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决定出去门口抽根烟。
圣诞节的氛围对于这样一个东方国家，愈来愈浓厚。整个世界以抵挡不住的速度西化。今晚平安夜，公司聚餐。她对食物仅存的一点好感也全被这种酒桌上的应酬给破坏掉了。天生是笨嘴笨舌的人，不会说话。或者说，天生是任性自我的人，不想说话。
她走到旋转门的时候，一股冷风随着进门的人迎过来，她停了停，折身回去拿自己的围巾和帽子。幸亏是挑了在边沿一点的桌子就坐，要不然这样两次离席肯定要引人注意。
她围好围巾，戴上帽子，走出旋转门。
外面依旧飘着小雪，似乎是不愿辜负人们所营造的浓重节日气氛。她出门沿着酒店的玻璃窗向左侧走了十几米，到墙角停下。背靠着墙，墙面冰凉的触感透过层层衣服抵达背脊，让她一下子从饭桌上浑浑噩噩的状态中浮出来，如同潜水到达极限时猛然透出水面。她深深吸了一大口冷空气，让这种畅快的寒冷将肺叶填满，以驱赶刚才酒席上的觥筹交错所留下的余温。随后，她掏出烟和火机。
她一边细致地抽着烟，一边抬起眼睛望向前方几百米出的十字路口。车辆川流不息，人群川流不息。车灯、路灯、霓虹灯都亮得不甘示弱。尽是生气勃勃的假象，她兀自判断到。她来到这个城市工作已经一年，但并未有念头想要好好认识这个城市。或许是这种人造的光线太多了，没有温度的光线让她觉得整个城市都充斥着一种陌生感和距离感。
烟抽完了，她依旧不想归席。那就随便走走吧，她想。
她抬起头，前方就是人行天桥，她往桥上一瞥。看见一个手持相机的男子正在低头将相机的镜头盖盖好。黑色风衣的第一颗纽扣解开着，露出里面浅灰色的毛衣，牛仔裤和一双看起来很结实的雪地靴。她有点近视，看不清她的五官，但他的衣着莫名奇妙地让她提起了兴致，想去对他的长相探个究竟。
男子将相机装入包里，转身向天桥的另一头走去。她快步走上人行天桥，决定尾随他前行，她计划在适当的时机超过他，然后再转过头来看看他的容貌。她对自己这种突如其来的决定觉得很搞笑，但又有一种无法抑制的兴奋感。
他们就这样一前一后保持着一定距离的前进。一起穿过了街道旁边摆满琳琅满目商品的橱窗，穿过了此起彼伏的廉价音响里传出来的欢快歌曲，穿过了欢声笑语着的同向逆向的人群。她对这样看似十分默契的陪伴很满足。
他在一张广告牌前驻足凝视。于是她也停下来。他持久地看着那种商业照片，她持久地看着他的侧脸。广告牌的灯光太过刺目，将他的侧脸照得无法辨认。她似乎看见他转过头来，冲着几十米开外的她说：“你看，看见照片里的光线和这些光线所覆盖着的事物了吗？这些事物是能反射出拍照者的灵魂的，取光和取景。你听，听见照片里的一切都在快门闪动的那一瞬间齐声尖叫了吗？它们尖叫着说，我们原谅你。是的，它们本无意反射我们充满铜臭味的媚俗和空洞到骇人的灵魂。”
他微微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转身继续前行。这一细微的动作越发让她好奇心加重，心里暗暗勾勒出关于他的理想形象。
他应该是个专业摄影师，对事物有独特的观赏方式。由于对抓拍的训练，让他获得一种冷静地善于屏息凝神地等待时机的智慧。他在一本杂志里拥有一个自己的专栏，自带一种影响旁人的方式，照片反映的认同或者拒绝的态度都能轻易地深入人心。对于这种能力，他自知，但并不因此炫耀。但也免不了偶尔孩子气犯了，恶作剧式地滥用一下。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那我定要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嘲笑你一番。见面词应该是：“你是英雄，你将一切令我厌倦的事物都张张扬扬地显摆出来供人景仰。我真心羡慕你，在这般或单调或庸俗的事物里就能对抗递嬗而至的朝朝暮暮，就能对抗这些朝朝暮暮里轰然而至的平庸无聊。真是即夸张又悲壮，这不就是你要体现的我所能理解的英雄气概么？”
她暗自思忖。
这番话语的放肆程度取决于他的理解程度。而他的反应不应该是被激怒的，而应该是对她的包容和宠溺。至于他到底应该如何反应，她还没想好。
他应当有足够的哲学修养，并有兴致同她玩味诸如“生活在真实之中“这一类的话题。
她问他是否有勇气生活在真实之中？放弃撒谎，放弃隐瞒，放弃伪饰。然后他反问她是否有完全生活在真实之中的必要？放弃片刻的欢愉，放弃顷俄的放纵，放弃稍纵即逝的自我满足。
俩人就这样针锋相对但是诗意盎然。
她依旧不紧不慢地尾随他前行。他走进一间咖啡厅。她犹豫了一下，决定随之走进去。
这是一间不大的咖啡厅，她看见他就坐在左手边里面一点靠墙的桌子边上。他背对着门口，对面坐着一个年轻的女子。他俩在谈着话，有说有笑。于是她找个靠门的座位坐下，要了杯摩卡，看似漫不经心实质专心致志地盯着他俩。她抬手压了压帽沿，挡住自己盯着他的背面和他对面女子的正面的眼睛。她对他的莫名其妙的喜爱引发了她对他对面女子的莫名敌意。嫉妒无时不可在作祟。
她感觉那女子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都无比做作。那脸面，给虚情假意的笑容赘得太沉重。喂喂，你还有力气去抓紧时间生活吗？她真想冲着那女子大声问。那脸面，也给那笑容赘得太久了，无法揭下来也无意再揭下来了罢。年轻女子扑了粉的脸让她瞬间想到一堵白墙。女子坐在他对面喝咖啡，而她脑子里不停地想象着那堵白墙上的石灰细细碎碎地往下掉的画面，然后，她晃了晃吸管，再也喝不下去了。
原来你的品味不过如此，没有丝毫带有诗意的美感可言。她轻蔑地想。看轻他，算是对自己的一种补偿吧，她觉得自己挺好笑的。正当她打算起身离开时，男子和女子一同起身离开，于是她按住不动。他俩从她身边经过的时候，她抬起眼睛和他对视。男子表情诧异地看了她一眼，眼神欲言又止。随即便被身旁的女子拉出了门。
嗯，五官标致，算得上英俊。谢谢你，谢谢你给我的这一个小时里对我自己情感难得的参与感。
繁华闹市布景下一场冷冷清清的艳遇就此告终。
这便是我所能拥有的全部爱恋，她想。
后记：
多年后，她在帮搬家的同事整理书籍的时候，无意翻开一本旧杂志，其中一张照片立刻吸引了她的眼球。一个女子倚墙而立，右手插在大衣的口袋里，左手夹着烟放在唇边，头戴一顶针织棉帽。由于是俯拍的角度，伸出的帽沿遮住了眼睛和鼻子。脸也在昏黄的灯光下看不清轮廓。如果她记得没错，那顶棉帽，那条围巾，至今仍旧静静地睡在她大衣柜的底层抽屉里。
照片的旁边是关于这个摄影师的报导。
“这是何咖最后遗留在他相机里的唯一一张作品。相机被放在他的遗书旁边。遗书上写着：
生命是一场我们自己亲手策划的再由我们自己亲自实施的巨大嘲讽，讽刺的对象就是我们自己。我无法忍受这种自我侮弄，因此决定不再继续下去。
何咖
于2009年12月24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