哪里了。他张了张口,声音却消失在喉咙处,他怕吓着姑娘了,被当成流氓。
他就那样跪在窗口处,抱着手机,看着屏幕里的窗户,窗帘被收进去了,摘下来了,整个书房一览无余。原来还有一张窄窄的床,也就一米二宽,刚好在窗帘遮挡的位置,跟对面墙边的书架正对着。
他有些羞涩,觉得有窥人隐私之嫌,不由放下了手机,两分钟后,他却再次举起手机对准了窗口:再看最后一次,看完这一次,我就回家。心里说这话的时候,他竟然有些伤感。这个只见过六天,不,是六天半的姑娘,不曾跟他说过一句话,却颠覆了他的人生观,让他放弃了死的念头。
就是在这一次,他看到姑娘正紧紧捂着胸口,脸颊苍白,艰难地朝床边挪动着。她没来得及爬上床便倒在地上,一只胳膊搭在床沿又落下,他这才看到她是想抓床上的手机。
他一边打急救电话一边疯了一般朝对面楼上跑,他仿佛看到小如挥舞着雪白的手臂,身后就是那辆黑色桑塔纳,他想喊救命,可是喉咙嘶哑,呼出的只有炽热的气体,带着血腥味的气体。他两腿发麻,几乎忘了如何迈步,可当他用尽力气撞开那扇油漆剥落的草绿色木门时,巨大的冲击力将他直摔到过道里,正对着姑娘所在的房间门口……
一个小时后,急救室的门打开,医生告诉他姑娘救过来了,他这才知道姑娘是护士,刚结束了医院的任务和十四天隔离,因为疲惫导致心脏骤停。
他抱着浑身酒精味的男医生嚎啕大哭。
十一年了,就在等待去和小如团聚的这三个月的最后一刻里,他仿佛穿越了一遍,终于将小如救了回来。
在耳畔仿佛是不相干的人的嚎哭声中,他仿佛看到二十岁的小如,穿着洁白的连衣裙,走到拐角处,款款回头,莞尔一笑,跟他挥手告别。
他第一次发现,活着,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