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的最后一人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当世界上最后一个人坐在房间里的时候,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确切的声音经由振动传导至他的耳中,平日的微响在他心里堪比震耳欲聋的咆哮——滴水声恍如瀑布倾泻,玻璃的碰撞声犹如两个国度的倾轧与覆灭,就连自己的呼吸声也成了狂啸的风掠过凹形的风洞般悲凉空旷,但是那敲门声却是那样的轻,轻到如他沉睡时、深夜偶然的梦呓之中的最后一晕气息。他许久没有反应过来。

这个世界上除了他、恐怕再无其他人了。外界那无处不在的六十公尺的电子屏幕矗立着,尚未熄灭的电源在昏红的天色里、仿佛颤抖着陈列一则信息:现地球存活人数为1人。

他特意站起身,撩开黄旧的窗帘看向窗外。他家窗外恰巧可以看见一块广告牌——上面是一张十年前研发停产的仿生人图片以及一段标语:仿生,更睿智,更通人——以及一块电子屏幕的四分之一区域,那个清晰的红色字体1就在那里,彰显着某个不容置疑的事实。但如今这个事实在他脑中随着那一声敲门轰然粉碎,他呆怔着站在窗边,看向另一边尽头处的门,好像隔着千万米那般遥远。

房间内的空间很小。一张小小的方格子桌布盖住的餐桌,两把椅子,一张破洞沙发,空荡荡的墙上挂着一个相框,其中便是他的一张自像相片。

是幻觉吧。他如此想道。敲门声已然消逝在漫长广寥的虚无之中,再无第二声传来。兴许是他尚未接受自己在诺大的星球之中孤身一人的事实,幻听出了一位活生生的对象站在门口、敲响了他家的门。也可能是什么东西撞到了他的门、因而传出了类似于叩门的声响。纸团,清洁推车,甚至是风滚草,故障的清洁机器人等,都可以撞在他家的门上,然后传导出一些声音。

他伫立在原地许久未动,像是在和门对面的某种虚实不定的存在对峙着,双方是站上擂台高戒备的拳击手,神经紧绷地等待着对方露出破绽和动作。然而对方明显要胜他一筹,自那一声敲门过后、门后就再无半点可以捕捉到的微响。他的衣服已经被自己的汗水渗透,孱弱的双腿止不住地打颤着,光是这样的对峙就让他疲累不堪,几乎要跪倒在地。门后的存在难道不是人类?他恍然领悟了某个道理般、身体猛地抽搐了一下。那这样的一道敲门声或许不再是友好的问候,而是某种示威、一种属于动物的对他领地权威的试探!他想到这儿时反而陷入了恐惧,甚至还冲到了厨房拿起了一把菜刀,双手紧握、冲着他家唯一的门口。

然而在这时、敲门声再度传来。这一声真切、明亮和坦荡,仿佛叩碎了他脑中所有灰暗阴翳的质疑和彷徨。强大的情感冲动裹挟了他,让他抛掉了那一些不知所谓的猜忌,抛掉了电子屏幕陈述的事实。他把菜刀收回厨房,冲到了门边,一把将门拉开。

门外站着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位女性。他见到这样一张鲜活的、灵动的脸庞,那厚重的生命传出的吐息,孕育着两个浩大宇宙的双眸凝视着他,开口说了一句如同洪水溃堤的话:“你好。”

他将女子迎进了屋,让女子坐在了沙发上,自己则恍惚地拉开了窗帘,让为数不多的光亮流进他狭小的屋内。他甚至多洗了一个杯子盛了一杯水,递给了女子。女子轻声道谢。

“你……”他开口试图说些什么,却只觉得语言陌生古怪、喉咙发出的这些声调也是别扭歪曲,无法再继续说下去。女子便主动接过了话,“我看见了这里有人的踪迹,所以我找上来了。”

“你怎么看见的?”他终于完整地说出了第一句话。

“电灯啊,”女子笑了笑,仿佛轻轻责怪着他的愚钝,“在一栋黑得像是焦掉的巧克力的房子里,却有一块白色的内馅,看起来就很诱人不是吗?”

他的大脑艰难地运转起来、思考着女子说的话是什么含义。女子无奈地苦笑了一声,“夜里除了那些屏幕以外,只有你这里还有一丝光亮了。”

他反应了过来。“明白了。”

女子的存在唤起了他前所未有的感触和脑中思绪的碰撞。他甚至立刻又问出了一个问题:“那门外的那个电子屏幕是?”

女子放下水杯走到屋内狭小的窗口前,看向了远处的广告牌,微微皱眉着掠过后,看向了那仅有四分之一区域可视的电子屏幕,笑了笑。“你不会当真以为那玩意准确吧?”

他没预料到这个答案,只是下意识地回道:“大迁徙的时候,不就建立了吗?”

他口中的大迁徙,指的自然是全人类于五年前开始的大规模人口迁移计划。科技的发展超出了大部分人的预料:太空探索,真空列车,仿生机器人,新转基因植物研发等等。但是地球的资源依旧面临枯竭,科技尚不能发觉循环利用的高效能源,已然将这颗蔚蓝色星球的底蕴几乎掏空。

虽然现有的资源尚能支持全人类生存百年余久,但是人类已然在星系之中发现了一颗更值得居住的星球,加上目前的科技也逐步可以支持往返的宇宙旅行,载人飞船和火箭的诞生,空间站,以及星球自带的臭氧层和生物系统,让大部分人都一致决定参与迁徙计划。

当然除了他——他自己是如此认为的——他还是选择了留在这里,孤独地生活着。他亲眼看见电子屏幕上的人数不断地锐减,最终只剩下了1这个数字。他也透过这个窗口看见了可支持往返的载人火箭每日每夜的来回降落与升空,最终再也没有回来。至此,他认为这一颗星球也与他一样孤独,他是为数不多仍陪伴着它的、活生生的人。

但是眼前的这个女子,比他浅薄的人生中经历和遇到的、遥远的记忆之中的女子都还要热切、真实和坦荡,哪怕是她沉吟时的神情、红润的嘴唇轻吐出的字句,都令他坚定不移地相信着她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理。哪怕是那个1对他而言有着某种深刻的含义,他却还是下意识地选择了相信她。毕竟现在已经是2、而不是1了,一个如此鲜明的事实。

“所以在其他地方,也可能还有着其他人?”

“当然,想要留在这里的人怎么可能只会有我们呢?”女子笑着说道,“不论是心中有着一份执念,还是单纯恐惧着太空之旅,抑或是念着这里的生活而没有选择离开的人,全世界肯定也不会只有我们俩吧。”

她说得很对。他的心中涌出了一阵苦楚的失落,仿佛某种绝无仅有的独特也被夺去。但是随后这种失落也烟消云散,因为眼前的这个人赋予了他比之这种独特还要更多的意义。在这颗孤独的星球上,世界上最后的人孤独地生活着,不仅再也听不到人的声响,见不到人的踪迹,甚至连人的念想也已经在他的心中逐渐淡去。而她的出现,无疑是一涌新的清泉,将会滋润他已然枯竭的某些思想。

“你为什么不跟他们走呢?”他问起了心中最想得知的问题。

“是啊,为什么呢?”女子反而进入了自己思索之中,“科技已然完善,那一颗星系的环境也要比现在的地球要好得多,甚至还有无限能源利用的希望,谅谁都不会想要留在这里吧?”

“不过既然你也在这里,我想我们心中的答案都有相似之处。”女子看向他,笑了笑,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

他若有所思。“要不我们去看看其他人如何?”

“当然可以,不过这附近应该是只剩我们了。”女子指的自然是她在夜晚见到的漆黑的场景。宇宙之中唯一点亮的一抹星星,正是他现在所居住的地方。

“不过在此之前,”女子毫不客气地走向了厨房,开始大肆搜刮了起来,“我得先饱餐一顿。”

女子打开了他的食物柜和冰箱,将他为数不多的罐头和乳制品全部清剿一空,甚至还把一包不知道放了多久的压缩饼干也打开吞入腹中。这模样活像是饿了几天几夜。

他接过一杯水递给了女子,女子也毫不犹豫地将其一口气倒入胃袋,这才稍稍消停了一会儿。紧接着她满足地坐在了那张陈旧的沙发上,说出的话不是“即刻动身出发”,而是“我要休憩一会儿”。

女子当真睡着了。毫无防备地、昏沉地睡去。他从睡房取了间从未穿过的宽大灰毛衣盖在她的身上,独自坐在椅子上,端详起她的容貌来。

女子睡着的睫毛不时微微颤抖着、像是被风吹拂过的垂柳。他多久没有看见鲜绿色的植被了呢?自从地球的天幕已然变出了某种诡谲的赤红色,土地开裂,昼夜的巨大温差,他在这颗身患重病的星球上苟活着,依靠前人留下的食物度过无意义的时日。那些耸立的科技楼已然被某种焦红色的藤蔓攀附侵蚀,道路渗出墨绿色的如油一般的污渍,水源也全部变成了褐黑色,泥沼一般死在了一道深坑之中。

地球为什么变成了这副模样?不如说,在政府花言巧语、联合国的默契蛊惑之下,人们逐渐忽视了那些高能耗的科技对土壤和水源的强烈破坏,核辐射和有害物质的泄露也是家常便饭、甚至让人们的感官也陷入了麻木。与其说是迁徙、不如说是逃难更好。人类如此自大自傲,将赖以生存的家园破坏之后便抛之不管、溜到了其他星球再度作威作福。

他本想吃一些东西,只是他本来囤积的食物都被这突然来访的女子全部吃完,看来还要去附近的超市搜刮一番——这几年他都是如此挺过来的。所幸人类留下的全自动发电站和一些仿生机器人仍在运行工作着,他的房间供电还能如常使用。

他原本的进食欲望非常低,甚至可以一天之内滴米未进。一个人生活太过乏味,他几乎是以最低限度的方式维持着生命,当然直到她的出现。

他想到了刚才的问题——自己为什么留在这里。

他是一位机械工程师,父母在第四个太空站建立之前就去世了。他没有结婚,孤身工作和生活。后来仿生人也开始正式投入机械工厂,不过倒也没有抢走他的工位,甚至还能和那些看起来和人几乎完全一致的存在一起共事、交流,毫无障碍。

而后便是众所周知的大迁徙计划。政府利用普及的全球沟通设备,向世界的所有角落发送了迁徙计划的登记协议书与详细的文件副本。在那个时候、哪怕是最穷的人都可以收到通知,虚拟云端运算科技和新超级电脑也完美地统计了全球所有人的资料信息,并且提供了相应的登船时间。最终迁徙计划正式实行,在各地研究派发了一架可来回往返的载人火箭——一次约可携带近万人——成功将大部分人救出了这颗濒临毁灭的星球。

当然,除了病人、老人之外,大部分人都选择了签订协议、登上了火箭,去往了更美好的新星球。剩下的人不离开也只是为了自生自灭,很快也会因为孤独与无人照看很快死去,除了仿生人。当然也不乏有阴谋论说是政府刻意抛弃这些毫无劳动贡献的臃肿群体,刻意把他们留在了这里。

而他选择生活在这里,只是单纯不想离开而已。他的生活寡淡,房间里更没有什么尖端科技的踪影,更何况就算全世界的人都选择了离开,他在此说不定还能获得更加自在。他对更美好的生活并没有什么兴趣,更像是念旧的老人固执地不肯搬走堆积了十多年载的废弃纸壳箱的那种心理吧。

虽然做出了这个选择,他却也时常怀疑自己为何如此,以及外面那个每日数字锐减、直到某天只剩下1的电子屏幕。他后悔这样的决定吗?那些人当真全部离开、完全没有任何人与他抱持同样的想法吗?当然这些也都在几年后慢慢忘却忽视。

直到这个女子的出现。他居然恍惚觉得:若是接下来的生活里她也参与的话,兴许也是不错的体验。

女子熟睡了半天之后才迷糊醒转,看见他还静静地坐在椅子上,拉开的窗帘透射进令人不安的红光将他笼罩,他干瘦的躯体显得脆弱和无助。他似乎在等候她。女子惊讶之余却也有些歉意。“不好意思,我走了几天几夜才到这里,又饿又累,什么都顾不上了。”

“没关系,能够理解。”他只是点点头,没有责怪和埋怨的意思。

两人逐渐熟络地聊了起来。女子是从十四区一路走来的,他在十区。据女子所说,她途径的地方都没有遇到一个活人,且人类造成的环境破坏也到了这时候才真正开始。因为随着人类的离去,留下的各种工业废料开始进一步腐蚀环境,虽然还有仿生人自动管控着最重要的化工厂、燃料厂与核废厂,却依旧无法完全阻止泄露。异变的生物也随着城市的荒废开始渗透进世界的每个角落,遥远的森林开始生出畸变的诡异颜色,地震和海啸的频率也远远超过了以前。她走过的区域也随处可见燃起的熊熊大火,俨然一副末日的景象。

“不过人类要是都走了的话,其实地球早晚也会恢复的吧?毕竟要不是我们,地球也不会变成这副样子。”女子说道。

他脑中的神经敏感地捕捉到了一个生僻的词汇:人类。这个词汇并没有什么问题、只是与之对立的概念却开始如雨后的苔藓般洇洇滋生,他也冒出了一个假设:或许这个女子,也许并不是真正的人类呢?

她的身体素质看起来与他无异,在外界如此危险的情况下居然能孤身一人、安然无恙地穿过四个区域?不仅如此,她口中提到的“其他人”他其实从未见过。他在这里生活了这么久,要是有着人类路过此处的痕迹、照理说也会被他察觉到蛛丝马迹。然而事实上却是完全没有。

一旦他的假设为真,那么……他重新看向了窗外,那隐隐可窥见的1还在那儿,再无变化。此女子说不定是仿生人之一也说不定。那么那个电子屏幕所呈现的“事实”也就再次被印证,整个地球上真正存活的的人类,仍旧只有他一人!

想到这里、他的内心突然涌现出巨大的悲怆,那股熟悉的孤独感再次如幽深的浪潮将他吞没,连滔滔不绝的女子都完全无视了。

“发什么呆呢?”女子冲着他打了个响指,他的眼神重新聚焦,再次看向她时,仿佛在盯着某一块移动的化石一般。

“没事。”他摇了摇头,将这个想法深埋于心底。不论女子是不是仿生人,也都不重要了。他的确需要一个陪伴,如果女子因为他的询问而离去,那他就会再度回到以前的状态里。

房间里没有什么娱乐设施。女子了解了他房内的全貌后也不由得抱怨道:“你这屋子也太破了,为什么不去找个有钱人家住?反正他们都走了。”但是他却还是固执地选择了这里。这里没有虚拟投影仪器,没有一体化睡眠按摩智能床,甚至连个电子闭合窗帘也没有,仿佛就是五六十年代的那种最为朴素的屋子,唯一堪称是科技的东西恐怕只有那台可分冷藏和常温的冰箱了。

他主动腾出了房间唯一的一张床供她休息——就算是埋怨,女子还是选择了和他一同居住——自己则睡在了那张稍稍腾转就会咯吱作响的沙发上。两人的饮食全是依靠下楼到附近的超市、随意地挑选几种便于储存的食物而后拿回家。要想吃鲜活的肉质类与蔬果类的蔬菜显然是不太可能了,他们甚至还要去药店取一些营养补剂才能确保日常摄入。

两人的一天其实也没有多大的变化。除了多一位可以分享交流的对象之外,他和她的生活也几乎是一成不变。在末日般的地球环境下他们能做到的属实不多。但是于他而言这样的生活其实也很不错,她的出现更是给予了双方相互的依靠感,犹如孤独地在洪水之中挣扎求生的木筏上多出位一个相同遭遇的落难者。不论她是不是仿生人,也许有个人或是一只狗什么的活物陪伴着,也不会让他被孤独和空虚折磨到发疯。

“你家居然还有电,这倒是挺出乎我预料的。”女子有日像是突然惊觉什么新事物一样跟他说道,他不免有些哭笑不得。

“因为还有一些仿生人在运作着。虽然我也不知道他们还能撑多久,但得过且过吧。”

女子的脸上浮现出奇怪的神色。她低声喃喃了几句什么、他没能听清。也许是惊诧仿生人的科技水平在这么多年前就已经如此先进了吧。

现代的仿生人科技几乎可说是毫无破绽,不仅皮囊、内部器官和思维模式与人类相同,就连情感的表达能力也与人类相近。仿生人自第一代出示时,主打的理念就是“为人类服务,创造更美好的理想世界”。事实上他们也成功做到了很多事情:例如取代了臃肿的劳工体制,减少了劳工不足的问题;那些低等的工种也全改由仿生人代替,他们虽然和人相近,身体的体能却要更出色;甚至还有出租仿真情人这样的灰色产业滋生,不过很快便被压制;就连不少重要的工种——人力部部长、政府要职、律师与医生、以及操控精密器械的修理工等等——仿生人都能做到近乎完美。

望着女子和他说话时的笑颜、小巧可爱的容貌、走路时的雀跃与欢欣,完全看不出一丝仿生人的痕迹。如若不是他还是相信电子屏幕不会欺骗于他、恐怕他当真会认为女子也是活生生的人类。不过思考再三后,他决定还是不要告诉这个女孩一切。她至今还天真地认为那个电子屏幕并不是真的、还有许许多多和他们一样的人类藏在世界的其他地方生活着,她也是他们之中的一员。然而她并不是,她是那一些被人为制造出来的、生来以为自己是最幸福且最独特的仿生人,这些仿生人甚至连登上人类的火箭、一同到新的移民星球的机会都没有,如此残酷冷漠地被丢弃在了这里,却仍心怀希冀。若要是让她知道这样的消息,又该多么残酷!

所以到了后来,每当女子主动问起他们什么时候出发寻找其他人的时候,他总是会找借口推脱。因为一旦启程寻找,那个无法改变的事实就会逐渐显露,最终她也会明白一切,明白人类究竟是何等愚蠢、自负且狂妄!创造了如此优秀的科技,却还是让地球变得生灵涂炭、资源枯竭。环境被严重破坏与污染,那些人却丝毫没有悔改的意思,甚至很快就毫不留念地移居到外太空去了。只要时间足够,连那一颗遥远的宜居星系也会被他们一同破坏,宇宙中的其他星系、天空中闪耀的星星都将不复存在,通通被人类无穷的欲望征服、毁灭!

他为自己的人类身份感到了可耻。哪怕他最终选择了留在这里、没有跟随人类离去,却还是他们的共犯之一。那些兢兢业业的仿生人,在人类都懦弱地将他们丢弃在这里时,却还是坚守在自己的岗位上。他每日都能看见那位负责快递的仿生人挨家挨户地送着毫无意义的电报,然而它手中不仅没有电报、送达的对象也全部消失了。哪怕是世界仍在不断崩坏,他们也不曾抛弃过这个世界。

于是在某一日,他们走在回家的路途上。他看向愈加变得令人不安的血红色天空,再度主动问起了她那个问题:“为什么选择留下?”

这一次,女子露出了一抹开怀的笑意,对他敞开了心扉:

“我的家原本在十七区,那儿有我的父母,我的弟弟,以及我的外婆和外公。当时的地球污染还在可控阶段,星球迁徙什么的也只不过是新闻上偶然报道的一些学术论述而已。我们幸福、毫无间隙地生活在一起,生活水平虽然不算上等,却也足够经营整个家庭。”

“直到后来,核辐射泄漏,”她的眼神宛若深夜的一抹平静的湖水,泛起了些微涟漪,“那是人类历史上最大规模的一次泄露,超出了专家、平民乃至灾难预防组的预料。十七至十九区的大部分人都被波及,轻则身体细胞衰变、肢体变异,重则当场死去。那一日的我恰好到了十四区完成学校的作业,避开了这一场灾难。”

“等我想要回家时,家已经没了。我的父母、弟弟、外婆外公全部去世,事后组不忍让我查看尸体,因为他们个个已经被扭曲成了非人的模样。一切都是如此仓促、突然,我原本的人生轨迹至此被完全摧毁。也正是那一次后,政府终于隐瞒不住环境的失控,开始推出了迁徙的计划。”

“我主动申请了退学,也没法回到十七区居住。然后后来的全民协议发起时,我通通拒绝,应该有14次吧。他们大概也没想到除了病人与老人,还有人会如此自寻短见地留在这里。”

女子的故事到此为止。他陷入沉默,感伤的心绪从心口溢了出来,几乎要流到眼睛与口鼻之中。除了对她悲痛遭遇的同情,他不由得再次质疑起了那一个电子屏幕。虽然仿生人也会被植入相关的个人记忆、方便其投入社会运作,但是如此真实且深刻的伤痛几乎就要在他眼前以荧幕的形式播放出来,这当真是植入的虚假记忆吗?那又为什么这位女子努力保持平静的时候,身体却已经开始微微颤抖了呢?

她生的希望都被夺去了,于是选择了留在这里、自生自灭。他试图说些安慰与开导的话,可是在如此沉重的悲剧面前却会显得苍白无力。他唯有开口继续问道:“那为什么,你要来十区?”

“说来也巧,因为那个屏幕。”女子擦了擦眼角,指向了远处。两人此刻在回家的路上,他循着她手指方向看去,又看到了一个电子屏幕。上面如常呈现着:现地球存活人数为1人。

“我一开始便觉得那个玩意一点也不准。诺大的地球,近90多亿人,怎么可能全部迁徙、又或者只剩我一人呢?若要是这屏幕只是呈现区域的人数,其他区却也只有数字1,再无其他的变动。更何况我遇到了你,这已经是2了吧。”

他看着她重新露出笑意的容貌,也挤出了一抹笑容。“是啊,也许那个老古董早就坏了吧。”

两人默默地走了一程路。他再度看见了那个送电报的仿生人小跑着经过了他们,来到了一处楼栋门前进行了投送。这样毫无意义的举动,却每一次都令他被触动。

女子看向了这个仿生人,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有些愚蠢。”

他撇过头看向她。“虽然是有点。但是他们忠诚可靠,在我看来可能比我们人类还要靠谱多了。那些出色的仿生人甚至还能成为科技团队的一员,一同与人类进行研究。不如说我们实在是太不厚道了,居然把它们留在了这里。”他说这番话除了是真心之外,也是对面前这位不知情的女子的鼓励。在他看来自己是犯下罪行的人,而眼前这位活泼的少女却是坚强、活力和可爱。他甚至心中也产生出一些别样的情愫,这是他之前从未体会过的情绪。

“是吗?”女子怪异地回道,盯着他的脸。

“所以,你为什么不愿意离开这里呢?”女子突然抛出了这个问题。

他有些猝不及防。女子的双眼直直地盯着他,“我察觉到了,你似乎不愿意离开这里,更不愿意告诉我关于你自己的秘密。”

“你,是不是仿生人?”女子说出了心中的疑问。

他好像被人生生砸进了深厚的雪堆之中,冷颤、震惊和几分惧怕。这是什么意思?明明他怀疑的始终是她的身份,又为什么要在这时候说他才是仿生人?

“你为什么突然这么说?”

“因为你太反常了,反常得不像是人类,”女子毫不犹豫地回应,似乎早就想要说这些,“你不告诉我任何自己的事情,为什么留在这里,甚至连进食都没怎么见过。”

“我半夜醒来时、常常看见你并没有睡着,而是坐在椅子上看向窗外。你连名字都不愿意告诉我,还是说你根本没有名字?仿生人在法律和设定上,都没有自己的名字,只有代号。”

“你的记忆恐怕都是程式设定好的吧?”女子的眼神突然变得可怕了起来,仿佛在审视着一位罪大恶极的囚犯。他退后了半步,内心的思绪完全乱作了团团缠绕的丝线。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些么?”女子指的自然是刚刚的坦白。“因为那一次核泄露的始作俑者,就是仿生人搞出来的。”

“毕竟只是仿生出来的玩意,智商要比人类低等许多、脑袋也不灵光,这应该也是事实吧。”女子完全变了一副脸色。在有些煞红的昏暗天幕映照下,她原本亲切友好的脸也变得恐怖了起来。他又颤抖着退后了一步。

“那些家伙造成的意外,直接让将近三十万吨的核污染量传遍了上百个区域——这可不是简单的一句操作不当就能掩盖的过错——然而却不能得到任何处罚。对于他们的处罚是那样的可笑——停产,关机!换做是人都要面临严峻的刑罚和道德的指责,可是它们却可以无痛苦地死去,更不能挑出半点毛病——毕竟是我们选择它们的,是我们让它们参与的——凭什么呢!我的全家人因此而死去,那些低人一等的家伙居然还能照常出现在其他地方?”

“凭什么?凭什么?”女子步步逼近他,他双腿发软地坐倒在地,感到尾椎骨剧烈撞击后的刺痛。女子的声音变得尖细刺耳,眼睛像是被点燃的茅草一样愤怒。“而我居然还要依靠你们这些家伙才能活下来,那我不如当场死去得了。”

“你们这些愚蠢的杀人凶手,夺走了我人生的所有幸福,现在居然还敢恬不知耻地出现在我面前,自称为人?”

“你听我说!”他拼命大喊着,“我是人,不是仿生——”

女子从携带食物的袋子里拿出了一样东西——是某种化学腐蚀喷剂,他不知道她是如何搞来的——对准了他的脸。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死亡的威胁,心脏宛若重锤般轰隆狂跳,头晕目眩,甚至自欺着这一切都是幻觉。

“刚到你家的那天,我发现菜刀被动过的痕迹,”女子笑了一下、却是阴狠和乖戾,“你是拿刀想要杀我吗?为什么不趁第一晚就把我杀了?”

“我没有,我只是——”

女子按下了喷嘴,透白色的液体飞到了他的脸上,他感到脸色冰冷发凉、可是皮肤却又像是着火一般烧痛了起来,难以想象的剧痛冲击着他的神经。他哀嚎着捂住了脸,发出了痛苦的嘶吼声。

“因为程序设定吧?仿生人永远不能伤害人类。但是意外却可以,只需要忘记关上闸纽、更忘记检查存储设备的运作情况,就能让数万人因为这次意外死去,同时让城区完全被废弃、一百年都不能再度踏足。”

“刚才的那些话,你竟敢如此随意地说出来?忠诚、可靠?我原本决意不再思虑那一些过去,可是你怎敢说出这样的话?无知、愚蠢的仿生人。”

“你们这些家伙,就该跟随这个世界一同毁灭,人类抛弃你们也是正确的选择。”

他疯了似地抓住脸皮大吼着,整张脸完全扭曲腐烂,心中更是被恐惧和绝望的泥沼完全吞没。他所期望的和习惯的世界在刚刚的半分钟内轰然倒塌,他最信任、最怜惜、最重视的唯一一个人,在此刻以最残忍的方式背叛了他!

他大吼着爬了起来、双手胡乱摸索着冲了上去,和她一同撞倒在了地上。他的眼睛看不见了、只能看见瞬闪蜿蜒的黑幕如簇拥的人群在眼前乌泱泱地闪过。他抓到了她的手,并且夺过了那一罐喷剂,按下了喷嘴。

女子发出了凄厉的惨叫——像是一只被卡车倾轧过的野猫,两人淆乱地扭打在地上,昏红色的天幕映照着被藤蔓锁住的排排楼栋,没有其他人的踪迹。那些人全都逃离了这个地方,乘坐着火箭飞到了遥远神秘的太空,再坐着飞船跨越了光年的距离,最终抵达那个幸福、和平、安乐和平静的新的星球。那儿会比地球更蔚蓝寥廓的天空,更澄澈的湖水,更清新舒畅的空气,以及更多洁净的新能源。也许在那里,还会有新的仿生人被人类奴役,从事着低等的甚至可能是高等的工作,继续无条件地为人类提供着一切服务。

两人的扭打渐渐微弱,最终全部停下。他们一动不动地倒在了地上——像是死去了一样。血红色的光映衬在他们身上,他们像是两只被遗弃的野狗。而血光的笼罩下,那个生硬冰冷的电子屏幕上依旧呈现着那一段信息:

现地球存活人数为1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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